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激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照亮我们内心感激缺失的部分,尤其是它的对立面——怨恨——存在的部分。当我们处于某些特定的情境时,我们会渐渐注意到这一点。那些时候,我们很想表达感激之情却无法真诚地说出口,因为我们实际上感到很痛苦,或不想说话。我经常把这种情况描述为“模糊的”,因为我们知道有些事不对劲,但往往很难给出一个具体的名称,也很难完全向自己承认这种感觉,更别说向对方承认了。
事实上,仅仅意识到我们存在怨恨情绪都很困难,因为它天生就爱隐藏。哲学家胡安·贝尔纳尔(Juan Bernal)是这么说的:“在人际关系中,怨恨的标准不应该摆到桌面上讨论;怨恨情绪甚至应该对自己保密。” 1 我们可能害怕承认心中的怨恨情绪,因为我们想保持自己是好人、充满正能量的形象,又或者我们不想破坏现状。
尽管其他的消极情绪也让人感到不愉快,但是像妒忌、愤怒、懊恼和失望之类的情绪都比怨恨要“坦率”、有意识得多。我们往往比较容易和别人谈论这些情绪,因为我们的反应看起来完全合理,社会接受度自然也更高。如果因为临时员工的身份而被恶劣对待,你感到愤怒似乎无可非议。对政客面临气候变化的无所作为表示愤怒和懊恼也被视为可以接受的立场。对因家暴造成的伤害表示憎恶和愤慨更是真诚的回应,受到公共意志的认可。
然而怨恨经常带有一种羞耻感。它揭露了我们的真面目,让我们看起来有些软弱,或者看起来不是我们愿意认为自己是的那种人,又或者不是我们想让别人看到的那种人。为什么我们还没有往前看?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了,我们还对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耿耿于怀?这样的小事竟然会给我们带来如此深的伤害,有时确实会让人觉得不合情理。羞耻感和内疚又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进一步影响我们识别怨恨的能力。
如果对那些我们认为应该感激的对象感到怨恨,我们也可能会觉得羞耻。我们会困在所谓的“黏糊糊的感激网”里,一方面觉得由于自己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好处,于是对他们有所亏欠;另一方面又因为他们伤害了我们,所以心中充满怨恨。怨恨在这里通常是更为强烈的情绪,但是我们倾向于把它隐藏起来,因为我们认为自己应该心怀感激。这种“黏糊糊的感激网”在恋爱关系中十分普遍。我们可能不断受到诸如“伴侣在过去为我做了什么”和“我们对他们充满感激之情的一切理由”之类的提醒。但是,这可能会阻碍我们在某些问题上对自己诚实,比如和伴侣讨论他们令我们感到失望或给我们带来痛苦的方面。
“黏糊糊的感激网”的另一方面体现在渗透到我们内心里的观念:无论我们多么感激对方,如果他们造成了我们的怨恨情绪,就应该由他们来努力修复这段关系,而不是我们。我们可能仅仅满足于表面功夫,给予对方平庸或不诚恳的感激——顺便提一句,这不是真正的感激——然后就等着他们来承认我们的痛苦,并做出恰当的补偿。这种等待游戏可以月复一月,甚至年复一年地持续下去。与此同时,我们隐藏起自己的怨恨情绪,把它正常化,或者决定在恋爱关系中降低自己的要求——这一切都是以“感激”之名。
如果我们重温当年的伤痛或苦难,我们经常会有一种恐惧感,害怕自己揭开旧伤口。而且,如果我们考虑和对方摊牌的后果,我们可能会担心他们做出什么事来——尤其当他们处在有权力的位置上时。和伤害过我们的人对峙可能是非常恐怖的经历。我们也许不相信自己能够理智、平静地应对这种情形,所以我们告诫自己不要插手,让一切顺其自然,这样效果会更好。如果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这么做,我们就在不断地把它正常化,直到有一天我们甚至无法识别自己的怨恨情绪。我们的怨恨可能已经持续了太久,以至于它俨然成为我们存在方式及人格的一部分。我们甚至不认为它是我们可以选择的东西。
当然,有些怨恨并没有隐藏起来,比如和创伤性事件导致的不公平相关联的怨恨。表达这种怨恨情绪相对来说容易得多,因为它通常被认为是公正且完全合理的。在这些例子里,怨恨可能被视为——人们对此也大多表示赞同——最恰当的回应,因此不带任何羞耻感。大众对种族歧视或宗教偏执充满怨恨情绪的抗议便是典型的例子。
但是,这些社会层面的大怨恨可能会淹没日常生活里的一些小怨恨,或者弱化后者的重要性。我们为自己对小怨恨耿耿于怀而感到羞耻,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正是和世界上那些更大的不公平比起来,这些小怨恨显得无足轻重。我再重复一遍,绝大多数关于怨恨的文章和书籍都是从那些更具创伤性的大怨恨的角度出发来进行讨论的。相比之下,小怨恨受到的关注要少得多。
为了让怨恨不再躲藏,我们首先需要承认它的存在。我们需要给自己的怨恨一个声音、一个形状,在不带羞耻感和内疚、不带自我评判或他人评判的前提下,把它放到桌面上讨论。只有那个时候我们才能看到怨恨在多大程度上夺走了我们的感激,并破坏了我们的人际关系。在这一章里,我们会仔细看看怨恨的主要特征,这样我们才能够更好地识别自己的怨恨情绪。首先寻找怨恨的地方之一是让我们觉得不可能心生感激的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