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骨朽形销已经九百多年了。可是,直到今天,他仍然活在人们的心中。关于他,可以说有言说不尽的话题。他的诗词、文赋、书画,境界超拔,横绝千古,泽流百世;而其人格魅力、精神境界,亦为世人所广泛传颂。老子曰:“死而不亡者寿。”尽管他只活了六十四岁,其艺术生命、伟大心灵却丰碑高矗,永世长存。
这里,我忆起一件细微的往事——
1993年8月中旬,做过肿瘤切除手术之后,我在医院卧床静养,寂寞无聊中唯以读书遣怀,但由于考虑治疗效果,医生坚嘱禁止读书、写作,带去的几本书,全部被收走。我曾连续两次以暗递纸条方式,让家人借探望之机偷送书籍,都被护士发现“缴械”了。
这天晚饭后,护士长带队前来查房,见我闷声不语,她们为调节气氛,便请我讲个有趣的故事。我便问:你们知道苏东坡吗?她们齐声回答:那个大文豪无人不晓。我说,这天,苏东坡拿过一方砚台,请宰相王安石欣赏,说是花了很多银子买到手的,言下流露出炫耀之意。王安石生性古怪,喜欢抬杠,当下问他:这个砚台有什么特异之处?苏东坡说,呵上一口气,不用注水就可以磨墨。王安石说:这有什么出奇的?你就是呵出一桶水来,又值几文钱!怕是你一连呵上五十年,也挣不回本钱来。苏东坡被噎得只有苦笑的份儿,心说:这个“拗相公”,真是拿他没办法。
王安石虽然执拗,但才气纵横,而且,观察事物非常细致。说到这里,我先问她们:你们说,菊花枯萎了,花瓣是依然留在上面,还是纷纷飘落下来?她们异口同声地回答:花瓣不落,并举出本楼前面花畦中的实物为证。我说,王安石的诗句是:“黄昏风雨打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苏东坡的看法和各位是一样的,马上续诗加以批驳:“秋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仔细吟。”一般地说,菊花确实是这样,但事物是复杂的,常常存在着特殊与例外。古代的诗人屈原早就吟过:“夕餐秋菊之落英。”后来,苏东坡在黄州,也亲眼看到了落瓣的残菊,从而认识到自己的孤陋寡闻。
接着我又问:你们吃过“东坡肉”没有?一个小护士说她外祖父是厨师,一宗拿手菜就是“东坡肘子”。我说,这是苏东坡发明的,他还写过一首著名的《猪肉颂》:“净洗锅,少着水,柴头罨烟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时他自美。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早晨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这里传授了“东坡肉”的制作秘诀。小护士笑说,啥都入诗,苏东坡真有趣。
我说,就是因为他每到一处总喜欢作诗,就像我喜欢看书一样,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可是,他竟忘记了身旁经常有人往上打“小报告”。结果,招来种种麻烦,惹下了无穷的后患,弄得颠沛流离,四处流放。他到杭州去做官,知心好友文与可苦苦劝他:“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但他还是吟了。结果,七年后被人抓了辫子,说他那首咏桧柏的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是诅咒皇帝的。幸亏皇帝宽宥他,方得免去一死,最后贬到了黄州。后来几经辗转,又流放到了惠州,住了一段时间,他感到很舒适,人也胖了,脸也泛出红光,便情不自禁地写诗抒怀,其中有两句:“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谁知又被人打了“小报告”,说他在这里享了清福,朝廷便又把他流放到更为荒远的海南岛。
听到这里,小护士说,那些打“小报告”的人真可恨。我说,是呀!古往今来,这种人名声都不好,咱们可要以此为戒呀,以后我再看书,你们可不要向护士长“告密”了。大家哗的一声笑了起来,说:“我们进了圈套,原来,你绕着弯子来表示抗议。”
过了一年,1994年4月,海南省举办艺术节,我应邀前往。会议一项议程是访问儋州。这里地处海南岛的西北部,宋代称为昌化军,治所在靠近北部湾的中和镇。九百年前,大文豪苏东坡曾在此地谪居三年,从此便声闻四海,成了历代骚人迁客、显宦名流觞咏流连、抒怀寄兴的所在。此间留存了很多东坡遗迹。东坡书院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享有“天南名胜”之盛誉。不过,当时还比较简陋,只是一所厅堂,为东坡居士讲学会友、诗酒谈欢之地。
书院后殿里有一座《东坡讲学》的组塑。但见他,手把书卷,正襟危坐,目光炯炯,慰诲循循。先生在幼子苏过陪侍下,正与“贫而好学”的当地友生黎子云细论诗文。塑像形神毕现,丰姿潇洒,显现出文人之雅、直臣之鲠、智士之慧的综合气质。
据《儋县志》记述:一天,东坡过访黎子云,归来途中遇雨,便从路旁一农夫家借了一顶竹笠戴在头上,又按照农夫的指点,脱下了布鞋,换上一双当地的木屐。由于不太习惯,又兼泥泞路滑,走起来晃晃摇摇,跌跌撞撞。路旁的妇女、儿童看见老先生的这副装扮,纷纷围观嬉笑,篱笆里的群犬也跟着凑热闹,汪汪地吠叫不止。而东坡先生并不在意,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
在中和镇,东坡结交了许多黎族朋友,切实做到了他诗中所表述的“华夷两樽合,醉笑一杯同”,入乡随俗,完全与诸黎百姓打成一片。他常常戴上一顶黎家的藤织裹头白帽,穿上佩戴花缦衣饰的民族服装,带上那条海南种的大狗“乌嘴”,打着赤脚,信步闲游;或者头戴椰子冠,手拄桄榔杖,脚蹬木屐,口嚼槟榔,背上一壶自酿的天门冬酒,一副地地道道的黎家老人形象。
走在路上,他不时地同一些文朋诗友打招呼;或者径入田间、野甸,和锄地的农夫、拦羊的牧竖嬉笑倾谈。找一棵枝分叶布的大树,就着浓荫席地而坐,天南海北地唠起来没完。他平素好开玩笑,有时难免语重伤人,在朝时,家人、师友经常提醒他出言谨慎,多加检点。现在,和这些乡间的读书人、庄稼汉在一起,尽可自由谈吐,不再设防,完全以本色示人。有时谈着谈着,不觉日已西沉,朋友们知道他回去也没有备饭,便拉他到家里去共进晚餐,自然又要喝上几杯老酒,结果弄得醉意朦胧,连自家的草庵也找不到了。正像他在诗中所写的:“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儋县志》还记载了这样一件逸闻:这天,东坡负着大瓢,口中吟唱着《哨遍》词,漫游在中和镇的田间,遇到一位家住城东、正往田头送饭的七十多岁的老媪,两人就地闲唠起来。
东坡问道:“老人家,你看于今世事怎么样啊?”
老媪不假思索地回答说:“世事不过像一场春梦罢了。”
东坡又问:“怎见得是这样呢?”
老媪直截了当地讲:“先生当年身在朝廷,官至翰林学士,也可以说是历尽了荣华富贵;今天回过头看,不就像一场春梦吗?”
东坡听了,点头称是,若有所悟,于是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春梦婆’呀!”
对于东坡先生来说,这番警钟式的箴言,不啻醍醐灌顶,甚至是当头棒喝。
在同民众融洽无间的接触中,东坡的逍遥悟世思想益发强化起来。与黎族人民结下的深情厚谊,那种完全脱开功利目的的纯情交往,使他在思想感情上发生了深刻变化,获得了精神上的鼓舞、心灵上的慰藉,以及战胜生活困苦、摆脱精神压力的生命源泉;挣脱了世俗的桎梏,实现了随遇而安、无往而不自如的超越境界。
他在此间虽然只住了三年。但他留给当地人的美好印象,却如刀刻斧削一般,历久不磨。人们缅怀先生的遗泽,传颂着许多动人的佳话。
为了纪念他,当地不仅留下了东坡村、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小学、东坡公园,甚至还把本地说的一种官话称为“东坡话”,戴的斗笠叫作“东坡笠”,吃的蚕豆名为“东坡豆”。村里有一口“东坡井”,父老们口耳相传:先生当日舍舟登陆后,发现村民饮用的竟是潦洼积水,污浊不堪,以致经常患病,便带领群众踏勘地脉,就地挖井汲泉。数百年来,井泉源源不竭,水质甘甜,群众饮用至今。20世纪60年代初,郭沫若前来视察,还曾舀上一勺,亲口尝过。
东坡书院的一副楹联,形象地概括了他贬谪儋州之后敷扬文化、亲仁善邻的生活场景:
图成石壁奇观,戴雨笠,披烟蓑,在当年缓步田间,只行吾素;
塑出庐山真面,偕佳儿,对良友,至今日端拱座上,弥系人思。
联语中“图成石壁奇观”云云,指的是镶嵌在书院载酒堂石壁上南宋周紫芝的《东坡笠屐图》。书院所存楹联特多,粗粗算了一下,多达四十副左右。这在东坡行踪所至的一些名城胜邑也是不多见的。参观结束时,应主人要求,仓促中我援笔题写了一副对联:
文华熠耀三千界;
宦迹蹉磨十二州。
东坡先生亦官亦文,是著名的“文章太守”。上联说他的诗文成就辉煌;下联概括他的饱经磨难的仕宦生涯。他入仕后,先是因为反对“新法”,被贬为杭州通判,时年三十四岁;后来流离转徙,陆续到了密州、徐州、湖州;直到“乌台诗案”发生,被捕入狱;一番折磨过后,又被贬谪到黄州,先后到过汝州、常州、登州、颍州、扬州;五十八岁那年,又横遭贬谪,到了岭南的惠州,三年后再度遭贬,谪居荒远的儋州。
1994年2月2日,接散文作家康启昌女士来函,询问苏东坡“想当然耳”一语的来龙去脉。我简复如下:
苏东坡二十一岁那年,应进士试,试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东坡的答卷仅有五百五十三字,却成了千古名文。由于清代文人把它选进了《古文观止》,结果家弦户诵,众口流传。且说,当年阅卷人梅圣俞看过后,以为有“孟轲之风”,便把它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博学多识的欧阳修看了也非常欣赏,但对于文中所举帝尧与皋陶对刑法的互相制约的例证,不知出自何处。于是,当苏东坡前来拜见时,便问他出自何书。东坡笑道:“想当然耳。”
东坡原文是这样的:“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用现代口语来表述:尧当政时,皋陶是掌管刑法的官。要处死一个人,皋陶说当杀,有三条理由;帝尧却说应当赦免,同样有三条理由。所以,天下人都害怕皋陶执法之坚决,而赞美帝尧用刑之宽大。
前面东坡所言“想当然耳”也有故典可循。《后汉书·郑孔荀列传》中讲,曹操攻下邺城,纵兵屠城。曹丕没经禀报曹操,就私纳了袁绍的儿媳妇、袁熙的老婆甄氏。孔融大约是为了替曹丕打圆场吧,写信给曹操说:武王伐纣,曾把纣王的妃子妲己赐给周公。曹操明白孔融这话的言外之意,也就认可了曹丕的做法。后来曹操见到孔融,问他信上写的“武王伐纣,以妲己赐周公”出自哪部典籍,孔融说他是“以今度之,想当然耳”。
东坡诗人气质,个性疏略,写作诗文,使事用典,有时较为随意,以致出现了讹误。还有一个显著的事例:西汉时疏广、疏受叔侄同朝为太子太傅、太子少傅,每次上朝叔侄前后齐上,备极荣耀。五年后,疏广对疏受说:“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疏受深表赞同。于是,叔侄一起称病,提出辞官归里的请求。皇上考虑到他们年迈,就答应了。他们的主动去职修为,深得世人称赞。东坡先生亦曾为此作《二疏图赞》。
南宋洪迈《容斋随笔》中指出,作议论性的文章,必须考证所引事实确实没有差错,才可以使之传信于后世。东坡先生所作《二疏图赞》中说,西汉孝宣帝重振汉朝,以法治国驭人。先后杀掉了盖宽饶、韩延寿和杨恽,这三位都是忠臣。疏广、疏受二先生很怜悯他们,以致为此而振袂脱屣(意为挂冠归里)。东坡先生著文立意,可称超迈卓异;但是,根据当时的实际情况考察,宣帝元康三年,疏广、疏受二人已经去职,此后二年盖宽饶被杀,又过了三年,韩延寿被杀,又过了三年杨恽被杀。在疏广、疏受去职时,三人都还安然无恙。大概是东坡先生文势如江河倾泻,不再像普通作者那样认真考据究索了。
类似的事例,在东坡诗词中也曾出现,比如《念奴娇·赤壁怀古》词中,时空就发生了错置。赤壁之战发生在湖北蒲圻,而东坡咏的是黄州,这里只有一个“赤鼻矶”,音同而已。好在东坡先生说个“活话”:“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如果这还说得过去,那么,后面的“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就不太好讲了。据本传记载,周瑜于汉献帝建安三年(198)迎娶小乔,时年二十四;而赤壁之战发生在建安十三年冬,当时周瑜三十四岁。这中间,整整错后了十年。
这些“白圭之玷”,当然无损于天才诗人、盖世文豪的伟大;但从研究学问、著书立说角度看,洪迈所言“作议论文字,须考引事实无差忒,乃可传信后世”,还是确凿无疑的不刊之论。“东坡文如倾河,不复效常人寻阅质究也”,终究属于特例,著书治学,应须严谨、准确,不宜率尔操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