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我按铃要费洛斯小姐把我的信件和报纸送来,她还顺便给我带来一张便条,那是答复我给她留的那张便条的,说阿尔罗伊·基尔先生当天下午一点一刻在圣詹姆斯街 他的俱乐部恭候我。于是,快到一点钟的时候,我先漫步到自己的俱乐部去喝了一杯鸡尾酒,因为我心里有数,罗伊是不会请我喝鸡尾酒的。随后,我顺着圣詹姆斯街走去,悠闲地看着沿街的橱窗,暗忖自己还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消磨(这次赴约,我不想太准时)。后来,我信步走进了克里斯蒂拍卖行 ,看看有什么我喜欢的玩意儿。拍卖已经开始了,一群皮肤黝黑、身材矮小的人正在传看几件维多利亚时代的银器,拍卖商用厌烦的目光瞅着他们的手势,瓮声瓮气地嘟哝道:“有人出十个先令,十一个先令,十一个先令六便士……”这是六月初的一个晴朗的日子,国王街上阳光明媚,相形之下,克里斯蒂拍卖行墙上挂的那些画显得灰蒙蒙的。我走出拍卖行,见街上的行人都悠然自得,仿佛这一天闲适的气氛渗入了他们的灵魂,使得他们在百般忙碌中蓦然醒来,出乎意料地产生了一个念头,想停下匆匆的脚步,欣赏欣赏生活的美景。
罗伊的俱乐部一片寂静,前厅里只有一个年老的看门人和一个侍者。我突然感到一阵忧伤,有种会员们都去参加侍者领班的葬礼的感觉。我对侍者报了罗伊的名字,他便将我领进一条空荡荡的走道,让我放下帽子和手杖,然后又把我领进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维多利亚时代政治家的肖像。罗伊从一张皮沙发上站起来,热情地和我打招呼。
“咱们直接上楼,好吗?”他说。
我果然猜对了,他不会请我喝鸡尾酒,我不由为自己有先见之明深感得意。他领我走上一段铺着厚地毯的很气派的楼梯,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接着我们走进了接待来宾的餐厅,那儿别无其他食客。餐厅相当宽敞,也十分干净,墙壁粉得雪白,有一个亚当式 的窗户。我们在窗前落座,一个举止庄重的侍者送上来一份菜单,上面有牛肉、羊肉、羔羊肉、冷冻鲑鱼、苹果馅饼、大黄馅饼、醋栗馅饼。眼睛浏览着这份千篇一律的菜单,我叹了口气,不由想到了街角处的那些饭馆,那儿有法式饭菜,热热闹闹,充满了生机,身穿夏季衣裙、涂脂抹粉的漂亮女郎穿梭来往。
“我推荐这儿的小牛肉火腿馅饼。”罗伊说。
“好吧。”
“我自己来拌沙拉。”他用随便却威严的口气对侍者说,接着又把目光移到菜单上,慷慨大方地说:“再来点儿芦笋怎么样?”
“那太好了。”
他的举止变得更神气了些。
“两份芦笋,告诉厨师长,叫他亲自选料。你喜欢喝点什么?来一瓶莱茵白葡萄酒怎么样?我们都很喜欢这儿的莱茵白葡萄酒。”
我表示同意,于是他就吩咐侍者去把酒管家找来——他发布命令时的语气不容置辩却又彬彬有礼,令我不胜敬佩。你会觉得那派头俨然一个有教养的国王在向自己的陆军元帅发号施令。已经发了福的酒管家急匆匆跑了来,一身黑色的衣服,脖子上挂着酒管家的那种银链,手里拿着酒单。罗伊冲他点点头,神情傲慢却又亲切,开口说道:
“你好,阿姆斯特朗,给我们来点二一年的圣母之乳 。”
“好的,先生。”
“这酒供应得怎么样?相当不错吧?要知道,以后再也搞不到这种酒了。”
“恐怕是这样的,先生。”
“不过,也用不着过早地担心,你说是不是,阿姆斯特朗?”
罗伊冲酒管家莞尔一笑,笑得轻松愉快。酒管家长期和这些俱乐部成员打交道,知道这时必须给予肯定的回答。
“是这样的,先生。”
罗伊哈哈大笑,眼睛瞄着我,似乎在说这个阿姆斯特朗真是个妙人。
“好吧,把酒冰一下,阿姆斯特朗。不过别太冰,你知道,应该恰到好处。我想让我的客人瞧瞧咱们这儿料理酒的本事。”罗伊说到此处,把脸转向了我,“阿姆斯特朗在我们这儿已有四十八年了。”等到酒管家走了之后,他继续说了下去,“请你来这儿小酌,希望你别介意。这儿安静,咱们可以好好谈谈。咱们好久没在一块儿交谈了。你看上去身体不错。”
这句话使我也注意起他的外表来。
“比你可差远了。”我答道。
“这是修身养性、清心寡欲、虔诚做人的结果。”他大笑道,“也是勤奋工作、大量运动的结果。咱们打打高尔夫球怎么样?你我哪天应该较量一场。”
我知道罗伊只是随便说说——他哪里有心情把一天时间浪费在我这么一个只有半瓶子醋的高尔夫球选手身上,跟我较量?不过,他的邀请含含糊糊,我觉得就是接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看上去简直健康极了,卷曲的头发尽管已经开始花白,但对他来说却很相配,加上一张直率、被晒黑的脸膛,显得很年轻。他那双眼睛既明亮又清澈,看人时流露出坦荡、真诚的神色。他不像年轻时候那样身材修长了,所以侍者要给我们送来小圆面包时,他要了黑麦面包,我也就不感到意外了。他那略胖的体态其实只增加了他的庄重感,赋予他的言谈好几分分量。他的举止比过去更显得从容不迫,使你不由得对他产生一种信任。他坐在椅子上,安稳如大山,给你一种印象:他那是坐在一座纪念碑上。
不知是否如我所期望的,以上描写他和侍者的对话让读者了解到:他的谈吐虽然并非宏论或妙语,却流畅自如;他总是开怀大笑,叫你产生一种错觉——他讲的话很幽默。他从未有过缺乏话头的尴尬,怡然自得地谈天说地,令听者全无一丝局促感。
许多作家都有一种坏习惯,特别讲究对语言的推敲,跟人交谈也斟词酌句,十分小心,就连无意中说出的话也是不多不少。这种习惯使不少上层社会的人望而却步,不敢和他们交往,因为上层社会的人精神生活贫乏,词汇有限。跟罗伊交往却不会有这种窘迫。他跟人谈话,用的完全是对方能听得懂的语言:跟爱跳舞的卫兵就用舞场上的语言,跟爱赛马的伯爵夫人就用马夫的语言。和他说过话的人提起他都很激动和快慰,说他一点也不像作家那么作态。罗伊最乐意听到这样的恭维。聪明人总用现成的词语(目前,我写作时最常用的是“无可奉告”)、流行的形容词(如“美妙绝伦”或“叫人脸红”)以及生活在某个特定圈子里的人才理解的动词(如“推搡”)。这些词语使闲谈显得特别亲切,没有什么拘束,也不必动什么脑筋。美国人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人,他们把谈话艺术发展到了巅峰,创造出了一大批简洁易懂、平平凡凡的词语,与人谈话时信手拈来,妙趣横生,不必搜索枯肠地寻思该说什么好,如此便可以将心神分给大宗生意、钻穴逾墙这类重大事务。罗伊词汇量丰富,随机应变从无差错。他的言语铿锵,又不失分寸,每每说话总是神采飞扬,语气热切,仿佛他智慧无穷,出口即成章。
这当儿,他海阔天空地跟我谈起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谈起了新书和正在上演的歌剧,心情显得十分愉快。他对人历来都很亲和,但今天却亲和得令我错愕。他先是以遗憾的语气说我们见面见得太少了,接着又推心置腹地(这是他最讨人喜欢的一项优点)说他多么喜欢我,对我多么佩服。我感到受宠若惊,觉得绝不能辜负了他的友情。他关切地问起我正在写的书,我也问了问他正在创作的作品,二人随即便哀叹说我们俩谁也没有得尝所愿,获得真正的成功。我们吃着小牛肉火腿馅饼,罗伊介绍起了他调拌沙拉的经验。我们一边喝着莱茵白葡萄酒,一边还津津有味地咂着嘴。
而我心里却在纳闷,不知他什么时候会谈到正题。
我无法相信在伦敦社交活动最繁忙的季节,阿尔罗伊·基尔会愿意浪费一个小时在一个既不是评论家又在任何方面都不具有影响力的同行作家身上,只是为了谈论马蒂斯 、俄国芭蕾舞以及马塞尔·普鲁斯特 。而且,在他谈笑风生的背后,我心里却有一丝隐忧。若非知道他正处于顺风顺水的境地,我还真担心他会问我借一百英镑呢。看来这顿饭还算风平浪静,就是吃完他也找不到机会将压在心头的话说出来了。我知道他为人谨慎,暗忖他也许认为我们俩许久没有见面,最好先叙友情,并把这顿愉快气氛下吃的丰盛的午饭只看作一个诱饵罢了。
“咱们到隔壁去喝杯咖啡好吗?”他说。
“客随主便。”
“我觉得那儿要舒服些。”
我跟着他走进另一个房间,那儿比餐厅宽敞多了,里面有一些很大的皮扶手椅和很大的沙发,桌上放着一些报纸和杂志。两个老年人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声交谈着。他们不大友好地瞥了我们一眼,但是罗伊并没有踌躇不前,而是热情地向他们打了招呼。
“你好,将军!”他大声喊道,并轻松愉快地向那边点了点头。
我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欣赏着气氛欢快的街景,不由心生惭愧,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些圣詹姆斯街的历史背景——我甚至连街对面那家俱乐部的名称都不知道,又不敢问罗伊,怕他会鄙视我,因为那家俱乐部但凡体面人是都知道的。思忖间,罗伊把我叫了过去,问我要不要在喝咖啡的时候再来一杯白兰地。我谢绝了,他却坚持要我喝上一杯,说这个俱乐部的白兰地很有名。我们走到样式典雅的壁炉旁,在一张沙发上肩并肩坐下,点着了雪茄。
“爱德华·德里菲尔德上次来伦敦,和我在这儿吃了一顿饭。”罗伊口气很随意地说道,“我要老头儿尝了尝我们这儿的白兰地,他喝了很是开心。上个周末,我还去了他家拜访他的遗孀呢。”
“是吗?”
“她多次问到你来着。”
“真谢谢她,我还以为她不记得我了。”
“噢,记得,她记得你呢。大约在六年前吧,你在他们家吃过饭,对不对?她说老头儿见到你很是高兴哩。”
“可我觉得她并不高兴。”
“错了,这你就说错了。当然喽,她是太谨慎了些,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慕名而来者太多,搅扰老头子过甚,她得为丈夫考虑,让他节省点气力。她总怕他过分劳累。你只要想想她竟然叫老头子活到了八十四岁高龄,而且始终神志清醒,岂不奇哉。老头子去世后,我常去看她——她非常孤独。不管怎么说吧,她任劳任怨地服侍了丈夫整整二十五年呀。要知道,这可是奥赛罗 一般的情谊,我真为她感到难过。”
“她还比较年轻。我敢说她还会再嫁人的。”
“唉,不会的,她不会再嫁人了。实在令人伤感。”
说到这里,我们停顿了一下,各自呷了一口白兰地。
“在德里菲尔德成名前就认识他的人如今在世的已屈指可数,你大概也是其中的一个。那时候你是经常见他的,是吧?”
“是见过不少次面。那时我差不多还是个毛孩子,而他已经是中年人了,所以难成心腹之交。”
“也许是吧。不过,你一定知道不少关于他的鲜为人知的事情。”
“我想是这样的。”
“你有没有考虑过为他写一部回忆录?”
“天哪,这可没有!”
“你不觉得应该写一下吗?他是咱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小说家之一,也是维多利亚时代最后一位小说家,不愧为文学泰斗。在这一百年中,数他的小说最有可能流芳百世。”
“我持怀疑态度——我总觉得他的小说相当乏味。”
罗伊望着我,眼睛里含着笑意。
“你未免太武断了!不管怎么说,你得承认持此论者毕竟是少之又少。实不相瞒,他的书我看了不止一两遍,而是六七遍,越看越觉得写得好。他去世时评论他的那些文章你有没有看过?”
“看过几篇。”
“评论人的看法惊人地一致,反正我是每一篇都看了。”
“如果内容都一样,还有必要每一篇都看吗?”
罗伊心平气和地耸了耸他那宽阔的肩膀,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觉得《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的那篇文章写得棒极了,要是老头子的在天之灵看了不知会有多高兴呢。听说《评论季刊》下一期还要刊登几篇这样的文章。”
“我仍然认为他的小说味如嚼蜡。”
罗伊宽容地笑了笑。
“你的看法和所有举足轻重的评论家的观点相左,你不觉得自己的内心会有所不安吗?”
“没什么不安的。我至今写作已经有三十五年之久了。你都不知道我目睹了多少人被捧为天才,享受了一时的荣耀,然后就湮没无闻了。我真想知道这些人后来都怎么样了。死了,被关进了疯人院,还是避世不想见人了?也许他们现在隐居于某个偏僻的小村庄,只是将自己的书拿给村医和村姑看看罢了。或者,他们在意大利养老院颐养天年,在那儿仍算得上是大人物。”
“哦,不错,这些都是昙花一现的人物。我见过这样的人。”
“你还做过有关他们的演讲哩。”
“那是免不了的。只要办得到的话,总该帮他们一把,即便明知道他们再无出头之日也应该如此。说到底,为人还是厚道点好。不过,万万不能将他们跟德里菲尔德相提并论——德里菲尔德作品的全集共有三十七卷,他的最后一套全集在苏富比拍卖行 卖了七十八英镑。这本身就说明了问题。他的书的销售量每年稳步增长,去年是销售量最多的一年。这一点你可以相信我。上次我去拜访德里菲尔德夫人,她给我看了他的稿费收入清单。德里菲尔德的地位已成定局。”
“谁能说得准呢?”
“是吗?你不是觉得你能说得准嘛。”罗伊尖刻地答道。
我并没有生气,情知惹恼了他,心里反而感到很愉悦。
“我年少时曾出于直觉对文学有所判断,如今想来并无差错。那时,人人都说卡莱尔是个伟大的作家,这叫我感到惭愧,因为我觉得他的《法国革命史》和《衣裳哲学》简直让人读不下去。现在还会有人读他的这些作品吗?我原以为别人的观点总比我的高明,于是便违心地承认乔治·梅瑞狄斯 是出类拔萃的作家。我觉得他矫揉造作,措辞啰唆,缺乏诚意。而今,持此观点者大有人在。那时人云亦云,都说瓦尔特·佩特 的作品了不起,唯有能欣赏他的作品的人才是可塑之才,于是我就拜读了他的作品。可是老天知道,他的《马利乌斯》真能把我烦死!”
“哦,不错,现在大概没有人读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的作品当然也已经过时了,而卡莱尔只是一个自命不凡、夸夸其谈的人。”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们可都是风云人物,看上去注定会流芳百世的。”
“难道你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吗?”
“看走眼倒是有过一两次。我过去觉得纽曼 的作品并不怎么样,而今却对其刮目相看;那时菲茨杰拉德 那读起来音韵铿锵的四行诗让我崇拜有加,现在却不那么认为了;当时的我觉得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简直读不下去,而现在却认为那是他的扛鼎之作。”
“那么,有哪些作品是你当时很欣赏,如今依然非常看重的呢?”
“有《项狄传》 、《阿米莉亚》 和《名利场》 、《包法利夫人》 、《巴马修道院》 和《安娜·卡列尼娜》 。另外还有华兹华斯、济慈和魏尔伦的诗歌。”
“有句话说了请别见怪:这恐怕也不是你的一人之见。”
“我一点也不在意,这的确不是什么独到的观点。不过,你刚才问我的是为什么以为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我只是解释解释罢了。我的解释是,以前不管是出于怯懦还是为了表示对知识界的尊重,我的确说过一些赞扬某些作家的话,但实际上对一些大家都推崇备至的作家并不以为然,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对的。而当时我出于真心和本能推崇的作家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我和评论界的主流均持这种观点。”
罗伊半天无语,只是望着杯底,不知道他是想看看杯里还有没有咖啡,抑或在寻思该说什么好。我瞥了一眼壁炉台上的座钟,觉得再过一会儿还是起身告辞的好。也许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罗伊有求于我,岂不知他请我吃饭只是想闲谈罢了,谈谈莎士比亚和玻璃碗琴 什么的。我暗暗责备自己不该对他抱有那般刻薄的想法。我关切地看着他,暗忖如果这真是他请我吃饭的唯一目的,那一定是他累了,或心情不好,想放松放松。然而,他见我在看座钟,便开口说道:
“一个人笔耕不辍达六十年之久,写了一本又一本书,名声长盛不衰,必定有非凡之处,我不明白为何你能视而不见。不管怎么说,德里菲尔德的作品已经被译成了各个文明国家的文字,译本摆满了弗恩大宅的书架。当然我也承认,他写的许多作品现在看来有点儿过时了。他崛起于一个艰难的时期,作品难免有叠床架屋之感,故事情节多古怪离奇,但有一个优点不容否认,那就是美。”
“是吗?”我说。
“说到底,只有这一点是最重要的,德里菲尔德作品的每一页上都洋溢着美。”
“是吗?”我说。
“他过八十岁生日,我们请人为他画了一幅肖像送给他,那场面真是令人难忘。只可惜你不在场。”
“我从报纸上看了报道。”
“要知道,为他庆生的不止有作家,还是一个精英的大集会,有科学家、政治家、商界大亨、艺术家以及社会名流。精英们乘火车而来,云集于黑马厩镇火车站,此情此景实在难得一见。最叫人感动的是,首相大人把一枚功绩勋章授给了老人家,他当场发表了感人肺腑的讲话。实不相瞒,许多人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德里菲尔德哭了吗?”
“没有,他非常镇定,就和平时一样,有些不好意思,举止平静,表现得非常有礼,感激自然是很感激,然而表情却有点儿淡漠。德里菲尔德夫人怕他太累,所以我们去吃饭的时候就叫他留在书房里,而她用托盘送了点东西给他吃。大家喝咖啡的时候,我溜出来跑去看他。他正抽着烟斗,瞅着我们送给他的那幅肖像画出神。我问他觉得画得怎样,他不肯说,只是微微一笑。他问我是否能让他把假牙取下来,我说不可以,因为代表团一会儿就要进来向他告别。随后,我问他是否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他的回答则是:‘奇哉,怪哉。’我想他一定是糊涂了——一个耄耋老人,吃饭狼狈,抽烟也狼狈,装烟斗时把烟丝撒得满身都是。德里菲尔德夫人不愿意让大家看见他这样子,当然她是不怕我看见的。我替他把衣服整理了一下,接下来他们都进来和他握手告别,随后我们就都回伦敦去了。”
我起身说:
“哦,我真的该走了。今天见到你非常高兴。”
“我正要上莱斯特画廊 去看一个画展的预展。我认识那儿的人。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进去。”
“谢谢你,我也收到了一张请柬。不去了,我就不去了。”
我们走下楼梯,我拿了帽子。来到外边,我举步朝皮卡迪利大街那个方向走,却听罗伊说道:
“我陪你走到那头。”他紧走几步赶上我,劈头问道:“你认识他的头一位夫人,是吗?”
“谁的头一位夫人?”
“德里菲尔德的。”
“噢!”我已把德里菲尔德抛在了脑后,这时便仓促地应了一声,“是的。”
“熟吗?”
“相当熟。”
“我想她这人一定很招人嫌。”
“我没这个印象。”
“她一定粗俗得不得了。她是个酒吧女招待,是吗?”
“是的。”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娶她。我一直听说她对他非常不忠。”
“是非常不忠。”
“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吗?”
“记得,记得非常清楚,”我笑着说,“她很好看。”
罗伊只是短促地哈哈一笑,道:
“一般人可不是这个印象。”
我没有回答。说话间,我们已经走到了皮卡迪利大街。我站住了脚,把手伸给罗伊。他握了握我的手,我却觉得他没有了平时的那种热乎劲儿,心想他可能是对这次会面有点失望吧,只是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如果他有求于我,又一星半点儿暗示都没有,我怎么能为他效力?我边思忖,边缓步从丽兹大饭店的拱廊下走过,又沿着公园的栅栏走去,一直走到半月街的对面。我心中纳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言语欠妥,有些咄咄逼人。反正有一点很明显:即便罗伊想请我帮忙,他也觉得眼下时机不成熟。
皮卡迪利大街车水马龙,非常热闹,我走上半月街后,相比之下便觉得半月街十分宁静,令人心旷神怡。此处既幽静,又显得很体面。这里的房屋多为租屋,然而却不是草草地挂一张招租牌便了事,而是高悬一块擦得锃亮的铜牌,就像医生诊所的铜牌一样,上书“出租”二字,抑或将此二字用彩笔端端正正写于气窗之上。有几家房主特别慎重,只写出了自己的姓名,如果你不知道端的,很可能会错以为那是一家裁缝铺或是一家当铺呢。杰明街 也多有房屋出租,车辆多,人流如梭,而这里车少,此处或彼处会看见某家门口停放着一辆漂亮的小汽车,也没人看管,偶尔也会看见一辆出租汽车开到一户人家的门口,从车上走下一位中年女士。你会有一种感觉:这儿的租户跟杰明街的租户大不相同——杰明街的租户都是些对酒当歌,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人,他们喜欢出入于赛马场,饮酒饮得酩酊大醉,次日晨一起来,尽管头痛欲裂,还要讨酒喝,说是要以毒攻毒,而这里的租户则多是乡间体面人家的女眷,来伦敦参加社交季的活动,在此处暂住六个星期,抑或是精英俱乐部年老的会员。你会觉得这些人年复一年地都租住同一幢房屋,只是因为他们熟悉房主(也许他们在房主做佣工的时候,就和房主有了交情)。我的房主费洛斯小姐就曾在大户人家当过厨娘。不过,你要是看见她上牧羊人市场去买东西的派头,是根本猜不出她过去的身份的。她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厨娘那样矮胖结实、脸色红润、衣冠不整,而是身材瘦长、腰板笔直、衣着整洁入时。已入中年的她神情坚毅,嘴上涂着口红,戴着单片眼镜。她做事有条不紊,言语不多,常带着冷冷的嘲讽神情,出手很是阔绰。
我住在楼房的底层,客厅的墙上糊着旧时的大理石花纹纸,挂着几幅水彩画,画的都是浪漫的场景:有骑士在向他们的情人告别的场面,也有古代的武士在宏伟的大厅里欢宴的场面。屋里摆着几个花盆,花盆里栽着巨大的蕨类植物,扶手椅上的皮革已经褪色。房间里到处弥漫着十九世纪八十年代的气息,让人感到有趣。看看窗外,你会看到一辆私人双轮马车,而非克莱斯勒牌汽车。窗户上挂的是厚厚的红棱纹平布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