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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德里菲尔德夫妇那么关心我,也可能纯粹是出于好心吧。我小的时候比较迟钝,不善言谈,不知怎么就引起了特德·德里菲尔德的兴趣。或许,他见我老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心里觉得很有意思吧。我自以为跟他交往是一种屈尊俯就,因为他不过是沃尔夫小姐管家的儿子,不过是我叔叔所说的廉价文人。一次,我提出要借一本他写的书看看,也许语气有那么一点不可一世,他回答说我不会感兴趣的,我却将他的话当了真,也就没再说什么。叔叔自从那次同意了我和德里菲尔德夫妇一起骑车子出游之后,便没有再反对我和他们来往。于是有时我们一起荡舟,有时一起去某个风景如画的地方,由着德里菲尔德画上几幅水彩画。不知那时候英国的气候是否比现在好,抑或那只是我少年时代的幻觉,反正我好像记得那年夏季天天都阳光灿烂,好天气就从未间断过。我开始对家乡那起伏的山川,那富饶的物产,那旖旎的风光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情感。我们骑得很远,到一个个教堂去摹拓那些碑刻,碑刻上有身披甲胄的骑士,也有穿着僵硬的鲸骨圆环裙的贵妇。特德·德里菲尔德对这种纯真的追求乐此不疲,使我深受感染,也跟着满怀激情地拓了起来。我很得意地把自己辛勤的劳动成果拿给我叔叔看,想着他应该心存这样一个念头:不管我交往的是什么人,只要我去的是教堂,对我就是没有什么坏处的。我们摹拓的时候,德里菲尔德夫人总留在教堂院子里,既不看书,也不做针线活,只是在院子里闲逛。她无所事事,好像无论待多长时间都不会感到无聊。有时我会出去跟她在草地上坐一会儿,海阔天空地闲聊一阵子,聊我的学校、我的校友和我的老师,聊黑马厩镇的居民,有时则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儿。她称我为艾舍登先生,这使得我很高兴,因为她大概是第一个这么称呼我的人,让我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我特别讨厌别人叫我威利 少爷,心里觉得这样的称呼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很可笑的。说实在的,其实我对自己的姓和名都不喜欢,曾经绞尽脑汁地花了很多时间想给自己起一个妥当的名字。我比较喜欢罗德里克·雷文斯沃思这个姓名,于是就练签名,用潇洒的笔迹在纸上写满了这个姓名。另外,我觉得卢多维克·蒙哥马利这个姓名也是蛮不错的。

玛丽-安告诉我的关于德里菲尔德夫人的那些事叫我久久难以释怀。尽管从理论上讲,我知道结婚后男女之间会做什么事,而且可以直截了当地说上几句,但实际上却懵懵懂懂。我觉得玛丽-安说的那种事情的确很恶心,然而却一点也不相信。例如,我明明知道地球是圆的,然而却感觉它是平的。德里菲尔德夫人看上去是那么坦率,笑声是那么爽朗、纯真,一举一动都显得那么富有朝气,那么天真烂漫,叫我无法想象她会勾搭水手,尤其无法想象她会和乔治勋爵那样粗俗讨厌的人混在一起。她一点儿都不像我在小说里看到过的那种坏女人。当然我也知道她算不上“举止端庄”——她说话带有黑马厩镇的口音,时常会把词首的“h”音漏掉,有时说出的话语法错误百出,令人瞠目。尽管如此,我还是禁不住喜欢她。我最终得出结论:玛丽-安告诉我的事情都是一派胡言。

一天,我偶然向她提起了玛丽-安,说她是我们家的厨娘。

“她说她在黑麦巷居住时,曾经住在你家隔壁。”我补充了这么一句,满心以为德里菲尔德夫人会说她从来没听说过玛丽-安这么个人。

谁知她嫣然一笑,一双蓝眼睛闪闪发亮,说道:

“是的。她那时常带我一起去主日学校,还叮咛我上课时不要乱说话。我听说她去牧师家干活了,真想不到她还在那儿!多年不见了,我真想再见见她,聊聊过去的岁月。千万代我向她问好,请她哪天晚上得空到我那儿去。我请她喝茶。”

我听了不禁一愣。德里菲尔德夫妇当时住的毕竟是租屋,只是说着要买下来,境遇很是“平常”,请玛丽-安去喝茶极为不妥,会让我十分尴尬的。他们好像把握不住分寸,不知道什么事情当做,什么事情不当做。他们经常当着我的面谈起他们过去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叫我很不自在——依我看,那种事情再怎么着也不该重新提起。我哪里知道当时的社会崇尚浮华,没有钱的装有钱,没有社会地位的装有社会地位,现在回想起来,他们都戴着假面具生活,到处都弥漫着装腔作势的气氛。你绝对看不到他们仅套着衬衣袖子,把脚跷到桌子上的现象。太太小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喝下午茶时才盛装露面——她们比较抠门,过日子精打细算,就是请你吃顿家常便饭也是不可能的。然而,她们要是设宴招待贵客,饭桌上无不摆满佳肴。这样的人,即便家里出了什么祸事,也会将打掉的牙往肚子里咽,照样把头抬得高高的,似无事一般。倘若哪家的不肖子娶了一个女戏子,这户人家是绝不会提及这个家丑的。即便街坊邻居纷纷议论这件婚事太过惊世骇俗,也绝不会在这家人面前提到什么看戏不看戏。人人皆知买下“三山墙”豪宅的格林考特少校的夫人跟商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无论是她还是少校都守口如瓶,只字不提这个不光彩的秘密。大家也讳莫如深,虽在背后嘲笑他们,然而当着他们的面却总是客客气气,连买卖陶器的字眼都不提起(这桩买卖使得格林考特夫人财源滚滚)。这样的传闻亦不鲜见:父亲一怒之下会取消儿子的继承权,或者令女儿(即像我母亲那样嫁了一个律师的女子)再也不要踏进家门。这种现象我早已司空见惯,觉得十分寻常。因而,当特德·德里菲尔德说起他在霍尔本街的一家饭馆里当过侍者,那语气就好像在说天下最为普通的一件事,我听了哪能不震惊!我知道他曾经离家出走,去海上当了水手,极富浪漫色彩。我在小说中经常看到这样的人物,他们漂泊四海,有过许多惊心动魄的冒险经历,最后娶了侯门里一个嫁妆丰厚的千金小姐。可是,特德·德里菲尔德却不是这样——他航海归来后在梅德斯通镇 赶过出租马车,在伯明翰的一个售票处当过售票员。有一次,我们骑车经过“铁路徽章”酒吧,德里菲尔德夫人相当随意地提到她曾经在这个酒吧里工作过三年,就好像在说一件谁都会干的事情一样。

“最初我就是在这儿干活的,”她说道,“后来又去了哈弗沙姆的‘威尔士亲王羽毛’酒吧,一直到结婚才离开了那儿。”

她说完笑了,仿佛在回忆一件令人感到愉快的往事。我却窘得满脸通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不知该看哪里好。还有一次我们骑车远游,回来的时候经过弗恩湾,由于天气很热,我们都有些口渴,于是德里菲尔德夫人建议到“海豚”酒吧去喝杯啤酒。进了酒吧,她和站在吧台后的女孩聊起来,说她在酒吧当过五年招待,听得我目瞪口呆。店主人过来招呼我们,特德·德里菲尔德请他喝了一杯酒。德里菲尔德夫人说也该请那个吧台女孩喝一杯波尔图葡萄酒才是。接着,他们亲切地交谈了一阵子,聊这一行的行情,聊酒厂酒吧,聊物价上涨的根由。我不知所措地傻站着,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末了,我们一行出酒吧时,只听德里菲尔德夫人说道:

“我很喜欢那姑娘,特德。她应该是个心里有谱的人。我对她说当女招待固然很辛苦,不过也挺快活,只要擦亮眼睛,出牌出得准确,就能嫁个好丈夫。我留意到她戴着订婚戒指,她却说她之所以戴订婚戒指是想让客人寻她逗乐子。”

德里菲尔德听了哈哈大笑。他的夫人转身对我说道:

“我当女招待那会儿,日子过得很快活,但终究不能永远做下去。你总得想想自己的将来呀。”

这已经够叫我愕然了,谁知更令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呢。当时九月已经过了一半,我的暑假也快要结束了。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德里菲尔德夫妇的事情,但每次在家里想说说他们,都会被叔叔用几句话噎回去。

“我们可不想整天听你唠叨你的那两个朋友。”他会这般说,“比这更合适的话题有的是。我倒是觉得,特德·德里菲尔德出生在这个教区,又跟你几乎天天见面,不妨让他抽空来教堂做做礼拜。”

一天,我对德里菲尔德说:“我叔叔希望你们能去教堂做礼拜。”

“好吧。下星期天晚上咱们到教堂去,罗茜。”

“去就去吧。”罗茜说。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玛丽-安。做礼拜的那天,我坐在那位乡绅背后牧师家属的位子上,不方便四处张望,但从过道另一侧我的邻座的举止中就知道他们来了。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开口问玛丽-安看见他们没有。

“我倒确实看见她了。”玛丽-安板着脸说。

“礼拜结束后你和她说话了吗?”

“我跟她说话?”玛丽-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从厨房里出去。你怎么老跑到这里来搅扰人?你总在这儿碍手碍脚,我还怎么干活?”

“好吧,”我说,“你别发火嘛。”

“真不明白你叔叔怎么能让你和他们这样的人到处乱跑。你瞧她帽子上插满了花。真不知她怎么还有脸见人!快走吧,我忙着呢。”

我不知道玛丽-安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我再没有提起德里菲尔德夫人。不过,两三天后我去厨房拿一样我需要的东西,却发现事情出现了转机。我们家住的那座牧师宅子有两个厨房:一个小的是供家里人口少的牧师做饭用的;另一个是大厨房,大概是供家里人口多的牧师使用,也是为了举办盛大宴会款待当地上等人士时使用。玛丽-安干完一天的活,常坐在这个大厨房里做针线活。我们家八点钟吃晚饭,只是吃些冷食,所以上了茶点后她就没什么事了。那天快到七点的时候,暮色降临,正是埃米莉下班出去的时刻,我以为玛丽-安独自一个人在厨房里,谁知在过道里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和笑声。于是我便暗忖肯定是有人来看望玛丽-安了。厨房里点着灯,不过上面有个厚厚的绿色灯罩,所以里面显得相当昏暗。我看见桌上摆着茶壶、茶杯,玛丽-安正在和来客品晚茶聊天。我把门推开的时候,屋里的谈话便停止了。我听见一个声音打招呼道:

“晚上好!”

我不禁一怔,因为玛丽-安的客人竟是德里菲尔德夫人。玛丽-安见我感到意外,便微微一笑说:

“罗茜·甘恩来和我一块儿喝杯茶。我们正畅谈往昔的岁月呢。”

玛丽-安被我发现在接待罗茜,不禁有点窘迫,但再窘迫也不如我窘迫。德里菲尔德夫人看起来则坦然自若,她冲我嫣然一笑,笑容还是那般孩子气,那般调皮。不知怎的,我还特意留心了一下她的装束。大概是因为我从没见她穿得如此华丽吧。但见她上穿一件浅蓝色衣服,腰身紧束,袖子肥大,下穿一条长裙,底部镶着荷叶边,头戴一顶黑色大草帽,上面点缀着一大堆玫瑰花、绿叶以及蝴蝶结。显然,星期天去教堂时她戴的就是这顶帽子。

“我觉得我要是等着玛丽-安去看我,恐怕非得等到世界末日喽,所以我最好还是登门拜访她的好。”

玛丽-安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但并无不悦之色。我向她要了我需要的东西,就匆匆离开了。来到花园里,我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后来,我朝前走到大路那儿,往大门外张望。此时夜色已经降临。过了不久,我看到一个男子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我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但是他老在外边路上踱来踱去,好像是在等什么人,这才引起了我的关注。起初我以为那也许是特德·德里菲尔德,正要走过去,却见他停下脚步点烟斗——借着火光我发现那人是乔治勋爵。我有些犯糊涂,不知道他到这儿来干什么,后来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在等德里菲尔德夫人!我的心跳加快,尽管身处茫茫的夜色里,但我还是退后几步,躲进了矮树丛的阴影中。又等了几分钟,我看见边门开了,德里菲尔德夫人被玛丽-安送了出来。接着我便听见了她走在石子路上的脚步声。她走到大门前,一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乔治勋爵闻声穿过马路迎上前去,没等她出来便溜进了门去,一把将她揽到怀里,紧紧搂住了她。她咯咯一笑,低声说:

“当心我的帽子。”

那时我离他们不到三英尺,心里怕得要命,唯恐被他们发现。我真为他们感到害臊,心里惴惴不安,浑身都在发抖。他搂了她一会儿,随后也压低了声音问道:

“就在这花园里怎么样?”

“不行,那孩子在这儿呢。咱们还是到田地里去吧。”

他用胳膊搂着她的腰,二人一起走出大门,消失在了夜色里。我只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不止,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刚才那一幕令我震惊极了,我简直都无法理性思考了。我巴不得能找个人诉说此事,但这个秘密非同小可,不能泄露。此事干系重大,我不由激动了起来,慢步走到边门跟前,从那儿进了屋。玛丽-安听到开门声,便高声叫道:

“是你吗,威利少爷?”

“是的。”

我朝厨房里看了一眼,见玛丽-安正把晚饭放在托盘里,准备端进餐厅。

“罗茜·甘恩来访的事,我不会向你叔叔提起。”她说道。

“哦,是的。”

“这件事真是太出乎人的意料了。我听到有人在敲边门,开门一看,竟看见是罗茜站在那儿,一时间我简直惊得魂都没有了。她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没等我回过神来就在我的脸上亲个没完。我只好把她请进来,然后便不得不请她喝茶。”

玛丽-安急着为自己开脱。她对我说了那么多德里菲尔德夫人的坏话,现在却让我看到她们俩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她觉得我心里一定感到很奇怪。不过,我并不想叫她难堪,于是便说道:

“她还不是太坏,是吧?”

玛丽-安笑了,尽管露出了一口黑蛀牙,但笑容还是甜美而动人的。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她身上有一种东西,叫你不得不喜欢她。她在这儿坐了快一个小时,说真的,一点盛气凌人的架子都没有。她亲口告诉我说她身上穿的那件衣服的料子每码价值十三英镑十一先令,这我相信。她什么都记得,记得她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我怎么给她梳头,吃茶点前我怎么叫她去洗她的小手。不瞒你说,她母亲有时候会把她送到我们家来和我们一道吃茶点。那时候她漂亮得就像是画里的人。”

玛丽-安回想着往事,皱着一张有些滑稽的脸,一副伤感的神色。

“唉,”她停顿了一会儿说,“我敢说,比她更为堕落的大有人在,只要查一查那些人的底细便可真相大白。毕竟,她所处的环境是极具诱惑性的。好些人对她说三道四,恐怕他们自己处于那种环境,也不见得就比她强。” /gjd/HDIv4XCDAt+Z7zyXT+Pmx0c69ZAJljEntlfQrTRoM+mNWlLbDMxJMotNm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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