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前后这段时期乃是舞狮活动又一个繁盛期,故而有必要对文献进行梳理,从而还原这一段时期舞狮活动的样貌,进而作为今日研究所需的具体佐证和历史参照。回顾20世纪前半叶对舞狮习俗的记录,可以看到彼时在内忧外患的特殊历史语境下,舞狮既是一种传统民俗和民间体育运动,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赋予了唤醒国民的时代意义,与此时国民的心理状态具有一定的契合度。当然,这段历史里也存在一定的缺憾,那就是虽然当时的有识之士和政府当局都注意到舞狮对鼓舞人心的直接作用,但始终没能把舞狮习俗推广到正规的体育运动范畴,为之建立一套行之有效的行为规范,舞狮也依旧停留在通过表演来盈利的民俗层面,其发展随着社会商业的兴衰而起伏,缺少自身的相对独立性。
具体说来,该时期舞狮习俗的文献重点记录了两个部分:
(一)舞狮形貌和队伍构成
关于舞狮的形貌,简又文在《广东人过新年记》有所涉及。他记录道:“舞狮之习,吾粤最为特色,不得不特别详细写出来。广东省城以及各乡之祠堂,或社坛,或武馆,或街坊,每自有狮子一头。狮头系以竹签扎成,以纸糊其外,涂各种彩色,双目双耳及口舌均能活动。狮头大者径阔至四五尺。狮身多以五色线为之,另有长毛狮尾。狮头多挂白须,鲜有敢用黑须黑角者,盖以黑色表示年少力强精壮勇武有向其他老狮挑战之义;一遇铁角黑须狮子,靡不械斗随其矣。”他还进一步记录表演者的服装和具体姿态:“舞狮者均穿彩服,足裹色布而腰系绉纱带”,“舞法为一人在前舞狮头,一人蜷伏狮身之末舞狮尾。另有一人击鼓,一人鸣钹,一人敲锣,以作节拍。人员时时更替。舞者双手举狮头循锣鼓节拍而舞动摇摆,上下作势,左右逢源,手足并举,表演活狮种种动作神态,惟妙惟肖,而舞狮尾者亦随同进退动止”。
而同时代的另一位记录者廖苹庵亦从胡须方面加以区分:“狮有白须、有黑须、有长须、有短须。白而长,主老劲,如垂暮的英雄;黑而短,主粗鲁,像横暴的少年,若夫须如鞋刷,而又青鼻,这还了得,正是预备生事的呵。” 廖苹庵的记录过于简短,但也可从这一对舞狮外形轮廓性的描述中可以看到,当时舞狮队出于增加舞狮活动可观赏性的需要,已经在狮子的角色上根据功能设计了数种类型。其实舞狮作为一种民间活动,其脸谱区分在各地有一定差异,实际上除了黑须和白须,瑞狮还有红须的。不过其基本种类以黑、白两须即可区分。
黄芝冈从文献考据出发,结合具体调研对其所目睹的狮子外貌进行了探讨。他注意到狮子有“有角”和“无角”两种。他对两广地区“有角”狮感到颇为好奇,记录到这种狮子“狮头顶上会生出一枝独角,围在角旁边有四枝更短的角,这好像是‘辟邪’”。然后他认为这实际上是犀牛的变形,“犀牛既是交趾、邕管、南海一带产物,在两广会留下很多的遗迹神话,外国的猛兽到两广不但中国化了,而且地方化了”。他的证据来自文献《容县志》,其中载:“由元日迄下弘止,各乡竞为狮鹿、采茶、鱼龙等戏,凡舞狮曰跳犀,舞马曰跳马鹿,总谓之跳故事。”“无角”的包括“蚂拐狮”和“猫狮”。“蚂拐狮”因头形极像蛙头而得名,这种狮子“将下嘴和上唇相抵触时会发出咯咯的声音”。“猫狮”是一人独舞的小型狮子,因头形似猫而得名。黄芝冈补充说:“但这样的狮子在两广是不常见的。”
关于舞狮队伍构成,郭绍虞(笔名“绍虞”)在其文中有所涉及。他提到舞狮队在行进时,前导举着标明各家帮会名称的旗帜,然后还有持枣木棍来开道的成员,由于舞狮首最为吃力,因此狮旁随待五六个壮汉,作为备用劳役。再往下是乐师,除了伴乐,更重要的职能是用锣鼓来给舞狮者鼓劲。最后是茶水担和点心担,以提供相关饮食。此外,还有帮派的首领尾随在舞狮队后面,路上遇到问题时,出面交涉解决。 虽然郭绍虞介绍的只是广州这一地区的舞狮队状况,但是两广地区的舞狮队构成也大致如此。
周天骥辑自《大美晚报》的《桂省年节中的舞狮会》对此所言颇简,其中谈到:“广西地方每值废历元旦元宵,市镇必有舞狮会之举,做此项游戏者,多是年壮的工人及小贩,另由本街商铺捐资作舞狮之一切费用。到了晚饭后,便集合了个人担任舞狮,领队,收封包录,掌锣鼓,拿灯彩等职务,就预定之路径燃炮出发,灯色灿烂,锣鼓喧天,舞着狮子前走……挨户敛钱。”
马鹤天在《新广东教育考察日记》中提到他在广东的游记,其中包括目睹了观音山当地舞狮团的游行。他说,首先见到一女子“古装骑马”而过,一身“平时婚丧所用”的装束,然后走来是举起旗帜屏幛的人员,上书“武术精绝”“技艺超群”等字样。接着是拿着兵器的人员,手持诸如大刀、长矛和戟之类,或者背有大斗笠,犹如古时人物一般。这批人走过,又来敲锣打鼓的人员,还有两头舞狮。作者说这些人不少都是游民,“据说他们有社,凡系游民,喜打拳的,多加入”。作者还提到这些舞狮队伍有人员混杂的问题,有的归属社团,有的属于临时加入:“有名‘和慎堂’的,有名‘群艺堂’的,平时无事的,也往往晚间游街,也有大帽武士随行,可说全是野蛮时代风俗的遗迹。” 他的记叙显然带着某种偏见,把舞狮队伍作为落后时代的遗存来看待,但其记叙也说明两广各地的舞狮队伍出行的结构并无严格的规定,各地自有差异。
以上提到的这些记录,都只是记录者对自己所目睹到的内容的记录,这些记录缺少宏观的分析。实际上,队伍构成的简与繁,跟当地的经济状况有着深刻联系。通常来说,当地的经济状况较佳,就会对舞狮队的表演有较高的要求,舞狮队的表演就愈丰富,队伍构成愈繁。反之,在舞狮队表演所收到报酬不丰的地方,队伍人数就会因为收入分配的原因被加以控制,表演内容也酌情减少。这就正如同样是粤剧,在城市内演出的省港班的规模相对较大,演员表演也愈加细腻,侧重唱腔,而下四府的粤剧则大多是“过山班”,深入乡村表演,以锣鼓喧天和南派武打等吸引乡民的内容取胜,这都是因演出环境而发生的演变。
(二)舞狮表演步骤
关于舞狮表演的步骤,郭绍虞有所提及但并不完整。他重点谈到“叼青”这部分,提到考验舞狮者的“奇技”都与攀高有关,一是狮子上楼台,然后又发展出“叼青”(“叼青”,原文写作“刁青”),所谓“叼青”就是“抢青”的一种衍生表演,有舞狮者经过时,商铺会以青菜或青草加一个小红包挂在“三五层之高楼”,“中实十元二十元不等”,然后让舞狮队叠成人梯,“狮乃附之而上”,把“青”叼下来。这一方面是来钱的活计,另一方面也是一场场考验,因为如果“青”叼不下来,这一支舞狮队的声誉就将遭受大挫,甚至可能导致日后没了立足之地。 郭绍虞这里提到的舞狮表演,乃是“猫狮”最为擅长的部分。
黄芝冈以玉林为例,提到舞狮分为六段表演。 第一,“出山”(又名“拜神”)。“狮”从山洞出来,当先得神的允许,于是向神灵拜跪祈请。这时舞狮者将狮头一俯一仰,一举一落,朝落“烧狮”的人进行,“舞狮尾的只跟着狮头舞弄,共进退三四次”。这一段是铺垫性的表演,故而锣鼓声的节奏绵密而和谐。第二“抢青”。“狮子”拜完神,腹中饥饿,就开始觅食,于是“抢青”戏就开始了。根据黄芝冈这里的记录,“猴子”和“大头和尚”相继出场。在两者的戏弄下,“狮子”先跳去抢“猴子”的,而“猴子”爬到树上后,“狮子”再跳回抢“大头和尚”的。在这个过程中,“狮子”张牙舞爪,长毛直竖,凸显舞狮者的表演功夫。第三是“舔须”,这段表演展示的是“狮子”吃饱之后的动作。第四是“瑞狮”(又名“睡狮”)。表演到一段落后,“狮子”开始入睡,“舞狮头的一面将狮头微微颤动着,一面挤近狮尾,作成睡状。这时的锣鼓只轻轻地敲着”。第五是“翻身”(又名“醒狮”)。“猴子”和“大头和尚”戏弄睡狮,“当青叶触到狮的身上,狮张着银铃似的眼,盯着戏耍他的,先摆两下尾,于是挺直了腰,竖起了毛,怒吼一声,又跳起来”。这一部分把整个表演推向高潮。第六是收尾的“收山”部分,表演“狮子”的“拜神”,以首尾呼应。黄芝冈记录的广西玉林的六段式舞狮表演在其他地方略有增减,但程序大致如此。
对照简又文的记录,广东的舞狮也基本是这六段步骤,可见两广舞狮的同质性:“舞狮与锣鼓俱有一定法度,基于武术真工夫,非内行不善为也。更有特殊表演,如起狮、睡觉、过桥、滚球、采青、上楼台等,如演戏剧,极为可观,非老于此道者不能办。”两广舞狮表演的步骤大同小异,内容也差别不大,简又文对其中“采青”的介绍最为详致:“‘采青’为最常见之技,系由人家预备生菜一棵系以‘利是’一封(即赏金)悬之门上或高处。舞狮者先演种种动作张牙舞爪表出欲噬欲噬的态度,然后由二三人以藤牌举起舞狮头者,(或立在一人肩上)采了生菜,即跳下来伏在地上慢慢嚼而吞之。斯时锣鼓声忽转,或急或慢,或大或细,紧随狮子动作而传声。迨生菜吃尽则又‘得—洞—长’一声‘起鼓’,狮子起舞前行矣。凡邀请狮子团体演技者,除现金外,有另置锦标,银牌为犒赏者。狮子出游,先摆队伍,参加者各穿一式彩服。最先者为一顾绣长幡,上书‘×××(或馆,或堂等)狮子’,即有一人紧随手持‘×××狮子’之大红名片分派与有关系之团体或社庙为谒见礼。跟着便有旗帜、锦标、刀枪、藤盾各种武器。” 实际上在两广地区,舞狮队跟武馆有着密切的关系,武馆必以舞狮来显示技艺,故而许多舞狮队本身就是由武馆人员构成的。
在前述黄芝冈的记录中,还补充了“猫狮”的舞法,这种舞法以跳掷为主,包括“只由一人手托狮头,再将狮身下部和尾穿过胯下,系向体前腰间,所以它便于跳掷”。在其舞法当中,“跳台”是最具刺激性的。他的记录具体为:“先用方桌砌成高台,由小鬼翻筋斗上第一层桌……再而三,三而四,直将猫狮引上最高一层桌子,小鬼便再用筋斗翻身而下,直到平地,和罗汉做饮酒贺年的玩意儿了。猫狮在最高一层桌上,脸朝天做睡的样子;一会又徒然惊醒,来一个‘鲤鱼翻身’。像这样一连几次,才从桌上跳起,然后跳跳舞舞,到最后用一个‘猛虎下山’的姿势,由最高一层直跳到平地。”黄芝冈还将这一表演与汉代“角抵戏”联系起来。
在周天骥辑自《大美晚报》的《桂省年节中的舞狮会》一文中,对广西的舞狮“叼青”亦有记录:“市镇上比较富裕的人家,往往放几块银元封以红纸,悬在瓦檐下,距地约有二丈高下,要舞狮的上去取下来,如取得即以为酬,此乃看舞狮最精彩的一幕,那时属于狮会的人一齐集合起来,拿一根长竹竿作中心,许多的人们围在竹竿四面作下层,其余若干人踏在下面人的肩膊上为第二层,又有若干人再踏上他们的肩膊上作第三层,怎样垒上去到所悬的封包取得为止,此外又有若干人于旁边垒成阶级状,俟一切预备好了,舞狮的(有两个人,一舞头一舞尾)便一面舞,一面往上爬,情形是十分危险,非技术纯熟的不敢如此,到了上面,就从狮口内伸手把封包摘取,到手之后,舞狮子者下来,所叠之人亦散,舞狮子者向大众拜谢,便走去了。”
可见在两广地区最受观者欢迎的是最显热闹和刺激的上梯“叼青”表演。与平地上的“抢青”表演相比,“叼青”以其对技术难度的要求让这一具有挑战性的表演成为两广地区舞狮活动的标志性项目,观者以这种简单直观的技术挑战来评判舞狮者的表演水平。舞狮表演的冒险性融入审美性之中,既满足观众心理需求,又彰显岭南尚武精神,这也是舞狮表演在本地长盛不衰的一项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