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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汉德森夫人那儿住了差不多有两年的时候，就跟德里菲尔德夫妇重逢了。那时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整个白天待在医院里，下午六点左右回文森特广场，经过兰贝思大桥时就买一份《明星报》回去看，一直看到晚饭时分。吃完饭，我花一两个小时认真读书，以扩大知识面，因为我那时是个上进心强、认真、勤奋的年轻人。之后，我便创作小说和剧本，直到上床睡觉。记不清出于什么缘故，六月末的一天我早早就离开了医院，当时觉得不妨到沃霍尔大桥路上逛逛。我喜欢那条街上热热闹闹的繁忙景象。它虽然脏兮兮的，但充满了活力，令人惬意和兴奋，仿佛随时都可能有奇遇发生在你身上。我一边做着这样的白日梦，一边信步朝前走，谁知冷不丁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于是止步，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德里菲尔德夫人正站在那儿向我微笑。
“不认得我了吗？”她嚷道。
“当然认得，德里菲尔德夫人。”
尽管我已经长大成人，但我觉得自己还像当年十六岁时那样，动辄便满脸涨红。见到德里菲尔德夫人，我很是尴尬。不幸地，由于脑子里装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诚实观念，我对德里菲尔德夫妇欠债不还夤夜逃离黑马厩镇的行为感到十分震惊，觉得他们极为卑劣。我深为他们感到羞耻，暗想他们一定也具有廉耻之心，可是德里菲尔德夫人却主动跟一个了解那段不光彩历史的人搭话，这就难免叫人惊愕了。倘若我先看到她走过来，我一定会转过头去假装没看见——我周到地觉得她为了不难堪不愿被我看见。可是她竟伸出手来，满面喜色地和我握了握手。
“我们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人告别，现在见到黑马厩镇的熟人，真是叫人开心。”
她说完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她笑得像孩子似的开心，而我笑得连我自己也觉得勉强。
“听说我们不辞而别，在镇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特德听到了这情况，我当时觉得他的笑止也止不住了。你叔叔说什么来着？”
我很快恢复了常态，不想让她觉得我跟镇上别的人一般不懂得幽默。
“唉，你知道他那个人，就是个老脑筋。”
“不错，黑马厩镇人就是这点不好，他们需要从守旧中清醒了。”她友好地看了我一眼，“你比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长高了许多。哇，你都留胡子了。”
“是的，”我一边说一边把我那并不很长的胡子捋了捋，“这胡子已经留了很久了。”
“真是光阴似箭呀，对不对？四年前你还是个孩子，现在变成个男子汉了。”
“也该是个男子汉了，”我不无自豪地说，“我今年都快二十一岁了。”
我打量着德里菲尔德夫人。但见她头戴一顶插着羽毛的小帽子，穿一身浅灰色衣裙，宽宽的羊腿袖
，长长的裙裾，看上去很是好看。我一向认为她的脸长得不错，现在才头一次发现她的确很漂亮，冰肌玉肤，眼睛比我印象中的还要蓝。
“你知道吗，我们就住在那个拐角附近。”她说。
“我也住在附近。”
“我们住在林帕斯路。自从离开黑马厩镇以后，我们几乎就一直住在那儿。”
“噢，我在文森特广场也住了差不多两年了。”
“我知道你在伦敦，是乔治·坎普告诉我的。我常纳闷，不知道你住在哪儿。这会儿你就跟我一起回家去吧。特德看见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也好。”我说。
走在路上，她告诉我德里菲尔德现在是一家周刊的文学编辑，最近出了一本新书，销路比以前任何一本书的都好，目前正在谈下一本书的版税，有望预支一大笔钱。黑马厩镇上新近发生的事她似乎都知道，我不禁想起当初大家都怀疑乔治勋爵帮助德里菲尔德夫妇溜走的情景，便猜想他一定时常给他们写信。我们一路走着，我注意到从我们身边经过的男人有时会盯着德里菲尔德夫人看上几眼，便立刻想到他们八成也觉得她很漂亮。这么一想，我连自己走路也神气了起来。
林帕斯路和沃霍尔大桥路平行，是一条又长又宽又直的街道。街上的房屋都是一个模样，拉毛粉饰，色调较暗，非常结实，带有宽敞的柱廊，想必当年是为伦敦城的头面人物居住而建。但是这条街早已气象萧条，也许它从来就没有吸引到头面人物来居住。如今它已风光不再，一片破败的景象，一副畏畏缩缩、寒酸的样子，让你会联想到看尽人间风华的落魄老人，仍举止风雅地叙说着自己年轻时的辉煌。德里菲尔德夫妇住的是一幢暗红色的房子。德里菲尔德夫人把我引进一个狭窄、阴暗的门厅，推开一扇门，对我说：
“进去吧，我去告诉特德你来了。”
她往门厅里面走去，我进了他们的起居室。德里菲尔德夫妇租了这幢房子的地下室和底楼，女房东住在楼上。我进去的那间屋里陈设的家具看上去好像都是从拍卖行里买来的廉价物品。窗帘厚厚的，丝绒材质，带着长长的流苏，上面满是套环和花饰；家具都是金黄色的，套垫是黄色锦缎做的，上面紧紧地钉了很多纽扣；屋子当中摆着一个厚实的大坐垫；屋里还摆着几个金色的陈列柜，里面陈列着一大堆小玩意儿，有瓷器、牙雕人物、木雕、几件印度铜器；墙上挂着大幅的油画，画着苏格兰高地的峡谷、雄鹿和游猎侍从。不一会儿，德里菲尔德夫人带着她丈夫进来了，后者热情地对我表示欢迎。他穿着一件破旧的羊驼呢上衣和一条灰裤子，以前留的长胡子剃掉了，现在留着八字胡和下巴上的一小绺胡子。我第一次留意到他的身材竟那么矮小，不过看上去却比以前有派头了，外表显得有点儿不同寻常，我觉得这倒更像我期望的一个作家的样子。
“怎么样？你觉得我们的新居怎么样？”他问道，“看上去很阔气吧？我觉得这可以叫人产生自信心。”
他说着，满意地往四周看了一眼。
“特德在后面有个小书房，可以在那儿写作。我们在地下室还有一个餐厅。”德里菲尔德夫人说，“我们的房东考利小姐曾经是一位贵族夫人的女伴，陪伴了那位夫人许多年。那位夫人去世的时候把所有的家具都留给了她。你看得到，每件家具都是上品，是不是？一看就知道它们出自贵族之家。”
“我们来看这地方时，罗茜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德里菲尔德说。
“你也一样，特德。”
“我们在穷困的环境中住了那么久，现在周围尽是豪华家具，真是一种改变。我们可以学学蓬巴杜夫人
，享受享受了。”
我告辞时，他们非常热情地请我再来。他们好像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在家会客，去的皆是我愿意结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