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隐藏的是不存在的东西。
——埃里克·霍弗(Eric Hoffer)
为 了解释为什么我提供的策略能够成功,我必须首先对你有关世界如何运作的基本信念发起看似矛盾的挑战。请想象世上没有邪恶这回事。如果你是个信教的人,就想象一下世上没有撒旦、没有黑暗王子、没有鬼怪、没有恶魔——没有任何形式的魔鬼。如果你不信教,那就想想看,如果你发现邪恶根本不存在于我们的世界上,你会有什么感觉,你对生活的看法会有多少改变。更令人吃惊的是,假设你得知邪恶从未存在过,它既不是一种事物,也不是一种狡猾的超自然生物,更不是一种神秘的力量或看不见的灵魂,甚至也不是普通人性中特别可耻的那一部分。请你尽情想象,邪恶只不过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就像北欧巨魔、大脚野人,或者需要乡村少女牺牲献祭的火山诸神一样。
“有什么意义呢?”你可能会说,“如果这样想,我们就不得不过多忽视生活本来的样子。”我们的世界充满了邪恶,而许多人看似非常擅长于此。也许邪恶不是一种力量,也不是一种东西,更不是一种长角的生物(甚至可以说,邪恶不是一个名词),但“邪恶”这个词肯定是个人人皆知的形容词:有“邪恶”的事情、“邪恶”的计划、“邪恶”的行为。人类对于这些是什么类型的事情、计划和行为,似乎有着共同的理解。那么,如果邪恶不存在,当我们使用这个词的时候,我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请求你们理解,根本没有邪恶这种东西,因为从心理学上讲,根本就没有邪恶。邪恶不是一种会入侵你身心的精神或事物,也不是人类原始大脑中的某个阴暗部分。恰恰相反,邪恶不是我们能够观察,或者至少能感受到的实体,而是一种缺失。邪恶不是某种东西,而是一种空洞——那里原本应该有某些东西。
真正的邪恶是一个空洞,仅此而已。我将在下一章介绍这个“洞”背后的神经学知识。现在,我们继续讨论邪恶是如何露出真面目的。
我们认为有的“邪恶”行为比其他的更为糟糕:我们认为连环杀人、种族灭绝比偷窃一名员工的养老金更令人发指。可以理解的是,我们会根据行为后果的严重程度(某种行为有多致命),以及有多少人会受到影响来做出这种判断。闯入别人的家中,为了好玩而折磨一家人的行为,可以被视为邪恶;谋杀数百万无辜者会被视为严重的罪行。但所有真正邪恶的行为,从罪恶滔天、难以言喻的反人类罪,到折磨配偶、侵吞他人储蓄的罪行,都是由这种心灵的空洞造成的。
我们可以通过思考下面关于一场单纯车祸的两个故事,来理解这个空洞的本质——这是一个源于神经发育不足的无底洞。在第一个故事里,两个人都有正常的大脑,他们的心理也都是健全的。在第二个故事里,其中一人的大脑中缺失了一些东西,不过,如果他的大多数朋友和家人得知这一点都会感到震惊。
在这场虚构车祸的第一个故事里,汤姆和杰克(两人都有正常的大脑)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开车行驶在一条几乎无人的道路上,相向驶来。汤姆一时忘记了可能会有迎面驶来的车辆,慢慢把车开到了路中央,压着黄线行驶。当杰克从另一个方向驶来时,两辆车差点就以高速相撞。为了避开心不在焉的汤姆,杰克被迫把车开出了公路,栽进一条被雨水淹没的沟里。
神奇的是,他们俩都没有受伤。他们下了车,在漆黑空旷的路上向对方走去。汤姆既受了惊吓,又很尴尬。杰克也受了惊吓,而且很愤怒。他的豪车是全新的,他还煞费苦心把车擦得锃亮,准备和一位迷人的女士约会,他很想在今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
杰克对汤姆大喊:“你这个白痴,你到底在干什么?”
汤姆是个顾家的男人,他只是想回家。他能听懂这是个反问句,于是他态度很好地道了好几次歉,然后提议,如果他们一起合作,也许能把杰克的车从沟里弄出来。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车弄出来了,但在这个过程中,两人的衣服都被泥土和湿草地弄脏了。
此时杰克已经气得昏了头。看到自己衣服又脏又湿,之前一尘不染的车上滴下了棕绿色的泥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报复。他脑中念头一闪:他的伯莱塔手枪还在车里。在听说这条路附近发生过几起劫车案件之后,他买了这把枪来保护自己。现在,路上空无一人,漆黑一片。他只需要打开车门,从保险箱里掏出手枪,然后“砰”的一声——这个傻瓜就不复存在了。
但是,你可能已经猜到了,杰克并没有向汤姆开枪。他非常愤怒,想杀了汤姆,但他没有这么做。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这么做,因为直接开枪打死一个陌生人,谋杀一个从未威胁过他的人,在他心里是一个不可能的选择。杰克的大脑是正常的,其中包含了敏感的神经结构,让他感觉到自己是与人类同胞联系在一起的。由于这种与生俱来的强烈联结感(这种属性包含了去爱家人、朋友的能力,以及对其他人共情的能力),杰克的心灵中包含了一种我们称为“良知”的强烈干预性情绪。此时此刻,他的良知正在对他大喊:“不可杀人。夺走别人的生命是邪恶的。”
他开始觉得有些恶心,甚至连想到那把枪都会让他不安,所以他忍住了怒火,记下了汤姆的电话号码,回到车里。他愁眉苦脸、骂骂咧咧、浑身是泥、火冒三丈,开着车走了——但他没有杀人。
现在我们来讲第二个故事。汤姆2号就像汤姆1号一样,是个大脑结构正常的普通人,这样的大脑结构能让他在心理上保持正常。但杰克2号和杰克1号不同。杰克2号的大脑与人类同胞没有任何情感联结,这导致他的精神严重异常。尽管如此,他的异常行为却通常不会被其他人发现,甚至都不会被人注意到,除非在某些情况下(比如我们虚构的车祸),这些异常行为才会格外突出。
杰克2号与汤姆2号又一次在漆黑空旷的道路上相向行驶。就像上一个故事一样,汤姆心不在焉地压上了中线。当杰克开车过来的时候,他和汤姆侥幸躲过了相撞,杰克被迫把那辆昂贵的新车驶离公路,栽进了泥泞的水沟里。两人都没受重伤,但杰克勃然大怒。
杰克2号觉得汤姆2号差点就害死了他,又想起他本来稍后要见的美女,他发出了和杰克1号一样的大叫:“你这个白痴,你到底在干什么?”
汤姆2号恭恭敬敬地道了歉,就像上一个故事一样,他提议他们一起把杰克2号的车从沟里拖出来。他们一起把车拖回到路上,但他们的衣服上因此沾满了黏糊糊的泥巴。
此时杰克2号暴跳如雷。他想杀死汤姆2号,他想象着,如果能从车里拿起那把无标记 的手枪,朝这家伙的脑袋开上一枪会有多开心。他检查了道路的两个方向,没有看到其他车辆。整个晚上的能见度都很差,现在又要起大雾了。他可以打死这个人,回到车里,若无其事地开走。他很可能逃脱惩罚。等尸体最终被发现的时候,人们会以为这场谋杀与恋人间的吵架有关,或者可能是一场劫车案出了岔子。
他把手伸进车窗,打开杂物箱,摸出放在里面的手枪。这种感觉很好。他的良知不会对他说话,因为与杰克1号不同,杰克2号头脑中只有一个空洞,那个空洞通常是人际联结与良知应该在的位置。由于杰克2号无法体验到人际联结的常见情绪,所以除了对这个糟糕夜晚的愤怒和想杀死汤姆的冲动这两种情绪之外,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从车里掏出枪,对准汤姆2号的眉心。汤姆2号惊恐地举起双臂,就像要保护自己一样,开口说道:“等等!”但还没等他说完,杰克2号就开枪了。
汤姆2号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表情凝固了,他倒在人行道上,柏油马路上逐渐形成了一摊深红的血泊,雨点滴滴答答地落在上面。此时杰克2号感到一阵满足。他上了他那辆漂亮的新车,开走了,把那个陌生人留在那里等死。开了十英里(约16千米)后,他脸上还挂着微笑。
杰克2号在出生时,大脑中就有一种不易察觉的缺陷,这导致他的情感生活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他是一个反社会人格者,和大多数反社会人格者一样,他人几乎不会察觉他的问题。事实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刚刚被杀了。虽然在多数情况下,与反社会人格者争吵不会置人于死地,但重要的是我们要意识到,唯一阻止他们作恶的不是良知,而是隐藏真面目的意图。
在需要表现正常的时候,杰克2号能很好地伪装自己的情绪。他本应该拥有真诚的人际情感,但他只有心灵的空洞。大多数认识杰克2号的人,如果发现他完全没有能力体验到人际关系中的温暖情感,包括爱,都会感到十分惊讶。他的伪装令人信服,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真正的朋友,他对人类同胞没有丝毫真正的关心。他不能真诚地爱或者关心他的家人,尽管他声称自己有这些感受。他对与伴侣建立情感联结没有真正的兴趣;如果他结婚了,这段婚姻将是没有爱的、单方面的,几乎可以肯定是短期的。如果说伴侣对他有任何价值,那必然是因为他把伴侣视为某种财产——失去她可能会让他发怒,但不会让他真正感到悲伤。如果他做了父亲,他连爱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
通常,正是连爱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让我们看到了这种反社会人格问题的真正严重性和恐怖。由于杰克2号不能爱自己未来的孩子,又怎能指望他对一个讨厌的、求饶的陌生人感到同情呢,又怎么能指望他同情那个陌生人的孩子呢?他根本不会。
温暖的情感(亲友之间的爱、关心、喜爱、感动)是正常人际联结的一部分,它们是我们所谓的“良知”的基础;没有这些情感,良知就不可能存在。良知永远存在于情感健全者的生活之中。只要表现得稍有些自私,我们中的许多人都会因为影响了其他人而感到良心不安:比如我们把家里最后一点儿橙汁喝光,或者把在沙发靠垫之间找到的10美元装进自己的包里,又或者用一句轻率的话打击了某人的情绪。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杰克2号夺走一个人的生命时,他甚至没有一丝内疚。杰克2号心灵上的空洞,将难以想象的残忍行径变成了轻而易举的行为。正常的人性不允许杰克这样做。如果杰克执意这样做,他的良心会让他余生都感到羞耻。也不是魔鬼让杰克2号做这种事的。是某种特殊的心理和神经上的空洞让他做到这一点的,这种空洞从一开始就让杰克2号无法与人建立联结。
不仅仅是在黑暗、危险的高速公路上,在许多不同的情况下,我们都指望人际联结和良知的基本原则能约束他人的行为,而且在大多数时候,我们的期待都会得到满足。我们认为人们会遵守“不可杀人”的底线。我们相信几乎所有成年人都会比较温和地对待孩子。我们相信别人会遵守他们的诺言,尤其是当他们的诺言变成正式的合同时。我们希望银行家、经纪人、顾问不会偷走我们的财产。我们相信朋友和家人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我们的私密信息。美国的法律制度就建立在这样的观念之上:人们在上帝面前发誓不会说谎,他们就真的不会说谎。令人惊讶的是,即便是21世纪的社会也相当依赖荣誉制度,当我们遇到一个根本不受荣誉、良知或人际联结约束的人时,我们就可能遇上大麻烦。无论是在偏远的高速公路、会议室、法庭、家中,还是在人际关系脆弱的地带遇见这样的一个人,我们都可能会措手不及,陷入危险。
这些无情的人总会让我们感到困惑。当我们听说一种特别可恶的行为时,我们会称这件事“不可理解”,并会问道:怎么会有人这样做?这种人还怎么在镜子前面对自己?我们的这些问题,通常有一个简单的答案:作恶者照镜子时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因为他没有那种让自己感到无法忍受的内疚与羞耻的内在机制。
与反社会人格者的互动很少置人于死地(就像汤姆2号与杰克2号的事情那样),但与他们的接触几乎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破坏性。与反社会人格者打交道是危险的,无论我们有没有意识到对方的本性(在一开始,我们通常不会意识到)。例如,故事中的杰克2号开车去见的那个女人,很可能就不知道他的问题。如果没有遇到挑衅和适当的机会,就像在漆黑偏僻道路上遇到可怜的汤姆2号那样,杰克2号是不会杀了她的。在极有可能被发现并受到惩罚的情况下,即便是反社会人格者也会克制自己的意愿。不过,如果她开始和杰克2号交往,杰克2号几乎肯定会在情感上和经济上伤害她,或者以其他不太可能引起官方注意的方式伤害她。如果她有钱,或者拥有有用的社会、职业关系,又或者有任何杰克2号感兴趣的其他东西,他都会想办法将其据为己有。总而言之,杰克2号会试图控制她、操纵她,通常只是为了好玩。她与杰克2号分享的生活越多,她的生活就会受到越严重的伤害。
如果她像大多数遇到反社会人格者的人一样,她就有可能怀疑自己的价值和理智,而不是相信这个简单但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杰克2号没有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