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两千年的守望

从公元前286年伟大的思想家兼文学家的庄子去世,到公元1715年(清康熙五十四年)伟大的文学家而兼思想家的曹雪芹诞生,中间整整相隔了两千年。在这两千年时间长河的精神航道上,首尾两端,分别矗立着辉映中华文明以至整个世界文明的两座摩天灯塔——两位世界级的文化巨匠。他们分别以其哲学名著《南华经》(《庄子》)和文学名著《红楼梦》,卓立于世界民族文化之林。

曹雪芹生当所谓“康乾盛世”,距今不过二三百年,而其活动范围,也只有南京、北京两地,留存下来的文献资料却少得出奇,以致连本人的字、号、生年、卒年、有关行迹及住所、葬地,还有祖籍、生父、妻子等等,都存在着争议,这倒和两千多年前的庄子十分相像。而且,从已知的有限记载中得知,他的身世、出处、阅历,特别是思想追求、精神境界,也和庄子有许多相似之处——

同庄子为宋国没落贵族的后代一样,曹雪芹也出身于没落的贵族。他的祖上是一个百年望族,属于大官僚地主家庭,其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世袭江宁织造达六十余年。曹家与清皇室的关系非常密切,雪芹的曾祖母曾是康熙的乳母,祖父当过康熙的侍读。雪芹出生于南京,十三岁之前,作为豪门公子,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尔后,由于乃父因事受到株连,被革职抄家,家道中落,财产丧失殆尽,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移居北京后,成为普通贫民,饱经沧桑巨变,备尝世态炎凉之酸苦,“寂寞西郊人到罕”“故交零落散如云”。清人笔记中载:“素放浪,至衣食不给”“老而落魄,无衣食,寄食亲友家”。所居房舍,“土屋四间,斜向西南,筑石为壁,断枝为椽,垣堵不齐,户牖不全”,生活十分贫寒、困窘。

他与庄子一样,天分极高,自幼都曾受到系统的传统文化教育,饱读诗书,胸藏锦绣;又都做过短时期的下层职员——庄子曾在蒙邑任漆园吏两三年时间,雪芹也曾做过内务府笔帖式,从事文墨、缮写差事,职位很低,只有年余,而后便进入右翼宗学,担任助教、夫役,时间也不太长。庄子凭借编织草鞋和渔钓以维持生活,雪芹则是以出售书画和扎绘风筝赚取收入;庄子熟悉并能亲自操作编织、刻竹、制漆等工艺生产,雪芹不仅擅长扎绘风筝,而且对金石、编织、织补、印染、雕刻、烹调与脱胎漆器等工艺美术也有研究。这样,他们便都有条件了解底层社会,同普通民众接触,包括一些拒不出仕的畸人、隐者,进而建立良好的关系。

除了长篇小说《红楼梦》,曹雪芹还留下一部《废艺斋集稿》,详细记载了金石、风筝、编织、印染、烹调、园林设计等工艺艺程。其中《南鸢北鹞考工志》自序中写道:“是岁除夕,老于(残疾人于叔度,曾向曹雪芹学习扎糊风筝技艺)冒雪而来,鸭酒鲜蔬,满载驴背,喜极而告曰:‘不想三五风筝,竟获重酬;所得共享之。’”反映了曹雪芹的平民意识与助残济困的高尚情怀。这使人想到庄子置身于百工居肆,乐于同支离疏、王骀等残疾人打交道,听他们倾诉惨淡人生的遗闻逸事。

曹雪芹厌恶八股文,绝意仕进,根本不去参加顺天乡试。他和庄子一样,都是以极度的清醒,自甘清贫,洁身自好,逍遥于政治泥淖之外,始终和统治者保持着严格的距离。乾隆年间,朝廷拟在紫光阁为功臣绘像,诏令地方大员物色画家。当时雪芹为寻访故地,回到南京,两江总督尹继善遂推荐他充当供奉,兼任画手,不料雪芹却未予接受。拒绝的原因,他没有直说,想来大概是:当年庄子为了追求人格的独立与心灵的自由,奉行“不为有国者所羁”的价值观,却楚王之聘,不做“牺牛”;我也不能去自投罗网,在那“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借用佛经上的话)的龙楼凤阁中,做个笔墨奴才,给那些乌七八糟的什么“功臣”画影图形,既无趣,又可怕。

他们都是旧的传统礼教的叛逆者,反对儒家的仁义教条,厌弃“学而优则仕”的世俗观念,批判专制,警惕“异化”。要之,他们都是物质生活匮乏而精神极度富有的旷世奇才。

他们的思想都与现实社会环境极不协调,甚至尖锐对立;他们的言行举止,超越凡俗,脱离固有的社会价值、伦理观念的规范,而不为世人所认同与理解。这样,处世就不免孤独,而作品更有“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的悲凉感。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句)庄子如果地下有知,当会掀髯笑慰:两千年的期待,终于又觅得一个异代知音。

曹雪芹在西单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学担任教职(一说曹雪芹为敦惠伯家西宾,紧邻右翼宗学)时,结识了清朝宗室一些王孙公子,如敦氏兄弟与福彭等。初识时,曹雪芹三十岁,敦敏十六岁,敦诚仅十一岁。在漫长的冬夜,他们围坐在一起,这些公子哥儿听年长他们很多的曹公充满智慧、富有谐趣的清谈雅教,说古论今。较长一段接触中,他们亲炙了雪芹的高尚品格与渊博学识,都从心眼里敬服他。大约三年过后,曹公移居北京西郊,过着著书、卖画、挥毫、唱和的隐居生活。其间,除了敦氏兄弟仍然常相过从之外,当地还有一位张宜泉,与雪芹交往甚密,意气相投。他年长雪芹十多岁,功名无份,穷愁潦倒,靠着教几个村童度日。

二敦一张在题诗、赠诗、和诗中,留下了一些关于雪芹的十分可靠的珍贵文献资料。诗中真实地状写了雪芹贫寒困顿的隐逸生涯、超迈群伦的盖世才华和纵情不羁的自由心性。在这里,诗人运用“立象以尽意”的艺术手法,驱遣了“野浦”“野鹤”“野心”这三种颇能反映本质的意象。

“野浦冻云深,柴扉晚烟薄。山村不见人,夕阳寒欲落。”敦敏在这首《访曹雪芹不值》的小诗中,形象地描绘了雪芹居处的落寞、清幽、萧索,可说是凄神寒骨。前此,他还曾写诗《赠芹圃》,有句云:“碧水青山曲径遐,薜萝门巷足烟霞。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曲径遐”“足烟霞”,描绘其环境清幽;“留僧舍”、卖画沽酒,记述其日常生活。敦诚在《赠曹雪芹》诗中,亦有“满径蓬蒿老不华,举家食粥酒常赊。衡门僻巷愁今雨,废馆颓楼梦旧家”之句。前两句,写居住环境荒凉、生活条件艰苦;后两句,写世态炎凉,繁华如梦。“今雨”用典,出自杜甫的《秋述》:“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新结交的朋友)不来”。杜甫居长安时,初被玄宗赏识,众人都主动上门结交,一时车马不绝,但他后来并没有做成什么官,于是,人们便对他疏远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同样反映在曹雪芹境遇中,令诗人感喟无限。

说过了“野浦”,再讲“野鹤”。敦敏曾写过这样一首七律,题为《芹圃曹君霑别来已一载余矣,偶过明君琳养石轩,隔院闻高谈声,疑是曹君,急就相访,惊喜意外,因呼酒话旧事,感成长句》。首联与尾联云:“可知野鹤在鸡群,隔院惊呼意倍殷”;“忽漫相逢频把袂,年来聚散感浮云”。此前一年多时间,雪芹曾有金陵访旧之行,现在归来,与敦敏相遇于友人明琳的养石轩中。诗中状写了别后聚首、把袂言欢的情景。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野鹤在鸡群”之语,其意若曰:曹公品才出众,超凡独步,有如鹤立鸡群。典出晋戴逵《竹林七贤论》:“嵇绍入洛,或谓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若野鹤之在鸡群。’”(亦见《晋书·嵇绍传》)宋代诗人郑刚中也曾写过:“高士常徇俗,无心欲违世。野鹤在鸡群,饮啄同敛翅。”大约就在这次聚会中,雅擅丹青的曹雪芹,乘着酒兴,画了突兀奇峭的石头,以寄托其胸中郁塞不平之气。敦敏当即以七绝题画:“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傲骨嶙峋、胸中块垒云云,活灵活现地道出了曹公的倨傲个性与愤激情怀。

与此紧密相关,是张宜泉诗中的“野心”之句。诗为七律,《题芹溪居士》:“爱将笔墨逞风流,庐结西郊别样幽。门外山川供绘画,堂前花鸟入吟讴。羹调未羡青莲宠,苑召难忘立本羞。借问古来谁得似?野心应被白云留。”核心在后四句。著名红学家蔡义江对此有详尽而准确的解读——

“羹调”句写曹雪芹并不羡慕李白那样受到皇帝的宠幸。李白号青莲居士,以文学为唐玄宗所赏识,玄宗曾亲自做菜给他吃,所谓“以七宝床赐食,亲手调羹”。

“苑召”句,写曹雪芹善画,但他不忘阎立本的遗诫,而不奉苑召。《旧唐书·阎立本传》载,唐太宗召阎立本画鸟,阎闻召奔走流汗,俯在池边挥笔作画,看看座客,觉得惭愧,回来即告诫儿子:“勿习此末技。”

“野心”句:野心,谓不受封建礼法拘束的山野人之心。这句是说,曹雪芹鄙视富贵功名,只有山中的白云可以与他做伴。唐末,陈抟举进士不第,隐居华山云台观。入宋后,数召不出,作谢表,中有“数行丹诏,徒教彩凤衔来;一片野心,已被白云留住”之句。见《唐才子传》。

穷愁困踬中,曹雪芹以坚韧不拔的毅力,十数年如一日,坚持创作《石头记》(《红楼梦》)。晚年因幼子夭亡,悲痛过度,忧伤成疾,于1763年除夕病逝。敦诚、敦敏、张宜泉等分别以诗悼之。

综观曹雪芹的一生,以贫穷潦倒、维持最低标准的生存状态为代价,换取人格上的自由独立,保持自我的尊严与高贵,不肯苟活以媚世;精神上,从容、潇洒,营造一种诗性的宽松、淡定的心态,祛除一切形器之累,从而获得一种超然物外的陶醉感与轻松感。这一切,都是与庄子相类似的。

鲁迅先生针对生民处于水火之境的艰难时世,说过一句痛彻骨髓的话:“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接上又说:“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曹雪芹和庄子都生活在社会危机严重、理想与现实对立、“艰于呼吸视听”的浊世,都是“无路可以走”的。这样,他们两人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梦境,借以消解心中的块垒,寄托美好的愿望,展望理想的未来。

作为文人写梦的始祖,庄周托出一个虚幻、美妙的“蝴蝶梦”(见《齐物论》),将现实追求不到的自由,融入物我合一的理想梦境之中;而织梦、述梦、写梦的集大成者曹雪芹,则通过荣、宁二府中的“浮生一梦”,把审美意识中的心理积淀,连同诗化情感、悲剧体验、泣血生涯和盘托出,在卑鄙、龌龊的现实世界之上,搭建起一个以女儿为中心的悲凄、净洁、华美的理想世界。有人统计,《红楼梦》一书中共写了三十二个梦,其中最典型的是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的警幻情悟,预示其看破红尘、人生如梦的觉解。

《庄子》与《红楼梦》这两部传世杰作,归根结底,都可说是作者的“谬悠说”“荒唐言”“泣血哭”“辛酸泪”。清末小说家刘鹗在《老残游记·自序》中说得好,“《庄子》为蒙叟之哭泣”“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红楼梦》应是引用《庄子》中典故、成语、词句最多的一部作品,作者顺手拈来,触笔成妙;看着觉得眼熟,结果一翻,竟然分别出自《人间世》《大宗师》《胠箧》《秋水》《山木》《盗跖》《列御寇》等等篇章,令人惊叹作者学识的渊博。雪芹对于庄子其人其文极度倾慕,曾借助以“槛外人”和“畸人”自命的妙玉之口说:“文是庄子的好。”同妙玉一样,小说中众多人物都喜欢《庄子》,特别是宝玉、黛玉这两位主人公,对于这部哲学经典,已经烂熟于心,能够随口道出,恰当地用来表述一己的人生境界、处世态度、思想观念、生活情趣。显然,作者称引《庄子》,绝非矜富炫博,装潢门面,而是为了彰显他的价值观、倾向性与人生态度,因为他们是同道者、知心人。

庄子是中国思想史上第一个提出争取和捍卫人的自由的思想家。高扬自由意志,追求个性解放,可说是《庄子》的一条红线,也是庄子思想影响后世的最重要的一个方面。而曹雪芹,则把自由的思想意志奉为金科玉律,当作终身信条,他正是通过贾宝玉这一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来集中阐扬这种精神意旨的。就是说,《红楼梦》的哲学内涵,主要是隐含在人物形象之中。贾宝玉坚决反对“仕途经济”“八股科举”“程朱理学”,无拘无束、我行我素、放纵不羁、自由任性的个性特征,以及他所赞赏的“无知无识、无贪无忌”的赤子般的心境,还有他借龄官的嘴说出的对封建地主家族的控诉:“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完全失去自由,等等。显然,其中都有庄子思想的影子。宝玉曾多次谈到死亡,他说:“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飞灰还不好,灰还有形有迹,还有知识的。等我化成一股轻烟,风一吹就散了的时候,你们也管不得我,我也顾不得你们了,凭你们爱那里去,那里去就完了。”这也让人联想到庄子关于死亡的那番旷达、超迈的话语。看得出来,庄子思想是他(当然也包括黛玉)主要的精神支柱。

《红楼梦》中大家所熟知的《好了歌》及其解注,还有那句“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的警语和太虚幻境中“真假”“有无”的对联,骨子里所反映的“万物齐一”,一切都具有相对性与流变性的观念,自然都和庄子的齐物论有一定的关联。

至于这两部天才杰作的叙述策略与话语方式,也同样有其相似之点:一个隐喻为“假语村言”,“荒唐、无稽之辞”;一个则明确地讲,“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出之,“其辞虽参差,而 诡可观”也。

应该说,曹雪芹接受庄子的影响,主要是接受“一种理想人格的标本”“游心于恬淡、超然之境”。正是这种精神原动力,使他们面对颠倒众生的“心为物役”、人性“异化”的残酷现实,能够解除名缰利锁的心神自扰,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洞见、人生感悟、生命体验,以净化灵魂,澡雪精神,生发智慧,提振人心。

看得出来,这种天才人物之间的吸收与接纳,递嬗与传承,是作用于内在,而且是创造性的、个性化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师承也好,赓续也好,不会一体雷同,只能具有相对性。

为此,在肯定两人相同或相似这主导一面的同时,也应注意到他们在思想观念方面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比如,迥异于庄子的雪芹的佛禅情结、色空观念、虚无意识,广泛地浸染于作品之中;“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是其最具代表性的经典表述。其成因是复杂的,大抵同他所遭遇的残酷的社会环境、天崩地坼般的家庭遽变,本人的文化背景、信仰观念,有着直接关系。

即此,也充分反映了天才人物的独创性与特殊性。这一特征决定了,他们之间绝对重复的现象是不存在的,根本不能“如法炮制”。就是说,只能有一,不能有二,他们在世间都已成了绝版——从辞世那天起,原版就毁掉了,永远也无法复制。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曾经慨乎其言:“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倜傥非常”,卓异超凡之谓也。从世界的眼光和时代的高度来审视,庄子也好,曹雪芹也好,这两位文化巨匠的思想见地、艺术造诣、人格精神,都处于人类智慧的巅峰水准。两千年的期待,两千年的守望,两千年的传承,他们分别作为中华传统文化重要开山者和封建文化继承、总结、批判者,都以其毕生心血凝铸而成的旷世奇文,为中华民族奉献了辉煌的文化瑰宝,并为促进人类文明历史的共同发展做出了伟大的贡献。在浩瀚无垠的文化星空中,这一对双子星座,以其无可取代的独特地位,千秋万世,永远放射着耀眼光辉。 TAJ3OXCICqqx5cSEh2G4MqL8Q2uAONAwUaTagVDbn+E1qYUG0FN5527LeFykP/yF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