1961的冬天,奶奶带着一个小布包,里头仅有几套打满补丁的衣服,一卷煎饼,踏上了从沾化丰民村到东营广饶村的倒牛车。那时候的交通工具相当匮乏,出门全靠两条腿,几十公里的路,要走上好几天才能走到。奶奶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从天黑走到天明,运气好的时候碰上拉牛车的乡亲,捎她一程。那长方形的牛车把天空也隔成了长方形,牛车咿咿呀呀慢悠悠地向前,这小小的一片天空便不断变换着模样。土路还算好走一些,令人头疼的事儿是渡黄河,那时候还没有胜利黄河大桥,都是坐着没有帆的小船过去,要是一个不小心遇上风浪什么的,人就淹没在了黄河里。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像刀子一样锋利。渡过黄河,赶夜路也是令人头疼的事儿。黄河三角洲一望无际的盐碱滩就好像是被人抹了锅底灰一样,比夜还要黑,那些芦苇荡就像是一头头蹲伏在旁的洪水猛兽,龇牙咧嘴要吃人的样子。奶奶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几个字还是后来在油田跟着石油师们学的。十八岁的奶奶,瘦高瘦高地杵在人群里,听着村主任说:“那旮旯儿是个好地方,人去就能活。”于是就毅然决然地来到了胜利油田,跟着那时候的32120钻井队在这里安营扎寨。
可是奶奶没有想到,1962年,那时候名字还叫作“九二三厂”的胜利油田刚刚建设,就迎头撞上了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的胜利油田在为国找油的征程上是个欣欣向荣的新生儿,但在经济上却是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基础建设上更是犹如一个奄奄一息的老者。奶奶想不明白,人人都说“好”的地方,咋一来就变成“生死存亡”了呢?
结束上午的工作,奶奶靠在草皮房的墙根旁,啃着棉花籽饼就着咸菜疙瘩,心里想着晚上得给马棚多铺些稻草,这儿晚上太冷了。蹲在奶奶旁边的沾化老乡突然用胳膊肘怼了怼奶奶,一张粗糙皲裂的脸贴了过来,悄声问奶奶:“回不回?”奶奶有些蒙,本能地问道:“回哪儿?”老乡一脸瞅傻子的表情看着奶奶,说:“当然是回村啊!”奶奶仍是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问道:“才出来就要回去?”老乡忍不住拍了奶奶脑袋一下,说道:“你懂没懂,现在天天喊的口号‘发奋图强,大抓生产,以矿养矿,准备发展’是什么意思?”奶奶摇摇头,老乡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道:“就是国家不给油田钱了,油田得自己想办法,咱们工人得出去打工,给油田挣钱。”说到这儿,老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才又说道:“俺也不想就这样回去,出来就是为了挣口活路,眼瞅着活路要变成死路了……”奶奶手里拿着空碗,蹲在墙根下,耳旁是老乡的絮絮叨叨,思绪不禁越飘越远,她想到了小时候,老家只有一栋栋茅草屋子,却暖和得很。每到傍晚时,她都会去树上捉知了,去树下抓蚂蚱,用火一烤,一边享受着这难得的荤食,一边听出过村的大人讲解放军的故事,幻想着自己长大了也要到这个村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奶奶一年年长大,村里的庄稼却一年不如一年,虫子一年比一年难找,草房也开始破败,村里的孩子们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出村寻一条活路成了村里人唯一的念想。
晚上,奶奶躺在马棚里算着时间,该巡井了,她起身走出马棚。在巡井的路上,奶奶碰到了一位年轻的石油师同志。奶奶曾远远见过这位同志,听老乡说他是石油师教导团里的一位教导员,家是北京的,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没上过学的奶奶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崇拜感,她不明白这位厉害的教导员这么晚不睡觉,在外头晃悠什么。教导员也看到了奶奶,热情地上前和奶奶打招呼:“同志,你是去巡井的吧?”奶奶猛地点点头。教导员笑着说:“正好,我也去巡井,咱俩一块儿吧。”奶奶有些手足无措,细长的眼睛都睁得圆了些,磕磕巴巴地说道:“领……领导也需要去……去巡井吗?”教导员笑得更大声了,边走边说道:“领导才更需要去巡井哩。”回来的路上,教导员对奶奶说:“我知道你们现在对油田有很多的担忧,对未来很迷茫,但是请相信党,相信国家,只要咱们众志成城,上下一心,油田肯定会挺过这个难关的。”
后来,奶奶和大多数老乡都留了下来。每天天一亮,他们就来到井场,追着日出起来,赶着日落休息。那时候没什么设备,一些重型管材都是靠人拉肩扛送到井场上。奶奶的力气很大,她的大脚板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井场上有石油封井时用的水泥和泥浆,一袋子得一百多斤,全靠人力运输。男人们自己扛一袋,一天下来能赚七毛五分钱,而女人们则需要两个人一起抬着,一天下来只有五毛八分钱,还得分出去一半。奶奶盘算着,如果她自己扛一袋,就也能挣七毛五分钱了。那个时候留下来的女同志不多,即便留下来的,也没谁愿干这苦差事。负责监管工作的办事员以为奶奶是走后门进来的,不相信她可以和男人一样自己扛一袋,就跑到井场上去盯着。奶奶的裤腿被汗水打湿,鞋底粘一层稀泥,走起路来啪叽啪叽往四周甩泥点,泥袋子在她的背上晃荡,她咧嘴咝咝吸口气继续往前走。手掌和肩膀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结出硬痂,粘着衣服与血肉,晚上她会龇牙咧嘴地把衣服从身上扯下来,然后蒙头就睡,第二天再去干活。这些血泡最后变成了一层层厚厚的老茧,奶奶说她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她有的是力气,走起来像踩着鼓点跳舞。这条路奶奶走久了,一天不走,就浑身难受。奶奶总是倔强地说:“干活就是干活,分什么男人和女人。”
岁月在奶奶身上抽丝剥茧地掳掠体魄和心性,她像失掉水分的瓜果,她的手腕如陈年枯柴,瘦削而腐朽,拇指和食指拢个圈就能箍起来。墨绿粗犷的血管在皮肤下凸起,像一条条涌动的河流,我的指腹搁浅在隔着一层沧桑表皮的暗流上,感受血液的循环往复。奶奶支棱起的腕骨坚硬地扎进我的掌心,她手握成拳,骨节泛白,还想用力挣脱。红玉盘似的太阳在茫茫荒野上一个格子一个格子跳出来,抽油机的倒影映在淡淡的金色光晕里。奶奶仰起脸迎着清晨铺洒下来的第一缕阳光,阳光暖暖的,柔柔的,像丝绸般光滑。空气中浸着青草香,树林间鸟群叽喳,村庄里一缕缕炊烟随风舞动……寂寞的井站一下子就活泛了。奶奶脊背弯得更低,担起巡井的工具,喘息声重些,坚实地走在清清亮亮的世界里。
那时候,棒子土豆小米饭蘸盐花花,能填个半饱就算好年景了。穿的就更寒酸了,没有皮靴头盔防水拒油工作服,不管风霜雪雨,就是两身布军装。泥里爬,油里滚,风里雨里,雪里冰里,全是它。整装,启程,拓荒,落脚,走到哪里,哪里就会燃起点点篝火,撑起座座井架,搭起连片的芦席棚干打垒。寒冬冷风刺骨,盛夏烈日当头,沿着芦苇荡盐碱滩纵横颠簸,固然路途坎坷,可奶奶的心里却很安定。
奶奶手巧,得空就会用木头和麻绳做些马扎子去卖,挣了钱了再拿回来交给司务长。我听到后不禁觉得不可思议,诧异地问奶奶:“那个时候油田给你们发那么点儿工资,吃饱饭都难,你自己挣了钱还要交回去?”奶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将手里的烟袋朝地上磕了磕,又抬起来吸了几口。奶奶是老烟枪,但她可不是为了耍酷,只是嘴里塞着烟,干起活来好像就有使不完的劲儿。奶奶每次抽烟都好像是在品一件艺术品,细细品味着。可年轻的时候,奶奶却没有这闲工夫,都是随手扯一张烟纸,左手指兜着烟纸,右手捏一小撮旱烟叶,在烟纸上一路洒过来,拇指食指一捻,舌头舔下剩余纸角又顺势把纸角顶在烟卷上,大功告成。
袅袅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奶奶褶皱的面容,烟头的火光明灭,奶奶仿佛沉浸在了那难以磨灭的岁月里。过了好半晌,奶奶才说:“那个时候,每个人都争着抢着干活,比谁干得多,干得好,少干一点儿都觉得丢人,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建不成大油田,死都不甘心。”
后来,油田挺过来了,奶奶手里拿着补发的工资和工服,心里只有希望和欢喜,哪里还记得曾经的苦与难。
1965年,采油队正式成立,那时候还没有女工人干这活儿,都是些男工人们。直到1975年,第一支女子采油队正式成立,奶奶成了一名采油女工,成了远近闻名的“铁姑娘”,一干就是一辈子。每次从黄河南到黄河北,奶奶都会指着黄河岸边上那条输油管线,自豪地说道:“这是我们的骄傲。”这条输油管线是当年石油上产大会战时铺设的,那时候的奶奶才刚生完孩子没有多久,就一头扎进了会战的阵营。奶奶忘记了当时挖基础坑时,出现塌方渗水,泥水掺杂,抽水机开始罢工,他们跳进泥坑中用脸盆一盆一盆地往外舀水,被透骨的寒气冻得嘴唇发紫的日子;忘记了为抢工期交管线,他们每天工作接近二十个小时,日夜奋战,三天三夜共焊了五千多条焊缝,最后回家眼睛肿得睁不开的日子;忘记了吊装管线那天突然刮起的七级大风和伴随而来的雨夹雪,龙门架被风刮出裂缝,他们爬上高高的塔架焊接裂缝,保住了整个管线的顺利安装。奶奶只记得,输油管线竣工的那一日,一张张粗糙褶皱的面庞上蜿蜒而下的泪水。这条管线是石油工人们引以为傲的孩子,它的身姿是那样的巍峨瑰丽,像一条巨龙一样盘旋在滔滔黄河边。
退休后的奶奶脾气越发像个小孩子,天天和爷爷吵架,每天三顿吵,不吵受不了。以前的我会抱着手机自动屏蔽,现在的我却不会了,因为我发现,只要我放下手机听他俩吵架,奶奶就会马上不吵,拉着我,跟我讲她年轻时在油田工作的故事,那是她除了梦以外的地方,再也见不到的事情了。以前我会在奶奶刚说开头就打断,不耐烦地叫唤:“奶奶,这事儿我都听了八百多遍了,我的耳朵都起茧了!那日子那么苦,你还总提它干什么?”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奶奶被我打断时的表情,她脸上的皱纹一圈圈绽成苦苦的九月菊,嘴里念叨着:“俺讲过吗?俺咋不记得……俺讲过吗?那日子不苦呀……不苦。”现在我不会再打断奶奶的故事了,我会装作第一次听一样,耐心地听她把故事说完。因为我知道,那是奶奶一生最难忘的记忆,她只是想将自己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分享给晚辈。奶奶和爷爷也不是真的想吵架,只是想让我放下手机,陪他们唠唠嗑而已。
奶奶是真的老了,七十多岁的她单薄得像张纸,牙齿大部分脱落了,仅存的几颗还各种抗议罢工。以前是想吃好吃的,吃不到,现在是好吃的就摆在面前,却怎么也吃不动了。奶奶有时絮絮叨叨说无关紧要的话,有时佝偻着背坐墙根下晒太阳,沉默得像一尊被霜染白头发的雕塑,用眼神穿透她经年被风吹日晒的干瘪皮肤,仿佛能听见锈迹斑驳的骨架每活动一下就发出的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因为老了,奶奶过马路面对车来车往,慌张无措地拽我衣襟,像我小时候仰仗她那么仰仗我。
七十年壮丽山河,六十年岁月轮转,日子像车轮在土路上一圈圈周而复始碾轧出来的音符,在奶奶那一代人的眼里犹如白驹过隙,沧海桑田,他们的人生就像黑白默片逐渐被浓墨重彩覆盖。奶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她来油田的初心也只是为了挣出一条活路,可是在一次次的会战中,在一次次咬紧牙关共渡难关中,在一次次勒紧裤腰带奋力拼搏中,奶奶已经和油田分不开了。艰苦奋斗刻在了他们那一代石油人的骨子里,求实奉献是他们那一代石油人对自己最朴素的要求,拼搏进取是他们那一代石油人的基本素养。他们乘风而起,向阳生长,遇逆境时不退缩,遇挫折时不妥协,用勤劳、智慧、胆识、汗水和担当,为中国石油的发展蹚出了一条新路子,在服务国家战略和促进民生发展中成就了自我,从“转型者”到“拓荒者”再到“突围者”,一路艰辛一路芬芳,勇立时代潮头。
油田发现至今六十多年了,到我们这代是第三代了,我们这代人没有吃过奶奶那代人的苦,我们这代人没有受过奶奶那代人的罪,我们这代人享受着奶奶那代人用血泪打拼下的劳动成果。一代石油人逐渐淡去,但是他们的精神需要我们传承。胜利油田这艘巨轮承载着我们的祖辈父辈,当我们自己登上这艘巨轮时,遇到风浪,又怎能忍心抛下它?希望我们追寻着老一辈石油人,用“我为祖国献石油”的初心,用“实干扬正气,发展扛责任”的石油精神点燃灯塔,不做暴风雨中随风飘摇的蒲草,而是做推动油田向前行进的浪花。
2011年8月14日,奶奶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自那以后,除了梦以外的地方,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也再没有人给我讲那些石油会战的老故事了。我多想像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劳动模范们那样穿着人民装,骑上“国防”牌的脚闸自行车,脑袋里想着齿轮或是模具的革新难题,在五千米深处把岩层一次次炸裂,把一条条滚烫漆黑的“闪电”装入行囊,拉着工业时代的繁荣,迎着春风,迎着朝阳,第一个站在井架前……
我把我梦里梦外的故事都写下来,从我个人的理解来说,石油工人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在独特的历史时期出现的独特群体,我们为祖国找石油,我们为祖国献石油。我珍惜这难得的历史机遇,一心想要用我手中的笔,书写工人们的明亮、高贵。以石油工人的身份书写石油工人,用我内心所有的美好和浪漫在乌黑的地下寻觅,这便是《鲸落果园》的故事。果园很美,但鲸鱼属于大海。
2023年9月13日 泰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