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眼从屋子后面绕到前面。格温站在阳台边儿上,用手捏着鼻子,血不停地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汤米光着脚蹲在阳台的墙根处。
金鱼眼把手里的烟头在草丛里捻灭,背对着两个人坐到门前的台阶上,对汤米说:“他娘的!怎么不把这家伙带到后面的阳台上给他洗洗鼻子?!你想让这家伙像个被割断喉咙的野猪在这儿坐一天?!”他取下表链上的白金袖珍折刀,开始刮鞋上的泥。
汤米从墙根站起来。格温正要说话,汤米皱着眉头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又冲着金鱼眼坐的方向晃了下脑袋,示意他不要说话。
金鱼眼背对着两个人说:“汤米,领这家伙洗完鼻子你就赶紧去卡车那儿装车,听见了吗?”
“不是让你在卡车守着吗?”汤米说。
“想都别想!”金鱼眼用刀子刮着裤管上的泥巴,说,“你活了40 年没动脑子不也活过来了?照我说的去做!”
汤米领着格温向后阳台走去。他小声对格温说:“他和谁都处不来——早晚他得整出事儿来,除了古德温他不敢管,其他人他都要管,他自己不喝酒也不让我们喝,有时候我抿口酒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
“听他刚才讲,你 40 岁了?”格温说。
“没他说的那么老!”
“那你多大?30 ?”
“不知道!反正没他说的那么老!”两个人来到后阳台上。瞎眼老头儿还坐在后阳台的椅子上晒着太阳。树林遮挡了夕阳的光芒,老人从膝盖到脚的部分落在阴影里,老人把手往膝盖以下的腿上摸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用拐杖探路,把椅子拖到有阳光的地方,格温和汤米赶紧往旁边闪开。老人重新坐下,把两只手拄在拐杖上,仰起脸朝着太阳的方向晒着。汤米说:“人老了就这样!看不见也听不见,还吃不好!人活成这样真没什么意思,又瞎又聋,连吃东西都没滋没味!”
阳台上的柱子之间搭了张镀锌的板子,板子上放着一个脸盆和一个碎了口的碗,碗里放了一块肥皂。格温说:“我不想洗脸!不如我们找点酒喝,怎么样?”
“还没喝够?已经喝得开车撞到树上了还没喝够?!”
“别瞒我,我不信你没酒喝,你把酒藏哪儿了?”
“藏在谷仓里。嘘!小声点!别让金鱼眼听见了,那家伙知道一定会去找,然后再给你倒掉!”汤米走到过道儿后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确信没人后,他领着格温穿过后面的那一片空地——这一片空地应该是后花园,但是因为无人打理长满了雪松和橡树树苗——往后面的谷仓走去,这时谭波儿站在过道儿的厨房门口喊格温,汤米往后看了一眼,对格温说:“你老婆喊你呢!你赶快挥挥手,让她知道你听到了,不然给金鱼眼听见就麻烦了。”
格温朝谭波儿摆了下手,继续跟着汤米往谷仓走去。谷仓门口放着一个梯子,汤米说:“你在底下等着,等我上去你再上,这梯子不结实,有的地方的木头快烂了,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你们怎么不修修呢?既然天天得用!”
“还能凑合着用,所以一直没修。”汤米边说边踩着梯子往上爬去,格温跟在他后面,上去后汤米对格温说:“你跟着我走,有些地方的板子已经烂了,别踩空掉下去。”
夕阳顺着破损的阁楼墙壁和房顶照射进来。汤米走到谷仓阁楼的一个角落里,从一堆乱草里翻出一个装酒的泥罐,说:“那家伙不会找到这里,因为他怕脏。”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来,边喝边聊。
汤米问格温:“我以前见你来这里买过酒,忘了你叫什么名字了。”
“格温·斯蒂文斯。我在你们这里已经买了三年的酒。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们还得赶回城里去。”
“快了。我以前见过你,三天前这里也来过一个人,说要去杰弗生镇,忘了他的名字了,那人能说,一直在说他和他老婆的事,好像是他不想和老婆过了什么的。给!再喝点!”汤米正要把酒罐递给格温,突然不动了,慢慢蹲下来,侧过脑袋好像在听动静。从下面的谷仓过道里传来喊声:“杰克!”
汤米朝格温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排脏兮兮七拐八弯的牙齿,样子有点蠢。
“叫你呢!杰克,你给我下来!”喊人的是金鱼眼。
“听到了吗?那家伙老是‘杰克!杰克!’地叫我,可是我叫汤米。”汤米压低声音对格温说。
“别装了,我知道你在上面。”金鱼眼继续喊着。
“我们还是下去吧!那家伙不定就会朝上放一枪,打穿阁楼的地板,射到我们。”汤米说。
“耶稣基督!你怎么不早说——”格温立刻朝下面喊道:“我们这就下来!”
两个人从梯子上爬下来,看见金鱼眼手揣在马甲兜里站在谷仓门口。太阳已经落山了,谭波儿出现在那座屋子的后阳台上,看见格温后她跳下阳台,沿着山坡向谷仓跑过来。
“我刚才和你说什么?我说让你带这个人赶紧离开这里。”金鱼眼冲着汤米喊道。
“我们只是来这里歇一会儿。”汤米说。
“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金鱼眼说。
“听见了。”汤米答道。金鱼眼没有看格温,转身往来路走去,汤米去追金鱼眼。谭波儿朝三个人迎面跑来,风把她的上衣吹得直往后飘,经过金鱼眼时,她咧开嘴,很僵硬地讨好似的笑了一下,金鱼眼没有理她,照直朝前走去。谭波儿闪过汤米,来到格温跟前,一把抓着格温的胳膊说:
“我害怕,格温。那女人和我说不要在这里过夜,她说——你又喝酒了?瞧你身上的血!”谭波儿瞪着乌黑的眼睛说,夜色里她那张脸出奇地娇小苍白。格温没说话,谭波儿转过头朝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确定金鱼眼已经消失在屋子的拐角处,才压低声音对格温说:“她说让我们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她还说附近有口泉眼,我看见炉子后面的箱子里放着一个婴儿。格温,她和我说不要在这地方过夜,她还说让我们去问那个人借车,她还说——”
“问谁借?”格温说。夜色里谭波儿的脸甚至有点惨白。汤米停下来,转过头看着他们,格温不敢再问,往前走去。
“问那个穿黑衣服的人
借!她说他很可能不会借给咱们,不过也不一定。咱们去借吧!”两个人往房子那里走。走到连接树林和屋子的那条小路后,谭波儿看到路旁边的草地上停着一辆汽车,就走过去,抓着车门把手小声对格温说:“这车开起来很快,到杰弗生镇用不了多长时间。我认识一个男孩儿,他就有一辆这样的车,可以开到 80 英里一小时。只要他肯答应开车送我们回去就行,那女人说如果我们是夫妇也许他会借,所以你就说我是你老婆。只要我们到了车站,一切就好说了,也许这附近有比杰弗生镇还近的车站。”
“问那个猴子借车?!你以为他肯借给我们吗?傻瓜!他不会带我们回镇子的!再说我宁愿在这里待一个星期也不愿意让他开车拉我去什么地方!”
“可是那个女人说我不能在这儿过夜。”
“你现在头脑不清楚,等一会儿再说这件事。”
“你去借车!去借车!”
“不借,我们等古德温回来,古德温肯定会借给我们一辆车的。”
他们往那间阳台木板已经破破烂烂的屋子走去,刚上台阶,就看见金鱼眼倚在阳台的柱子上正在点烟,谭波儿刹住脚步,看着金鱼眼,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说:“喂!和你商量个事儿!开车送我们到镇子上可以吗?”
金鱼眼捧着火歪着脑袋正准备点烟,听到谭波儿的话,把嘴里的烟往上一咬说:“不送!”
“求你了!送送我们吧!就当活动筋骨了,这种帕克德牌汽车开起来很快,去镇子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付你钱,走吧!”
金鱼眼“噗”的一声吹灭火柴,扔进草丛里,冷冷地对格温说:“告诉你的小婊子别缠着我。”
格温像一匹笨拙、脾气好的马突然被激怒了似的,猛地往金鱼眼跟前走了几步,说:“你说话注意点!”金鱼眼没有理他,鼻孔里冒出两股青烟,格温见状不依不饶地说:“少用那种语气和我说话!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金鱼眼还是没有理他,格温突然有点不知所措,强撑着说:“我不喜欢你用这样的语气和我们说话!”金鱼眼还是不说话,盯着格温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头转向一边。一旁的谭波儿冲着金鱼眼嚷道:“你身上的衣服是怎么湿的?你每天晚上都要把衣服上的脏东西刮掉吗?”
格温赶紧把她往屋里推,谭波儿扭着身子不肯进屋,鞋跟撞击地板发出脆声。金鱼眼还是靠在柱子上,扭过头看着别处。
“你想找打?”格温压低声音警告谭波儿说。
“他那么老,他敢打我?”谭波儿嚷道。
格温把谭波儿往屋子里推去:“他能把你脑袋拧下来!”
“胆小鬼!就你害怕他!”谭波儿嚷。
“闭嘴!”格温摇晃谭波儿,试图让她闭上嘴。谭波儿反抗着,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两个配合笨拙的舞伴在跳舞,空气中响着鞋在地板上摩擦发出的嚓嚓的声音。格温说:“听着!再找事儿我把你——!”不等他说完谭波儿已经挣脱他的双手,沿着过道儿往后门跑去。格温扭头看着谭波儿奔跑的背影。
谭波儿从厨房门口折进去。里面很黑,只有从炉口散发出一道亮光。谭波儿一个转身又跑了出来,在过道儿站住,她扭过头,往后阳台的出口看去:格温已经往山坡下的谷仓走去。谭波儿想:他又要去喝酒了,他醉了,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三次喝酒了。过道里的光线很暗,谭波儿踮起脚尖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突然感到肚子很饿,她想起学校,亮着灯的教室,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想起在食堂吃饭的铃声里去吃饭的伙伴们,还有父亲坐在家里阳台上,脚搁在栏杆上,草坪上,一个黑人仆人正在修剪草坪……她踮起脚尖来到走廊门口。紧挨着门口放着一把猎枪。谭波儿出了门,躲到一边哭了起来。
突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走了过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中间还夹杂着敲击地板的声音,之后声音从屋里又到了前后相通的过道儿上,谭波儿探出脑袋往里看去:一个佝偻着身子拄着拐杖的身影出现在过道里,一晃一晃地往门口走来,谭波儿尖叫一声——这一声出去后,她感觉肺似乎被倒空了,横膈膜像被撑开了似的——往院子跑去,刚冲到台阶就发现阳台边儿上站着一个人
,她顾不得看那人是谁,冲下台阶,绕过屋子,从后阳台跑进厨房,在炉子后面的角落里蹲下来,轻轻挪动炉子旁边的箱子,想把箱子挡在自己前面,她的两手紧紧抓着箱子边缘(手触到了那个小婴儿的脸),眼睛看着门口,她想祈祷。但是她想不出天父的任何一个名字,最后竟变成了:“我父亲是法官!我父亲是法官!”直到古德温走进来,划着一根火柴,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哈!你躲在我的厨房里干什么?”他说。谭波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古德温揪着脖领子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