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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忧虑地走出大厅，走进寝宫。天花板上银灯的光线对她来说太微弱了。通常情况下，她要求这里只点一盏灯，但今天她觉得这微弱的光亮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把灯打开，现在我心里已经够黑的了！”王后大声说，边说边走到拱形窄窗前面。窗口正对着格赫山的山顶，在月光的笼罩下，一股寒气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萨卡努伊什用力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仿佛在努力疏解心中的忧虑。
女仆拿来了一只五头金色烛台，放到一张用珍珠母和象牙镶嵌的胡桃木圆桌上。烛光照耀着房间的每个角落。这里曾经是永恒少女——特尔达特心爱的妹妹的寝宫。国王是位艺术爱好者，寝宫的设计在这座皇家宫殿建筑中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呈现着精妙的艺术效果。墙壁上镶嵌着彩色石板，矗立着五对伊奥尼亚式柱子，柱子与拱门相接，主体部分是光滑的白色石头，底座和柱顶是火红色的大理石。拱门之间的拱形壁龛内铺有彩色瓷砖，瓷砖边缘由大理石包裹。壁龛之间饰有雕刻的花环和装饰品。檐口上有红色和黑色的石头雕刻，使之更加生动。角落的柱子上刻有镀金马赛克图案。日光从狭窄的拱形窗户射入，王后的床摆放在寝宫的右侧角落里，床上罩着带有金色流苏和穗子的紫色帘子。
乳母来到床边，掀开了厚重的帘子。床上摆放着精美的被褥、锦缎和波斯床垫。她深情地问：“王后想休息一下吗？”
“是的，我非常疲惫。”萨卡努伊什回答，转身离开窗户，让女仆们给她宽衣。但此刻王后脸上流露出的并非疲倦，而是不安，这给她的眼睛和整个脸庞赋予了独特的美。两个女仆摘下了她的日常首饰，先是摘掉那巨大的拜占庭式手链和耳环，再除下了她雪白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她纤细腰上的宝石腰带，然后解开了她镀金衣服左肩上的红宝石扣子。王后梳的是希腊式发型，女仆们摘下王后头发上的珍珠发带，沉重的辫子一下子摆脱了发带的束缚，散落在她半裸的胸部和肩膀上。王后在床上坐下，想读读诗。一个女仆来到床边，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本书——书的封皮镶嵌着石头装饰，低头亲吻了下它，把它递给王后，又拿来了一盏灯。
“我这儿不用你们侍奉了，都去休息吧。”王后对女仆们说，“谢达留在我这里过夜。”
“要吃点儿什么吗？”谢达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
“要不来杯果汁？”
“好吧，那就拿点儿提神的东西来吧。”萨卡努伊什不太情愿地说。
女仆们都出去了。寝宫里一片寂静。王后打开了诗集，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文字上。她根本没读进去，只是故意避开谢达的视线。她想等女仆们都离开后再和谢达交谈。过一会儿女仆们回来了，她们用银盘子端着一个金碗，里面装着加了蜂蜜的果汁和从阿拉拉特果园里摘来的水果。
“你们可以走了。”王后对她们说。
女仆们把盘子放在桌上，低头鞠了一躬，和王后道了声晚安，然后离开了。王后松了口气。她把书放在桌上，转身问站在床边的谢达：“谢达，你听到戈阿尔公爵夫人说的话了吗？”
“是的，王后，我听到了。”
“你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了吗？”
“她说国王现在不在德温？”
“是的，他一直在乌季克……”
“不，王后，她没提乌季克。”
“怎么会？难道是我听错了？”
“戈阿尔公爵夫人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能背下来。她没提乌季克。”
“你说什么，乳母？那是我……不！我确实记得她暗示过乌季克。你没注意到我当时的不安吗？”
“是的，亲爱的王后，她暗示国王不在德温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你的不安。但是她没有提乌季克。你或许是听到公爵夫人说国王离开了首都，然后自己推断出国王在乌季克，所以你以为自己听到了这些话，但我清楚地记得，她并没有说……”
乳母的话抚慰了王后，她缓过神来。她感到很羞愧，自己竟然被自己的臆测弄得如此不安。但她又想起，她还没有把自己的痛苦告诉谢达。她为什么要这样开诚布公地谈起乌季克？这些想法让她很压抑，她感觉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实在忍不住想要倾诉自己的秘密了，她突然问谢达：“谢达，你对乌季克了解多少？”
谢达用惊讶和迟疑的眼神看着王后，什么也没说。
“谢达，我在问你，你怎么不说话？”
“关于乌季克，亲爱的主人，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所有事情。”
“是的，我记得两小时前你在露台上也说过同样的话。你说我的痛苦你早就知道，但你不敢告诉我，也不想在我伤口上撒盐。对吗，谢达？”
“是的，亲爱的王后，我是这样说的。”
“那么，现在就大胆地说出来吧。借用你的话，你不会在我的伤口上撒盐的，你可以缓解我的痛苦。”
“但如果……”
“没有如果！我现在需要一位忠实的朋友，一位可以让我敞开心扉的朋友。做我的朋友吧，谢达乳母，我无法再独自承受伤痛了。”
“但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想再听一遍自己的伤痛呢？”
“别这么说，谢达。我想再听一遍，而且还想听到一直瞒着我的其他事。”
“但是……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头说起。夜很漫长，我睡不着。”
“非常简单，王后，所有的事用几个字就能概括：国王爱着茨里克·阿姆拉姆的妻子。就这样。”
王后颤抖着，仿佛被闪电击中。她的灵魂动荡不安，就像石头从高处坠落进了大海。她满脸绯红，满头大汗。她没有想到会得到如此简短而直接的回答。她是想听到一切，但不是这么简短，也不是这么赤裸裸……一个乳母竟敢在她面前对她的丈夫、一个王国的国王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这种话是该对王后说的吗？
“住嘴，谢达！”她突然说。她其实也不知道，到底想从这个可怜的女人嘴里听到什么。
谢达感到很惶恐。她用惊恐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王后，不明白她为什么生气。王后一直沉默不语。她垂下眼帘，严厉地盯着下方。几分钟过去，激动的情绪终于平复了。王后抬起头，看着乳母胆怯惊恐的神情，一下子心就软了。“有必要为了他去为难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吗？我为什么这么固执虚伪？”想到这里，王后向乳母伸出手，深情地说：“谢达，来，把你的手给我。”
谢达犹犹豫豫地走过来，不敢伸出手。
“来，把你的手给我！”
谢达向王后伸出她柔软洁白的手。
萨卡努伊什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谢达乳母，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着，她吻了吻乳母的手，动作很快，谢达都没来得及阻止她。
“我的王后，我亲爱的主人，你在做什么呀？”谢达颤抖着大声说，跪在萨卡努伊什面前，紧紧抱住她，控制不住地哭了起来。
“别紧张，谢达，我吻了我小时候多次亲吻过的手，就是这双手爱抚过我，保护过我。我吻了那个用乳汁哺育过我的女人的手，你是我的第二个母亲。起来吧，谢达，起来拥抱你的萨卡努伊什。还记得吗，之前你总说萨卡努伊什这个名字太长了，你想叫我萨努伊什？童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多少欢乐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时光匆匆，悠悠岁月，我的好谢达，只有你还留在我身旁。快起来，抱抱我，亲亲我。”
谢达站起来，捧起王后美丽的脸颊，亲吻她苍白的额头和被散下的浓密的波浪发半遮半掩的手臂。
“啊，母亲的吻是多么温柔啊！”萨卡努伊什低声说着，依偎在乳母的身边抽泣着。“我没有母亲，谢达！我没有母亲！你做我的母亲吧。”
“别哭了，我的宝贝萨卡努伊什，我是你的母亲，是你的女仆，是你的奴隶！别哭了，我亲爱的主人！”
她们在对方怀里哭了很久。然后乳母起身来到桌旁，拿起盛着果汁的樽，端给王后。
“喝点儿果汁吧，舒缓一下情绪。”
萨卡努伊什并未理睬，突然激动地说：“啊，谢达，我当时怎么不选择嫁给个牧人？”
“你在说什么，王后？”谢达疑惑地问。
“是啊，要是那样，王子们就会嘲笑萨克·谢瓦德。他们就会说，强大的加德曼大公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山里的牧人。那么我也就不会成为亚美尼亚王后，不会成为铁人阿绍特的妻子，不会享用精美的珠宝、金色的锦缎、银器和象牙。军队也不会把他们的旗帜和长矛交给我。但如果那样，在牧人的小屋里，我可以获得心灵的平静。我心爱的父兄也不会失明，我不会为一个人的老去和另一个人绽放的青春而偷偷哭泣、暗自呻吟。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厚颜无耻和卑微下贱的女人……啊，我一想到这些就会失去理智……”
“王后，你又激动了。喝点儿果汁吧，求你了！果汁会抚慰你的心。”谢达请求。
王后接过樽，喝了几口。这杯清爽的果汁浇灭了她心中的怒火。她沉默不语。谢达从女仆端来的水果中摘了一把葡萄，递给王后。
“尝尝几颗果子，这也会让你平静的。”她说。
“好吧，但你要坐到我身边来，给我讲讲你知道的所有事。”萨卡努伊什命令。
谢达遵命，把一张长椅拉到床边，坐了下来。
“那么。现在开始吧。”
“你太激动了，我的王后。为什么非得说我们的不幸呢？”谢达恳求。
“我想知道，别人到底对我的悲痛有多少了解。这很有必要，也很有用。所以你得告诉我，不只告诉我你知道的，还有你从别人那里听到的。”
“如果这样能帮到你……”
“当然，当然会帮到我。”王后用命令的口吻说。
谢达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她显然是在努力回忆过去的事情，这并不难。她要讲述的是过去四五年内发生的事情。谢达还记得一清二楚。但她很纠结，不知道是要告诉王后她所知道的一切，还是只说一点儿，只要满足萨卡努伊什的好奇心就好，这样就不至于让萨卡努伊什更伤心。
王后猜到了谢达的纠结，苦笑着说：“我的好谢达，我知道你为什么纠结地不敢说话。你不想让我伤心，是吧？但隐藏的伤口比公开的伤口更让人痛苦。你尽管知无不言，你会给我带来心灵的解脱，我向你保证，我会保持平静。”
“是的，我亲爱的王后，我担心我的讲述会让你伤心。但你已经猜到我的心思，而且答应会平静地听我说，那我就毫无隐瞒地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我希望能像你说的那样，我的话可能会帮到你。”
谢达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袍子的襟口，抬头看着满怀期待的萨卡努伊什，用柔和平静的声音开始了她的讲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