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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灯光明亮的大厅里传来说话声,中间夹杂着一个年轻男人放肆的笑声,笑声淹没了炉子上肉片被炙烤发出的嗞嗞声。谭波儿竖起耳朵,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除了偶尔一两个字清晰外,其他都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勺子撞击桶壁的咔嗒声和大笑、咒骂的声音,有人从房间里出来,谭波儿立刻裹紧外套像胆小的小女孩儿那样好奇地向门口张望。她看见格温和一个穿着卡其色马裤的男人从房间里出来,往阳台走去。她想,格温又喝醉了!自从我们离开泰勒以来,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喝醉了。

“刚才我看见格温和一个人出去了,那人是你弟弟吗?”谭波儿问女人。

“哪个人?”女人翻着手里的肉。

“就是后面进来的那个人 。”

“上帝保佑,我可不想要那样一个弟弟!”女人翻着炉子上的肉说。

谭波儿说:“你有兄弟姊妹吗?我有四个哥哥。两个是律师,一个在报社工作。还有一个在耶鲁大学上学。我父亲德雷克是杰克逊市法院的大法官。”她的眼睛还是看着门口,脑子里却想着父亲穿着亚麻西服坐在阳台上,手里拿着扇子一边扇一边看着黑人工人忙着修整草坪的样子。

女人揭开炉盖说:“不是我们请你来的,我也没有让你在这儿过夜,白天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让你赶紧离开这里。”

“可是我一个人怎么离开?我一直让格温带我走,可是他不肯走,我一个人又走不了。”

女人把炉盖挪回原处,转过身看着谭波儿说:“怎么离开?你知道我每天怎么打水吗?走路去!要走一英里的路,一天光是打水就得来回走六趟。还有其他的活儿要做。但是我心甘情愿!”女人走到桌子跟前,拿起一盒香烟,抖了抖烟盒,从里面拿出一根。

“可以给我一根吗?”谭波儿问。女人把香烟推给谭波儿,然后移开灯罩,凑近灯花儿点着自己手里的香烟。从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似乎是格温和汤米回来了,谭波儿拿起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根用指头夹住,小声说道:“这里人很杂……”女人似乎没听见,去了炉子跟前,继续照看炉子上的肉,“不过人多也有人多的好……格温喝个没完,今天一天就喝了三回酒,喝得醉醺醺的,他在泰勒车站接上我,我一上车说得很清楚,我说我要回牛津镇,让他带我回牛津镇,还告诉他我是请假出来的,如果不按时回学校会受处罚,路上他在一个小店跟前停下,进去买了件衬衫,那时候他还在喝,我让他把酒罐扔掉,可是他不听,后来他把车停在邓弗里斯的一家餐馆前,拉着我进去,说是吃点饭再走,可是我一点都吃不下,饭吃到一半他又出去了,我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就出去找他,看见他从另一条街走了过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走过去掏他的口袋,发现里面有一瓶酒,我想扔掉,可是他不让,一路上他不停地说我拿了他的打火机,后来我要抽烟,他又说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抽过烟。可见他醉得不轻,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谭波儿手里夹着香烟背靠着桌子站着,炉子上的肉发出嗞嗞的声音。“他喝醉了三次。一天喝醉了三次。以前他和我说,如果我要是和一个酒鬼好的话,他就打死我。可是他,一天喝醉了三次!”说完她顿了一下,没话找话似的说:“很可笑,不是吗?”然后又意识到什么似的闭上了嘴,桌子上的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房间里传来烤肉的嗞嗞声、炉子上水开后发出的噗噗声,另外从大厅里传来男人们粗鲁的笑声和说话声。谭波儿对女人说:“你每天晚上都要给他们做饭?一到晚上这房子里突然来了这么多人……”看见女人不理他,她扔掉手里的香烟说:“我可以抱抱你的小孩吗?我会抱孩子。不会摔着他的。”不等女人说话她已经走到箱子跟前,弯下腰把孩子抱了出来。孩子醒了,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乖,乖,让我抱抱你。”谭波儿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着,动作笨拙,女人一直背对着她,谭波儿看着女人的背影说:“你能帮我求一下你丈夫吗?他有车,让他带我离开这里,好吗?可以吗?”孩子不哭了,灰突突的眼皮半闭着,露出一条窄缝儿。“我并不是害怕才这么着急离开的,我知道你们是好人,不会伤害我的,咱们都是女人,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个孩子。我父亲是法官,总督去我们家吃过饭呢……”谭波儿把孩子抱到脸跟前哄着,连头上的帽子快要掉了都顾不上扶,嘴里自言自语地对孩子说着:“宝贝儿乖,如果有个坏男人要伤害谭波儿,你会替谭波儿告诉警察,是吗?”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古德温成天没什么事,见了你们这样的小婊子——”女人放下手里的夹子,打开炉门,把手里的香烟往里一扔,关上炉门,转身问谭波儿:“你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谭波儿的帽子几乎要掉下来,她顾不得整理,抱着孩子说:“是因为格温要来这里买酒,我们本来是去斯塔克维尔镇看球的,可是格温非要来这里买酒!时间耽误了,球赛也看不成了,但是我们还是得去斯塔克维尔镇,虽然球赛没看成,但我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坐路过斯塔克维尔的火车回牛津镇,这样学校也不会知道我没有和其他同学一起观看比赛,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可是格温不听我的!坚持中途要来你们这里买酒,他说这话的时候都是醉的,他在泰勒镇接到我时我就看出他喝醉了,我对他说如果我这次被学校记过就麻烦大了,因为我现在还在留校察看期,如果这事儿让我爸爸知道的话,他会气死的。可是格温不听,他开一路喝一路,后来我甚至求他随便把我放在什么地方,只要是个镇子,我自己坐火车回去。”

“留校察看?”

“我因为有几次没有在学校过夜被学校给了留校察看的处分。我有一些学校外的朋友,他们有车,可以周末带着我四处兜风,学校里的男孩儿没车,学校也不让学生在校外过夜,所以我通常是坐镇子上男孩儿的车悄悄溜出来,可是有一次我被一个女同学告发了,系里给了我留校察看的处分,其实那个女同学告我是因为我曾经和她喜欢的一个男生约会过,然后那个男生就不理她了,她嫉恨我就跑去向学校告了状。”

“这么说你常常从学校跑出来和男人坐着车四处兜风,是吗?”女人说,“所以你这次遇到麻烦也不奇怪!你也不用大惊小怪地嚷嚷。”

“格温和那些人不一样,他是杰弗生镇的人,还在弗吉尼亚上过大学,他路上一个劲儿地对我说他是在弗吉尼亚大学学会了喝酒的,我甚至和他说随便把我放在一个车站,借我点买车票的钱我自己坐火车回去,我身上只带了两块钱,可是他……”

“哦,你不用再解释了,我已经知道了,你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和我们这些穷人家的姑娘不一样!即便晚上和男人坐车兜风也不会做不正经的事。”女人把肉翻了个个儿继续说:“男人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们对男人常说的话是‘我是个纯洁的姑娘,我才不做那样的事儿呢!’可是却从来没放过任何一个和男人溜出来的机会,坐着他们的车四处兜风,反正自己又不掏汽油钱,吃饭也是他们请客,但是如果有其他男人多看你一眼,那可不得了,因为你父亲是法官,你的兄弟们也不喜欢你让男人们多看一眼。可是一旦你流落到哪个地方,你哭着求人帮忙时,找到的就是我们这样的女人——而我们给法官系鞋带都不配!”谭波儿一声不吭,扬起脸看着女人的背影,她头上的帽子看着岌岌可危,似乎马上就要掉下来。

“我也有过一个黑人男朋友,叫弗兰克,可是我哥哥说如果他看见他来找我,就要杀了他!听明白了吗?他说的是要直接杀了他,而不是用鞭子抽我一顿,他还说不等弗兰克下车,他就冲过去给他一枪,我爸爸听我哥哥这么说,说他还活着呢,这事儿用不着儿子动手,后来我哥哥把我锁在屋子里,然后自己去了桥那里,等着弗兰克,为了救弗兰克,我不顾危险,沿着我家的排水管道从三楼溜下来,在半路上截住弗兰克,告诉他我爸爸要杀他,让他赶紧离开杰弗生镇,可是他不肯,说要带上我一起走。后来我们回到马车上,我知道事情紧急,有可能他要没命,就一再央求他赶快离开那里,但是他坚持要去我家,带上我的行李,然后像个男子汉那样告诉我父亲他要带我走,我拗不过他,就和他一起回到我家。我父亲坐在阳台上,向我吼:‘从马车上下来!’于是我从马车里出来,下车时我央求弗兰克快点走,可是他不听,从马车上下来,拉着我往屋子走去,我父亲见状直接从屋子里拿出一把手枪冲出来,瞄准弗兰克,我挡在弗兰克面前,我父亲喊:‘你也想挨枪子儿吗?’弗兰克一把把我拽到他身后,枪响了,打中了弗兰克,他倒下后我父亲对我说:‘去给他收尸吧,婊子!’”

“他们也这样叫我:‘婊子’。”谭波儿胳膊里抱着孩子,看着女人的背影小声说。

女人手里抓着烤肉夹子说:“你们这些好人家的姑娘,就为了看场球赛,贪便宜坐上别人的车,现在遇到了麻烦……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以为这些男人是只会哄你开心的小伙子?!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没人请你来这儿!是你自己闯进来的,你现在想让别人放下手里的活儿,把你送到车站或者什么可以让你离开的地方,想得倒美?!我男人在菲律宾当兵时就杀过人,他为一个被人欺负的黑人妇女打抱不平,最后杀了欺负她的人,后来他被送了回来,他们把他关在莱文沃思 ,再后来战争爆发,他们把他放出来,条件是他参军打仗,他在战场上立了功,可是战争结束后他们还是把他送回莱文沃思监狱,让他继续服刑,后来是我找到一个律师,他帮我找到一位议员,由那位议员出面和监狱说话,他们才把他放出来,他回来后我的苦才结束——”

“苦?”谭波儿小声说。她手里没有放下孩子,帽子还是斜斜地扣在脑袋上,身上的衣服让她看上去瘦瘦的,活像一个长胳膊长腿的孩子。

“是的,苦!”女人说,“不然我怎么给律师钱?你以为律师都是白干活吗?”女人手里拿着叉子在谭波儿眼前晃了晃,“你这种娃娃脸懂什么?虽说你也是个婊子,可你不会认为自己如果走进男人房间,男人一定是为你服务的,是吗?你……”女人激动起来,身体微微摇晃,两只手插在腰上,用冷冷的眼神地看着谭波儿说,“男人?我看你从来没有睡过一个真正的男人!根本不知道被一个真正的男人要是什么滋味!你命好,从来没有遇到过那样的男人,如果真遇到了,你也许会知道你这张小脸蛋还挺有价值。如果你遇到了真正的男人,你会嫉妒和那个男人好的所有女人,害怕他离开你,如果他叫你婊子,你会忙不迭地答应‘我是,我是’,会光着身子在地上爬,就是为了让他婊子婊子地叫你……把孩子给我!”谭波儿没有松手,眼睛看着妇人,嘴里嚅动着,好像在说:“我是……我是……”妇人把手里的叉子往桌子上一丢,说:“松手!”从谭波儿怀里把孩子抢了过去,孩子醒了,睁开眼睛,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女人拖过来一把椅子坐下,把孩子抱在怀里,对谭波儿说:“去外面帮我拿块尿布回来!”谭波儿站在屋子当间,嘴唇开始哆嗦。看谭波儿没动,女人抱着孩子站起来,说:“你害怕,所以你不敢出去,是吗?”

“不害怕。”谭波儿说,“我去……”

“不用了,我自己去!”女人踢踏着那双不合脚的鞋出去了,很快拿着尿布和晾好的内衣回到屋里,她把另一张椅子拖到炉子跟前,把拿回来的尿布和内衣搭在椅子背上,然后重新抱着孩子在椅子上坐下,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哄着孩子:“别哭,别哭。”油灯底下女人的脸换了一副安详的神色。给孩子换好尿布后她把孩子放回箱子里,然后走到那扇挂着两块黄色粗布门帘的碗橱跟前,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大盘子,又拿起她刚才扔到桌子上的叉子,走到谭波儿跟前说:“听着!如果我给你找辆车,你会开吗?”谭波儿嘴唇动了动,似乎在找合适的词汇。“你从后门走,然后开车离开,再也别回来,能做到吗?”女人继续问道。

“可以。”谭波儿小声说,“怎么都可以。”

女人虽然还是刚才那副姿势,但是眼神却让人感觉她在上下打量谭波儿,冷冷的目光让谭波儿感觉全身肌肉都缩了起来,像是被砍下来在太阳下暴晒的葡萄藤。女人冷冷地说:“胆小鬼!说得像那么回事!”

“我能做到的!能做到的!”

“你回去后,不会告诉别人这个地方吗?别骗我!”两个女人脸对着脸,像是两堵挨得很近的白墙,声音在白墙之间回旋。

“只要能让我离开这儿,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只要离开这儿,去哪儿都行。”

“我不怕古德温知道我放你走,虽然他不是那种随便一个女的来这里他都要干的那种人,可是遇见你这样的女人我怕他——”

“只要能让我离开,去哪儿都行!”

“我太了解你这样的好人家的闺女了,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女人!你们把男人看成玩物,所以当一个好男人站在你们面前时,你们也分辨不出来,你有真心爱过一个男人吗?”

“我爱格温。”谭波儿小声说。

“我对李才是真正的爱!我像个奴隶一样伺候他!为了星期天可以去看他,我找了一份夜班的工作,在饭馆里做女招待。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住了两年,没找任何男人,因为我答应等他。为了把他从监狱里赎出来,我瞒着他出去卖,用挣来的钱把他从监狱里赎出来,后来我告诉了他,他却打了我一顿。现在你跑来了,虽然你是不情愿的,可是也没有人要求你来呀!没人会管你害不害怕。再说了,你有害怕的胆量吗?有爱一个人的胆量吗?”女人说话声音很小,连嘴唇都没有动,就好像在背诵一个做面包的方子。

“我给你钱!”谭波儿小声说,“多少都行!我爸爸会给我的!”女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谭波儿。谭波儿继续说:“我可以送你一件毛皮大衣,圣诞节才买的,和新的一样。”

女人无声地笑了,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给我衣服?我有三件皮毛大衣!我甚至给过一个站街的一件皮毛大衣!你说你要给我衣服?!上帝!”女人猛地转过身,看着谭波儿说,“我给你找辆汽车,你自己开车走,再也别回来!听见了吗?!”

“听见了。”谭波儿脸色苍白。女人把烤好的肉盛到盘子里,浇上肉汁,然后走到烤箱前,从里面取出一盘早就烤好的饼子,把它们放在盘子上。谭波儿小声问:“要我帮忙端过去吗?”女人并不理她,端起盘子出去了。谭波儿看了一眼房间:熏得黝黑的烟囱上面有一处银白色的细缝,锡做的油灯底座蒙了一层油垢。她走到桌子跟前,拿起香烟盒,抽出一根,愣怔一会儿后把烟凑近油灯点着,却不抽,看着忽闪不定的火苗,似乎在想什么。女人返回来了,抓着裙角垫在咖啡壶把儿上把热壶从炉子上拎下来。

“我帮你拿吧!”谭波儿问。

“不用,你去厅里吃饭吧!”女人又出去了。

谭波儿手里夹着香烟站在桌子跟前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放孩子的箱子走过去(箱子罩在炉子的阴影里,从远处看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浅色的东西),她站在箱子旁边,低头看着躺在里面的婴儿:婴儿的脸色白得有点发灰,眼睑下方有一块蓝色的阴影,头上盖着一块布子,一只手手掌向上手指向里弯着放在耳朵旁边。谭波儿弯下腰小声说:“这孩子快死了。”她的影子落在墙上,黑黑的一团,帽子歪扣在头发上,墙上的影子像是鬼影。她喃喃地说:“可怜的小宝贝,可怜的小宝贝。”男人们的声音越来越大,从大厅里传来脚步声,椅子的咔嗒声,中间夹着一个人的大笑声。女人走了进来,谭波儿听到动静转过身看着门口,女人对她说:“你去吃饭吧!”

“我不吃了,你刚才说要给我找辆车,可以吗?我想现在就走。”

“你先去吃饭吧,他们不会把你怎么着的。”

“我不饿。我一天都没吃饭,但我不饿。”

“去厅里吃饭吧!”女人还是说。

“我和你一起去!”

“你先去吧,我还没干完活儿呢!” 5mYMisMg5HuYYgATlwLCadYnjockSt2tEUFTCpK/QqNRQdlSKIgnquSLHAaSlWW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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