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身处世,应先如实认识自己,明白人是怎样一种存在,人生的根本问题何在。这须对人的心理结构及从人类全部文化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人性拓展趋势进行深入分析。
人生是什么?从佛法看,人生是五蕴和合、因果相续的生命流转过程中的一个段落。五蕴者:一色蕴,主要指物质身体,这是一种生物性、动物性的生命活动过程;二受蕴(感受)、三想蕴(感知觉)、四行蕴(思维、意志等)、五识蕴(心识基本功能),为心理、精神活动。受想行识四蕴,高等动物亦未尝不具,只是不及人类发达,唯想行识三蕴中所具自我意识和理性认识的能力,被认为人所独具,乃人兽之间的基本分界线。
作为一种五蕴和合或灵肉结合的“萨埵”(梵语sattva,意为有情、众生),贪生畏死,避苦趋乐,大概可谓人乃至动物普遍所具的最根本特性。质言之,属于有情类的人,以有情识故,有好生、求乐的本性。不承认这一点,起码难以回答为何不自杀、不自找苦吃的诘难。自我意识明晰、理智发达的人类,其好生、求乐的需求,较之动物,内容至为丰富、深细。就求乐而言,人大概以需要满足而获得心理、精神上的适意感受为乐,或曰幸福。人的需要是多方面、多层次的,除马斯洛所说生理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需要四层基本需要和高级的自我实现需要外,还可举出求知的需要、求自由的需要等。这些需要满足则得快乐,不得满足则感匮乏不安。愈为低层次的需要,其满足所带来的快乐愈是粗浅短暂,愈为高层次的需要,其满足所带来的快乐愈为深细持久。人品高低,大略依其所追求的需要满足之层次高低而定。
不论哪种需要之满足,总是以生——活着,为根本基础。一旦生命结束,便意味着快乐或幸福之终结,死,于是便成为对人生幸福的最大威胁。因此,自古以来,人类便有战胜死亡或永生的需求,这种需要常由宗教给予满足。秦皇汉武、历代道教徒之企求长生不死,神教徒之向往死后灵魂升入天国安享“永恒净福”,佛教徒追求常乐我净之涅槃,都是人类这种本性中最深或最高需要的反映。
纵观人类文化发展之历史,可以发现:人类总体,以不断追求幸福为趋向。在文化创造者的生命力推动下,物质生活在不断提高,精神生活在不断丰富,科学技术在不断发展,其旨归,无非在于提高人生幸福度,提高人类自由度,这种发展,直指向未来,趋向无限,表现出人类有一种追求无限觉知、无限自由、无限幸福的本性冲动,有一种从有限直趋无限的趋向。这种直趋无限的向上追求,在宗教宣扬的永生、永恒净福、涅槃中,起码作了理想化的、抒情式的表达。宗教信仰的存在,充分说明追求永生、永恒幸福,是人本性深层的需求。
然而,只要以稍为冷静的眼光审视人生现实,便不难发现,人的本性需求与现实存在之间有着尖锐的矛盾:人不但不能永生,不得绝对自由,而且生命短暂,必死无疑,束缚障碍极多;人不但不能常乐,而且有种种痛苦。对这不容掩饰的现实之揭露和承认,数佛法四圣谛的苦圣谛说得最为系统深刻。苦,可谓一切宗教的母胎,尤为佛教的出发点。
佛典讲人生诸苦,有内外二苦、八苦、三苦等说。内外二苦者,如《大智度论》卷十九说外苦有二种:
一者王者、胜己、恶贼、狮子、虎狼、蚖蛇等逼害,二者风、雨、寒、热、雷、电、霹雳等。
内苦亦二种:一身苦,指身体感觉的苦,多属生理性的;二心苦,指精神感受的苦,多属社会性的。外苦、身苦,实际亦为心苦,为一种心理、精神上不适意的觉受。诸苦常被归纳为八苦:
1.生苦。出生所受的苦。《法蕴足论》卷六说,有情生时,领纳摄受种种之身苦事、心苦事、身心苦事,身热恼、心热恼、身燃烧、心燃烧等苦事故,说生为苦。人大概不记得自己生有何苦,但试观婴儿堕地,报以哭声,即证明其所受必苦。降生之后,无力自立,诸事皆依怙父母,不得自在,寒热饥渴病痛,唯有哇哇一哭。不但自己苦,而且累及父母保姆等受尽养育之苦。出身、长相,身心素质、智商、所处时地环境等,由降生一事所决定者良多,不由自己选择,往往能决定终身命运。生来贫穷下贱,或盲聋痴哑,其苦尤剧。《金色王经》云:
何苦最为重?所谓贫穷苦。
2.老苦。衰老一事,尽人难免。杜牧诗云:“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老之至矣,生命衰竭,筋力不济,发白面皱,齿落眼花,老态龙钟,颤颤巍巍,生活难于自理,思想精神亦僵化衰退,自感为社会多余之人,晚景凄凉,有若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3.病苦。人身危脆,病魔易侵。终生无病之人,世间罕见,道教称为“人仙”。疾病无论大小,无不痛苦切身,不用说痼疾沉屙,长期卧床不起,即便是头痛牙痛等小病,也不好受,谚云:“牙痛不是病,痛来要人命”。不仅病人自苦,而且给亲人、看护者造成痛苦。即使治疗有方,也难免服药、手术、扎针、注射及卧床住院等痛苦。此苦乃人最易体验者,不用笔者饶舌。
4.死苦。死亡,不仅意味着人生幸福之终结,永诀所爱乐的亲人、事业、财产等一切,而且临死前多罹疾病,临终之际,据佛典言有如生龟脱壳之苦。死后神识有无及去向,未可卜知,前路黑黑,岂不哀哉!《瑜伽师地论》卷六一谓死苦有五相:
一离别所爱盛财宝故,二离别所爱盛朋友故,三离别所爱盛眷属故,四离别所爱盛自身故,五于命终时备受种种极重忧苦故。
5.爱别离苦。人是感情动物、社会动物,以亲友恩爱为维持生命之重要食粮。《大乘义章》卷八云:
若依《涅槃》,以多恩义故,故名为人。人中父子亲戚相怜,名多恩义。
亲人团聚则乐,离别则苦,然亲属朋友,生离死别,尽人难免。生别者,或为战争、事务所逼迫,或男女之间情感破裂,令人肝肠寸断,魂牵梦萦。死别之苦,更为深重。谚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父母归天、爱侣亡故、儿女夭折、良友谢世,纵使铁石心肠,也不能不痛彻肝腑,苦泪涟涟!
6.怨憎会苦。所爱之人不得不离别,不爱之人,如怨家仇敌、盗贼恶棍、阴险小人、情敌、政敌、胜己者等,却不容回避,不得不生活于同一时空,乃至同一单位、家庭,受其扰害,使人或苦恼不安,或嫉恨不宁。
7.所求不得苦。人生莫不有种种需要、追求,然求之不得,乃属常事,诸事顺遂、终身幸运者,总不多见。考试落第、谋职不得、求爱遭拒、生意蚀本、企业破产、比赛失败、失业、失恋等,无不使人忧愁不安,烦闷不快,甚至因此而痛不欲生、自寻短见者,亦大有其人。
8.五阴炽盛苦。以上七苦,归根结底,皆为身心所受,亦终为身心的存在和活动所致,或者说身心的活动本身便是苦之渊薮。《正法念处经》卷五八谓“于人世界中,有阴皆是苦。”尤其人之肉身,危脆不坚,污秽不净,绝非理想的生命形态。庄子《齐物论》反省人生之苦说: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
从来的哲人智士、英雄豪杰,面对死亡的悲剧,莫不感叹嘘唏,从而研讨抗拒死亡之道,柏拉图甚至称哲学为“研究死的学问”。美国心理学鼻祖威廉·詹姆斯称死为潜伏于人各种幸福欢乐的虚饰之后的“深藏的蛀虫”。德国人类学家舍勒(M.Sheler)认为,所有的人,无论他承认与否,都必然对这“深藏的蛀虫”怀有某种确定的直觉。精神分析学家齐尔伯格认为,在人面对危险时的不安全感、懦弱和压抑感等后面,永远潜伏着对死亡的恐惧,其存在经得起严密推敲,没有谁的意识深层不藏有这种恐惧。存在主义者克尔恺郭尔、心理学家弗洛姆、人类学家奥托·兰克尔等,都认为死亡恐惧是普遍存在的,它决定了人的悖论本性和存在困境:人是生理性的肉体与自我意识(“符号性自我”)的矛盾对立统一体,这一悖论是人真正永恒的本质。美国著名人类学家E·贝克尔(1924—1974)在其《对抗死亡》中力论:人的这种悖论存在,意味着人既是小小神祇,又是蛆虫口中食,既是具有神性的天使,又是排泄出臭秽之物、终归腐朽消失的兽类。如此痛苦的二元分裂,是人的精神所难以承受的。为了抗拒死亡,人们拼命创造各种文化,建设“神化工程”,以图从潜意识中抹去死亡的威胁和无力战胜死亡的事实。达观哲学、神教信仰、爱情、艺术、娱乐等,都具有弗洛伊德所说“移情”手段的性质,是转移死亡恐惧、对抗死亡的防御机制。实际上,对死亡之事实而言,它们终归不过是一种软弱的自我安慰、自我麻醉手段,具有精神鸦片的性质,不可能从客观上令人真正摆脱死亡结局,获得永生。这无疑是深彻人性之谈,与佛法的生死观颇多共同点。
的确,那种掩饰死亡痛苦的达观哲学,显然浪漫不实。如西哲伊壁鸠鲁说人未死时死尚未到,曷用怕死,及死到来时什么都不知道了,有何苦痛?若如其言,则一切大事,皆无须早作预备,而死时什么也不知道,纯属无根据之想象,经不起事实验证。如此对待死亡,实属自欺欺人。又如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意在教人注重现前生活,不必考虑力不可及的死亡之事,这也不过是无力战胜死亡的妥协之词。儒家面对死亡威胁,倡立德立言立行,以期身死而精神思想不死,较卑者则求“雁过留声,人过留名”,虽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但能否真的死而不亡,仍大可怀疑。思想、精神、德行、作品,纵使长留人间,亦须依别人、人间社会而存,而别人、人间社会乃至人类赖以生存的星球乃至宇宙,皆为无常之物,皮若不存,毛将焉附?庄子谓人死“反入于几”,与“万物一府”,看来虽然达观,骨子里实掩藏着一种对人生无常的悲哀。至于常人出于种类延续的动物性欲望,将不死的需求寄托于子孙后代之繁衍不断者,更为愚痴。子孙后代,各有其独立人格,各有生死,纵使能延续万代,也丝毫不能说明自身战胜了死亡。
总之,无论怎样以达观哲学自慰,用移情手段遮掩,其实都是不敢正视死亡悲剧,不敢真正解决死亡问题以满足人本性求生求乐欲望的表现。对于人这种万物之灵而言,以如此态度对待人生根本问题,未免过于软弱卑怯,未免过于自轻自贱!
佛教的态度则与此颇为不同:首先敢于正视死等人生诸苦,毫不掩饰遮盖,而把人生缺陷与根本问题毫不留情地揭示出来,认清其可悲,然后研求根本解决之道。
由佛法观,人生固然以死为最大痛苦,然死依生而有,有生必有死,欲解决死的问题,必先解决生的问题。生死,于是被佛法突出为人生的根本问题。强调“生死事大”,人本性中对涅槃的需求与现实生死之苦,乃佛法所揭示的人生根本矛盾或人存在的悖论。“了生死”,从而被佛法列为中心课题。此所谓“了”,有两方面含义:一是了彻,谓穷彻生死的因果、实质,掌握超生脱死之道;二是了结,谓永远结束、消灭生死之苦。
在佛陀慧眼观来,人生之悲剧,不仅在于现前八苦交攻,更在于死亡并非苦的终结,而是有死还必有生,死后必为生前所造业力所缚,轮转于六道中,永无止息,若再生于人中倒罢了,而人却极易堕入地狱、饿鬼、畜生三恶道中,失去了再做人的资格,其苦痛较之于人,更是不堪言喻。这种生死流转,是更大的苦。佛法因此决志了却生死流转,认为生死流转的根本问题不解决,其他一切随生死而有的诸苦,即使有可能通过移情手段减轻,终不可能消灭,生死不了,一切诸苦,会永远没完没了。反之,生死若了,则一切皆了。犹如伐毒树,若断其根,枝叶永尽,若不断根而唯在枝叶上砍削,旋砍旋生,永无除期。不把解决人生根本问题列为大课题,只知解决小问题、枝末问题以求妥协苟安,舍本逐末,因小失大,小问题也未必能解决得好。
若就人生之全面而言,佛法亦不否认人生有乐,说人生基本上是苦乐间半。无容否认,人有极为丰富的乐趣:有饮食男女之乐、天伦之乐、情爱之乐、友情之乐、游戏娱乐之乐、工作劳动之乐、艺术欣赏及艺术创作之乐、事业成功之乐、求知学习之乐、道德修养之乐……,其乐之丰富深细,远非动物可及。但佛法认为这些乐无不依一定的条件而生,《瑜伽师地论》卷五名之为“非圣财所生乐”,说非圣财所生乐须依适悦、滋长、清净、任持四种资具而生。既依缘生,则其乐必然相对、有限,“不遍所依”“受用时有边有尽”,容易“为他劫夺”。
苦乐在生活中所占比重,因人因时地而异,据心理学家福楼格勒(Flugel)研究,当代西方人平均一生喜乐占50%,痛苦占22%,不苦不乐占28%。有的人苦要多得多,但苦纵极多,也总还有乐。
佛学认为,若作深一层观察,则非圣财所生乐,亦以苦为实质。何以故?一切乐受皆依缘生,皆无常变灭不可常住,与人常乐的本性需求相违故,此乐之当体,即是“行苦”。《杂阿含》卷十七第473经载佛言:
我以一切行无常故,一切诸行变易法故,说诸所有受悉皆是苦。
诸受皆苦,被列为小乘四法印之首。无常故苦,乃佛法苦谛之根本义趣。《长阿含·大缘方便经》佛言:
因乐触缘故生乐受,若乐触灭,受亦俱灭。
乐缘既灭,乐亦随灭,必生“坏苦”。世间之乐,莫不如此,没有不散的宴席,席散人空,乐极生悲,倍感凄凉。而且,就整个人生而言,有谁无苦?苦乐如形影不离,如《大般涅槃经》卷十二所言:
生死之中,实有乐受,菩萨摩诃萨以苦乐性不相舍离,是故说言一切皆苦。
依佛法真谛,人生之苦,更在于有我。所谓乐,以能受乐的主体自我为本。人所认为的自我,无非我的身心、社会身份、个性等,由满足此“我”之需要,乃生乐受。如饥渴时得甘美饮食,便觉爽快,寂寞时遇知音,便觉悦愉。然此所认能受乐之我,乃五蕴和集,假名为我,而念念变易无常,无一常住真我实受苦乐。能受乐的主体既如此,所受之乐亦如是,亦无常变灭,不属我有,非即是我。《长阿含·大缘方便经》佛说苦、乐、不苦不乐三种受,皆“有为无常,从因缘生,尽法灭法,为朽坏法,彼非我有,我非彼有”,又云:
若乐受是我者,乐受灭时,则有二我,此则为过。
苦受亦如是,念念灭故,非常住真我。无论苦乐,皆非我而属因缘故,不得自在真常,故实质是苦。《大般涅槃经·一切大众所问品》谓“一切属他,则名为苦。”
佛法盛谈人生诸苦,唱“有生皆苦”,乃至说乐亦是苦,从表面上看来,似乎有否定人生价值、悲观厌世之嫌。未能吃透佛法真精神的西哲尼采,取佛法糟粕,说人最好快点死去,以离开痛苦的尘世而归于寂灭,这实在是对佛法的片面曲解,正是佛所谓“饮乳成毒”者。实则佛法力说苦,只是针对世俗文化掩饰人生缺陷的破执之谈,旨在发聩振聋,唤起世人对人生现实、人生根本问题的正视,有了正视,才谈得上解决。
佛法认为,苦,仅是对迷昧人生而言,若觉知是苦,深观诸苦而发起超出生死的“出离心”,则人生诸苦,未必不是一件幸运事。若无苦纯乐,一如诸天,人便难以发起出离心;若众生无苦,则菩萨难以兴慈运悲而发尽度众生皆共成佛的菩提心。《起世经》中佛言:有三天使住于世间:老、病、死,它们应看做天神为警策世人发心求道、升华生命而派来的使者,应奉为师长。就此而言,人生诸苦,只要换一个正觉态度,便变成了珍贵之物,成为培养菩提觉花的肥料。对真正学佛者来说,人生无苦,反为缺憾。元代妙叶大师“十大碍行”谓“念身不求无病,身无病则贪欲乃生,贪欲生必破戒败道”;“处世不求无难,世无难则骄奢必起”;以病苦为良药,以患难为解脱,才是佛弟子对待苦难的精神。日本学者木村泰贤《大乘佛教思想论》说:
苦对于我们成为征服的对象时,便发挥其伟大的道德价值。反之,任己被苦征服,人生便可谓无价值的存在,这即是佛教的根本精神。
当然,欲征服苦,必先承认、正视苦,若连承认都不敢,谈何征服?
而且,佛法说苦,乃证得涅槃之乐的圣者从其大悲心中观照世人而说,言人生苦,是与涅槃真常之乐相比较而言。何况说苦,只是佛法世俗谛之一面,若从另一面真实谛观,苦生灭无常、无自实体故,当体是空。《摩诃般若经》卷五谓“知苦不生,是名苦智”。知无苦可灭,才是苦谛的究竟实义。
真正学佛人,纵然身受众苦,乃至为济度众生而主动受苦,因证得苦性本空故,亦甘之如饴,不改其常乐。纵死期到来,因自见去处故,亦视死如归,毫无畏惧。这较世间英雄豪杰之壮烈而死,更为洒脱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