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是媒介,书籍是向导。因为读过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罗丹》和罗丹本人的《艺术论》,到了巴黎,行囊甫解,我便走进了罗丹美术馆。
美术馆的主建筑为两层楼房,楼上楼下布满了罗丹制作的形体较小的大理石与石膏雕塑;而那些石质的大型群雕和青铜雕塑,像名作《思想者》《吻》《加莱义民》《地狱之门》等则全在露天展出,它们集中在展馆的前后花园里。前后花园之间有一幢别墅。作为继文艺复兴时期米开朗琪罗等雕塑大师之后,在雕塑艺术方面首屈一指的伟大艺术家,罗丹在这里工作、生活了九年时间。
珍视难得的机缘,我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辗转不停,观赏这些占有高度、宽度、深度这三度空间的立体造型艺术,边欣赏,边思索,边将各类人物塑像进行比较。而最着意的,或者说这次直接驱动我前来叩访的,还是安置于后花园中的《巴尔扎克像》,一百二十多年前,罗丹完成了这尊雕塑极品。
说到这尊塑像的前尘影事,就会联系到世俗观念与艺术眼光、古典的真实与现代的抽象之间的激烈冲突。依订制单位法国文学家协会为巴尔扎克竖立雕像的本意,显然是要以传统技法再现一位形态逼真、人们易于辨认的巴尔扎克,应该是头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一本正经地读书、观察、写作,或者正在低头沉思的大文豪模样。概言之,定要具备前贤、伟人之纪念像所应有的庄严气度、尊贵形象。可是,历经七载的艰辛探索,罗丹所郑重托出的艺术品,却与这些设想大相径庭。站在人们面前的巴尔扎克,宽大的睡袍裹住了全身,只露出毛发散乱却充满智慧的头颅和灵光闪射的眼睛;艺术家捕捉住了最能展示天才作家精神气质的夜晚沉迷于创作,昂首凝思的瞬间。
结果,这件塑品一经展出,就被讥讽为“麻袋片中的蛤蟆”“被水浇过的盐块”“流着油的蜡烛”。法国文学家协会以“我们不能接受一件认不出是巴尔扎克的雕塑”为由而拒之门外。面对连珠炮般的众多指责,罗丹一方面辩解:“对我来说,现代雕塑不是摄影。艺术家工作不仅要靠手,更要靠大脑。”一方面坚信:“(巴尔扎克像)是我一生创作的顶峰,是我全部生命奋斗的成果,我的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假如真理应该灭绝,那么后代就会把我的巴尔扎克像毁成碎块,若是真理不该死亡,那么我向你们预言:我的雕像终将立于不败之地。”
当然,现实毕竟是坚硬的。观念上的差异,导致这座雕像一直伫立在罗丹的后花园中,陪伴雕塑家度过一生中最后的时日。在这里,两位绝代天才在互相需要与理解中,相濡以沫,共济艰危。直到四十年后,罗丹去世已经二十二年了,法国政府才解除禁令,这尊雕像被铸成铜像,矗立在巴黎街头,最终验证了雕塑家的不朽预言。
对于巴尔扎克这位19世纪的文坛巨星,出生略晚的罗丹,虽然缘悭一面,却满怀着敬仰、景慕之情。他说:“《人间喜剧》成了我的圣经。”在他看来,这一光辉的创作群,不仅卓越地勾画出巴黎上流社会的现实主义历史,而且为广大读者认识时代、观察社会、解悟人生,提供一架特殊的显微镜与望远镜。其所异于常人者,是作家拥有一颗洞烛幽微又无远弗届的智慧头脑、易感心灵和一双无比犀利的慧眼。而《巴尔扎克像》,正是这一认识基础上的产物。
当日,雕塑家承接过来这庄严的使命,便确立一个明确的指向:“巴尔扎克主要是个创造者,这就是我要表现的。”其间,他先后构思、雕塑了十七尊巴尔扎克像,但都觉得未惬于心,一次次雕塑成形,一次次推倒重来,最后选择了巴尔扎克创作《人间喜剧》过程中,在灵感的召唤下,夜半披衣起床,灵思涌荡,意聚神驰的动人情景。
一般的艺术家都是力展所长。罗丹的长项是肌肉线条方面的功力,他善于表现自然的造型、微妙的肌肉活动与细腻的表情。不过,这也会带来负效应——人们会被那高超的技巧所打动,而忽略人物形象本身的意义、价值。这次,他索性放弃赖以成名的“看家本事”,给巴尔扎克罩上那件著名的睡袍,让它遮住所有的肢体、肌肉线条方面的技巧,同时也剥除了标志时代特征的衣服。“大师不应该只停留在他所生活的年代,剥离了外形的限定,才能和古代英雄一样永垂不朽。”
就是说,要把一切文章都做在露出的脑袋上。雕塑家“对仅剩的面部细节进行了夸张:公牛的脖子、狮子的鬃毛、讽刺而感性的大嘴,尤其是那双充满光芒的眼睛,他曾经那么强烈地冲击过同代人的心灵。强有力的头部向后仰着,放射出敏锐目光,仿佛在骄傲地注视着人类,而在他活着的时候,这种注视对他而言是那么难以实现。发型和头部的倾斜度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调整;面部一开始是现实主义的,后来开始模糊,最终粗犷成了绝望天才的怒吼”。(《芭莎艺术》)
世间一切奇迹都是手的丰碑,世间一切创造都是手的赞歌。罗丹最善于通过手来表现人物的思想、修为。我在美术馆中看遍了大师花样翻新的展品——《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心中的疑惑没有找到答案而摊开双手,用以表现内心的苦楚;《夏娃》,她那转向外面的手想要拒绝一切,连她那正在变化中的躯体在内;《奥秘》,探索两只手连在一起(右边的男人手,左边的女人手)所形成的奥秘;《青铜时代》中的男子,弯臂握拳,举上头顶;还有大量雕塑作品,直接以“手”命名:《手》《双手》《上帝之手》《魔鬼之手》《情人的手》《人体与手》……
为此,当塑造大文豪巴尔扎克形象时,自然而然,会考虑到这一必不可少的因素。须知,这可不是一般的手啊,通过它所把握的鹅毛笔,作家塑造了两千四百多个人物;每天手写十八个小时;每三天要重新装满一瓶墨水、更换一个笔头。
事实上,在《罗丹艺术论》一书中,也确曾收录一幅作于1892-1895年的巴尔扎克石膏像。它与最后定稿于1897年的石膏塑像、青铜塑像的明显差异,是睡袍穿在身上,并束有腰带,而不是披着;这样,颀长的手便露在外面。
至此,人们肯定会问:大文豪的手后来为什么没有啦?广泛的说法是,罗丹的雕塑定稿,巴尔扎克确有一双灵巧的手。在征求他的学生意见时,布尔德尔赞美说:“这双手雕得太好了!”罗丹听后,就拿起锤子把手砸掉了,因为他怕这双手过分突出而让人忽略了起主导作用的头部。他向学生们解释:“确实,这双手太突出了!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属于这座雕像的整体了。……记着,而且要牢牢地记着,一件真正完美的艺术品,绝不能允许局部干扰全局,喧宾夺主。因为整体永远比任何一个局部更重要。”
应该说,从整体与全局着眼,寻求最佳效果,这是处理艺术乃至一切事物的铁律。
罗丹以其创造性的艺术实践,出色地完成了塑造“伟大的创造者”形象的庄严使命。
这里,创造性思维起着主导作用。它的特点是渴望超越,勇于创新,不主故常,独辟蹊径。在塑造巴尔扎克这一艺术形象时,罗丹不斤斤计较于细节的精雕细琢,而是倾全力于文学天才的精神气质的展现。论者认为,塑像中高扬的头颅,充满了自信,像一头警觉而傲视的雄狮般伟岸;深陷的眼睛似乎可以洞穿世界。它的表情是复杂的,既有自信和傲慢,又有忧愁与温情;它达到了细节的真实深刻,整体的简洁和谐,具有纪念碑雕像的浑然一体的气派。暗影在它坑洼不平的身上找到了许多藏身之所,光线只在突出的地方闪亮着。多处重叠的暗影,为雕像笼罩上阴郁的悲剧气氛。巴尔扎克仿佛永远是在自然与社会的双重黑暗中踟蹰,仅仅是窥视着、渴盼着那可疑的光明。
在艺术之路上,罗丹迈出了由古典到现代的最艰难的一步,打开了现代雕塑的大门,使写实不再是现代雕塑的主要追求,而是通过雕塑传达出人物内核的本质。法籍华人艺术家熊秉明指出:“在他之后的雕刻家可以更大胆地改造人体,更自由地探索尝试,更痛快地设计想象世界中诡奇的形象。现代雕刻从此成为可能。”“罗丹的出现,把雕刻作了根本性的变革,把雕刻受到的外在约束打破。他以雕刻家个人的认识和深切感受作为创造的出发点。雕刻首先是一座艺术品,有其丰富的内容,有它的自足性。所以他的作品呈现的时候,一般观众乃至保守的雕刻家,都不免惊骇,继之以愤怒、嘲讽,而终于接受、欣赏。”
一尊塑像,百年话题。四个小时过去了,我仍在楼内楼外流连辗转,不想离去。记得里尔克说过,罗丹经常夜间擎着一盏小灯,在塑品中徘徊。光影在它们上面变得更温柔,像在新鲜的果实上面一样,并且仿佛受了晨风吹拂似的更有生气;而他则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惊醒它们似的,他是在寻求和欣赏生命呢。此刻,我也正是如此,在欣赏雕塑作品过程中,也像罗丹那样,把自己融入作品中,通过冰冷的石材,同一个个闪射着艺术之光的形象实现精神的对接,进行一番有无生命者之间的灵魂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