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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爱哭痣

一开始,奇异百物语都是委托人力中介商灯庵老先生介绍说故事者前来。

阿近和三岛屋的伙计们私下都称他“蛤蟆仙人”,这位老先生还不至于到惹人怨恨的地步,但颇招人嫌,总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难侍候。这位老先生不光筛选说故事者、把人送来,偶尔也会亲自造访三岛屋。

要到什么程度,他才会“偶尔”前来,三岛屋的人总估不准。对蛤蟆仙人来说,怎样的情况才算得上重要,值得他亲自坐轿前来呢?

例如两年前,三岛屋遭遇抢匪的那一次;还有去年初冬,神田川北侧的神田松永町夜里发生火灾那一次,因为当时正吹来季节性的干燥北风,三岛屋的人个个吓得心惊胆战。这两次,灯庵老先生店里都只有那位上了年纪的掌柜前来露脸,简短地说一句“在下特地前来探望问安”。

还有,例如一个月前,阿近与多町二丁目的租书店葫芦古堂的小老板勘一成婚的那一次。这是件值得庆贺的大事,但那位人力中介商只派一名长得白白净净的年轻伙计前来,摆上一桶酒,说一句“恭喜恭喜”,便就此离去。

倒也不是想说他小气,或是嫌他礼数不够周到。只不过,面对这种少有的灾难和喜事,他总显得很冷淡;明明没什么要事,却又心血来潮地登门拜访,让伊兵卫和阿近花不少时间接待。这都让人觉得这位人力中介商实在是猜不透。

出于这个缘故,当富次郎接替阿近成为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时,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那位蛤蟆仙人一定会来跟我说些什么。

灯庵每次与阿近见面,总会话中带刺地出言挖苦她“要是再这样磨蹭下去,小心一眨眼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婆”“不够机灵”“就算长得漂亮,要是个性刚强,可就大大扣分了”。既然这样,他会对富次郎说些什么,可想而知。

若是说他“吃白食的”“靠父母吃穿”“纨绔子弟”,到时候就一笑置之吧。富次郎暗自做好心理准备。果不其然,在某个春光明媚的日子,灯庵前来。他身穿一袭结城绸,外头披着御所绢的一件外褂,与光秃的脑袋看不出分界线的额头上,刻画着一道又一道仿佛会积水的深邃皱纹。

“我想和您商量下次的说故事者。”

灯庵老先生以混浊的声音如此说道。一如往常,他被带往伊兵卫的起居室。富次郎心想,如果是和奇异百物语有关的事,自己应该很快就会被叫去吧,于是他开始准备,结果看到童工新太正准备端茶点前去。

“咦,是你去吗?”

不是阿岛吗?富次郎这样一询问,新太双眉垂落,觉得很丢脸。

“因为我抽签输了。”

大家都很不想去呢。

“喂,富次郎,你来一下。”

在伊兵卫的召唤下,富次郎到起居室露面,只见那位爱挖苦人的人力中介商正与伊兵卫迎面而坐,像一尊摆设般沉沉地坐在座位上。如此想来,没人知道这位老先生的岁数,他虽然年事已高,看起来却没半点驼背样。这指的并非他身材高大或骨架粗壮这类的体格层面,应该说是他全身散发的气场相当强大,或是厚实。

——也就是说,他这个人脸皮很厚。

富次郎如此暗忖。

“这是你接替阿近后第一次以聆听者的身份与他见面,对吧。”似乎只有伊兵卫不怕这位人力中介商,他语气开朗地说道,“灯庵先生,我重新为你介绍,这是我家的次子富次郎。”

两个人展开例行公事般的问候。

“那么,富次郎,你就好好和他讨论今后的事吧。”

富次郎被留在房内,单独面对蛤蟆仙人。

“三岛屋还是一样生意红火,可喜可贺啊。”

灯庵用他那宛如喉咙里卡着烟油般的沙哑嗓音,率先展开攻势。

“是的,托您的福,生意兴盛,真是感激不尽。”富次郎正面应对,回以微笑。

“因为不论是越川还是丸角,大概都没让小虫子穿铫子缩 吧。”

越川和丸角都是江户市内名气响亮的提袋店。伊兵卫当初开创三岛屋时,便怀抱“总有一天要和这两家店抢客人”的气势,一直全力投入生意中。如今三岛屋已成为第三大名店,是连越川、丸角也敬畏三分的生意敌手。

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让小虫子穿铫子缩?”

说完后,富次郎低头看自己前胸,他确实穿着铫子缩的藏青色横纹窄袖和服。

虽说以富次郎的身份没有压力要扛,但他可不是每天只顾着玩乐。他会在店里招呼客人,来往于工房与店面之间搬运商品,不时也会帮忙做生意。因为是老板的儿子,他自然不能穿得太随便。铫子缩要价不菲,虽然外观质朴,但一眼就看得出格调,所以穿起来正合适。伊兵卫也常穿这种布料做的衣服。

“……您说的小虫子,是指我吗?”富次郎指着自己的鼻尖问。

灯庵老先生板着脸,点了点头:“不然还会有谁?”

“我是小虫子。”富次郎如此低语,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意思是说,我是只吃钱的虫子?”

灯庵老先生哼了一声:“我原本的意思是米虫,不过要这样说也行。”

富次郎端详蛤蟆仙人的脸。原来是来这么一招啊!

“不光白米,荞麦和红豆我也吃。啊,粟饼我也爱吃。本石町的糕饼店石川,招牌就是口感绝佳的粟饼。那粟饼的口感就像在嚼白云般软绵绵的,甜中带咸的味道堪称一绝。下次我拿来当茶点招待您。”

富次郎喜爱美食,对甜食更是完全无法抗拒。他会四处逛、四处吃,认真看报纸和美食风评记事。

“附带一提,去年我对江户市内的甜食做的排行榜……”

“啊,够了。”

灯庵老先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的手掌瘦骨嶙峋,与他的体格和散发的气息截然不同,反映出蛤蟆仙人的岁数。

——看来,暂时是由我取得一胜。

“听说您今天是为了奇异百物语的事前来。”

富次郎试着接连出招。灯庵老先生依旧是一脸不悦的神情,骨碌碌转动他那看起来很僵硬的眼珠,打量着富次郎。

“听说您老兄要接替聆听者的角色,此话当真?”

称呼委托他介绍说故事者的顾客为“老兄”,实在很傲慢。

“是真的。”富次郎亲切地回应,“与灯庵先生您相比,我只是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但基本的礼貌我还是知晓的。我会用心扮演好聆听者的角色,并借此累积人生的修行。”

灯庵老先生以一对小眼斜向瞪视着富次郎。

“人生的修行,是吧……”

“这样不行吗?阿近似乎就通过百物语学到了不少东西。”

“您老兄该学习的,应该是如何从商吧?”

“这是当然,我一向跟父母学习如何从商。那么,您今天来所为何事呢?”

蛤蟆仙人的前额和鼻梁,微微渗出不悦的油。如果榨出他脸上的油,不知能否做出治百病的妙药。富次郎暗自在心里开起了玩笑。

“我很担心。”灯庵老先生开口道,他混浊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并带有一丝威吓,“阿近小姐原本是尚未出嫁的姑娘,所以听过我筛选出的说故事者讲的故事后,她懂得了人世间的智慧,学会了待客之道,这确实对她有助益。但您老兄是位无所事事的公子哥。”

“您不觉得,正因为我是无所事事的公子哥,为了日后有招赘的良缘上门,懂得人世间的智慧,学会待客之道,会和阿近一样有助益吗?”

蛤蟆仙人的嘴角变得扭曲。

“您老兄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不对吗?”

“你太小看听别人说故事这件事了。”

“那么,我会提醒自己小心,别小看它。”

事实上,就算蛤蟆仙人没提出忠告,富次郎也早已有过惨痛的教训,感触良深。

尤其是听了悲惨的故事后,听到的事会像沉淀物般沉积在心中,他有时觉得自己仿佛也因受到影响而改变。当时阿近出言鼓励他。——没问题的,听过即忘,你一定可以办到。

富次郎从小就有绘画天分。而在离开三岛屋那段时间,在工作的地方刚好有机会和真正的画师学艺,他就此学会画笔的用法、基础的绘画技巧,以及如何掌握素材。

所以,尽管现在仍然只算是外行人舞笔弄墨,但他很会画水墨画。自从开始听奇异百物语,每听完一则故事,他都会以此为素材画一幅画。

这些画当然不会外流,而始终是为了调适自己的心情而画的。画好后收进桐木箱内,交由阿胜保管。附带一提,那个桐木箱名叫“怪奇草纸”。

“其实我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去拜访灯庵先生您呢。”富次郎面对那宛如烟熏蛤蟆般的面孔,很直截了当地说道,“听说,我们的奇异百物语打响名号后,想来说故事的人在您店门口大排长龙。真的很感谢,给您添麻烦了。”

富次郎微微行了一礼。

“刚才您提到,为了阿近特别筛选说故事者,但不知您向来是依据什么原则来筛选呢?”

是看当事人的相貌仪态,还是家世呢?

“说故事者在我们百物语的场合中可以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和姓名,因为这样更容易说出自己的故事。不过他们都会明确地向您说出自己的身份,对吧?果然,这就是您最重要的依据吧。还是说,您有其他辨识的秘诀?”

灯庵老先生低吼似的叹了一声,露骨地摆出不悦之色。

“这种事,除非你当人力中介商,否则无可奉告。”

哦。

“人力中介的秘招是吧。”

“这种事你可以讲得这么若无其事,显见你乐在其中。”

“抱歉。”

蛤蟆仙人仍旧板着脸,只有富次郎独自笑得开朗。

坦白说,阿近出嫁前举办的这几次百物语,富次郎也一起聆听了。一开始是躲在隔壁房间,但后来因为某个契机,他自己踏进黑白之间,索性直接坐在阿近身旁。正因为这样,故事余韵长存,令他尝到心中不安的滋味。

尽管如此,奇异百物语还是很有意思。富次郎自认比阿近见多识广,但世上还是有许多他不知道的事。

对于接替聆听者的角色一事,他一点都不犹豫。坦白说,阿近成婚当天发生了一件可怕的怪事,那时他心中出现过短暂的动摇。但有担任守护者的阿胜陪在他身旁,而且这一路走来,阿近都克服了难关,身为堂哥的他感到怯缩实在挂不住脸。想到这里,他一扫心中的动摇。

“我希望您明天就帮忙安排新的说故事者。有劳您了。”

富次郎双手摆在膝上行礼,灯庵老先生却呼出一道长长的鼻息,就像要把什么东西撕碎丢弃般说道:“要当心说谎的人。”

“啥?”

“筛选说故事者时所用的秘诀。您老兄刚才不是问了吗?”

哦,原来是在回答提问啊。

“您的意思是,志愿说故事的人如果说谎,就绝不能选。”

“不,是我们这边如果看出对方有可能说谎的话……”灯庵老先生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不是指那种无伤大雅的小谎,而是要剔除那些会吹牛皮的人。”

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打响名号后,尤其得小心提防。

“不管是说谎,还是吹牛皮,喜欢看热闹,想方设法和有名气的事物扯上关系的人,比比皆是。”

富次郎坦率地表现出他的惊讶:“灯庵先生,您有办法加以分辨吗?”

“这正是我们人力中介商的工作。”

真厉害。这不是冷嘲也不是挖苦,他的眼力确实够敏锐。

“之前来到黑白之间的说故事者,都没吹过牛皮。这全都拜灯庵先生您的筛选之赐。”

蛤蟆仙人瞪大眼睛:“为什么你敢这样确信?”

“哈哈,看阿近的样子就猜得出来。”

他也在一旁聆听这件事还是先瞒着,别让这位意见多的老先生知道比较好。此事要是泄露,可想而知,蛤蟆的诅咒一定很可怕。

“以后我可就不管了。”灯庵老先生就像把东西撕碎后掷回去一般,讲出这样的话来,“阿近小姐是位黄花闺女,所以我才特别留心。不过,您老兄已是个成年男子,不管是被骗,还是摔跤,都不会有大碍。”

言下之意是谎言和吹牛,要由富次郎自己去分辨。

“真无情。”富次郎刻意搔抓着后颈,“既然这样,您至少指导我一下吧,教我分辨谎言和吹牛皮的秘诀。”

“根本没有秘诀这种东西。”灯庵老先生油光满面,不像餐霞吸露的仙人,反而像是蛤蟆精化成人形,“就算有,也不可能口头教你。您老兄实在太瞧不起人了,最好尝点苦头。”

哎呀呀,他头冒青筋了。

“就像您说的,我只是个米虫,所以就算被奇异百物语的故事所骗,也不会给三岛屋带来影响。我不会摆出严肃的表情,我想好好享受当一名聆听者。”

原本是想平息其怒气,但这么说似乎适得其反。灯庵老先生就此气呼呼地离去。

——这下不妙啊。

富次郎已自我反省,所以他向阿胜道出此事。这位担任守护者的女侍听了,却回以银铃般的笑声。

“竟然惹恼了灯庵先生,真不愧是小少爷。”

“可是,他有可能会赌气,今后刻意送爱说谎的说故事者前来啊。”

“那也很有意思。”阿胜如此说道,露出温柔的眼神,“大部分人若不是有迫切的原因,说出的谎言就唬不了人。要说出过人的谎言,就需要有过人的气量。”

阿胜说的这番话也够犀利。

“所以喽,如果小少爷遇到要钩您的脚,害您跌倒的大骗子,您就当自己发现了一名重要人物,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吧。

“不过,要是觉得对方在谎言的背后暗藏着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就试着问出原因,如何?这么做对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说得也是,富次郎重重颔首。

灯庵老先生是否真的赌气,此事姑且不谈。没过多久,在春分之日的午后未时,一名新的说故事者来到三岛屋。

忙着准备的富次郎,朝黑白之间的壁龛挂上贴有半纸的挂轴。等说故事者回去后,富次郎会以刚听完的故事为题材,在这张半纸上画下水墨画。

挂轴底下摆上阿胜的插花。涂黑漆的圆形花瓶里,插着丛生龙胆和一人静。

“花贩同时带来了一人静和二人静 ,并建议说,这两种花搭配丛生龙胆都很适合。”

一人静有一根花穗,上头长出惹人怜爱的小白花。二人静有两根花穗,上头同样有楚楚可怜的小白花。

“聆听者与说故事者,如果两个人都一样安静,感觉很触霉头,所以我选了一人静。”

阿胜手中调整着插花,面露美艳的微笑。她虽然年纪已不小,但仍有一头发量丰沛的黑发,配上纤纤柳腰,秀美无伦。不过,她的脸和身体覆满了大面积的痘疤。

疱疮(天花)是会夺人性命的可怕疫病,不过病后残留的痘疤一样可怕,尤其是对女人来说。阿胜也因为痘疤的关系,落得寂寥伴一生,但另一方面,她全身都有力量强大的疱疮神的加持,拥有消灾除厄之力,能驱除其他邪魔灾祸。

在三岛屋,她平时和阿岛一样以女侍的身份工作,唯有迎接奇异百物语的聆听者时,会以守护者的身份守在隔壁的小房间里。她一直都以这种方式陪伴在阿近身旁。她的人品以及在低调中仍不时显露出的深厚教养,常令富次郎感到敬佩。

“从今天起,阿胜姐就是我的守护者了。请多指教。”阿胜也当场以三指撑地回礼。

“奴家身为守护者,肩负消灾除厄之责,定会全力服侍。”她以凛然生威的声音说道。

阿胜梳成姥子髻的秀发中微微传来山茶花油的香气。如今她已恢复原状。去年冬天刚刮起寒风时,他们迎来的那位说故事者所留下的“厄”,一度令她前面的一撮黑发变为白发,伸手一拉立即脱落,着实骇人。

每次迎接说故事者前来时,阿近都为服饰穿搭伤脑筋。聆听者不能穿得太华丽,但穿着太随便又显失礼。这当中的拿捏实属不易。

就这方面来说,富次郎并不会特别注重打扮,算是个“普通男人”,所以就轻松多了。他穿着铫子缩的藏青色条纹窄袖和服,配上打上竖结的博多带,并借来伊兵卫御纳户色 的一件外褂披上。这不是正式的盛装,是伊兵卫参加聚会或拜访熟识的商人朋友时的穿着,衣服上绣有三岛屋的屋号。

这样既不会失礼,也不会太正式,看起来不显奢华,但又符合礼数,很适合聆听者的身份。于是他马上决定穿这身亮相。

比较难决定的反而是茶点。一开始富次郎打算配合季节,决定好要“这家店的这道点心”,端出来招待客人。干点心还好,软式糕点则得看店家的情况,有时店里当天没做这一种,有时则是早早就卖光了。于是他和阿岛讨论,最后决定事先列出五个“这家店的这道点心”备选,然后端出阿岛顺利张罗来的点心招待客人。

所以就连富次郎也不知道最后用来招待的是这五种点心当中的哪一种。根据说故事者的年纪、性别、身份和职位的不同,这点心有可能合对方胃口,也可能不合。倘若说故事者喜欢他安排的点心,就此敞开心扉,那自然最好;但要是客人说一句“这是什么鬼东西啊”,没给好脸色看,应该也会对说故事造成阻碍。

——真叫人紧张。

先前在出嫁的阿近面前拍胸脯保证说“接下来就交给我吧”,富次郎当时万万没想到,真轮到自己上场时,会静不下来。

“小少爷,黑白之间的客人驾到了。”

终于等到阿岛这样通报了。富次郎为了提振精神,双手朝脸颊用力拍了几下。

“这可是二十二岁的男子汉富次郎首次上战场呢——”特地前来探望的三岛屋老板娘——富次郎母亲阿民笑着说道,“拿出你的斗志来吧。要是遇上不错的对象,就省得再相亲了。”

“我才不要呢,娘。”

虽然回了这么一句,但要是来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也不错。说起来,这样的期待或别有居心倒也不是完全没有。

“欢迎来到三岛屋奇异百物语。”

在客气地问候、抬起头来的这段时间,富次郎已收拾起这样的居心。就像一名习字所里的学生,瞒着不让严厉的师傅看到自己没写好的字一样,他马上便将一切都藏进心中,不露痕迹。

黑白之间的上座坐垫上,坐着一名和富次郎年纪相仿的男子,他正缩着脖子,十指交握,坐得规规矩矩的。他个子比富次郎小,顶着银杏髻的脸蛋同样又瘦又小。

富次郎是以伊兵卫代理人的身份迎接宾客的,所以披着外褂。这位来客则显得随性多了,一身藏青色的碎白点绉缩便装。小仓木棉的男性腰带绑成贝口结也很自然,不显一丝造作。这人似乎不是个行为特异之人,也不是个放荡者。

会是某个小店家老板的儿子吗?还是小有规模的店家伙计?光凭穿着实在很难判断。

“三岛屋的富次郎先生,”说故事者开口说道,“您果然已经忘记在下这张脸了。”

富次郎为之一惊。这样的开场白,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我以前在哪儿见过您吗?”他忍不住屈身向前询问。对方那张小脸皱成一团,就此笑了起来。

“何止以前,那根本已经是小时候的事。”

对方那帅气的笑容,工整、白净的小脸蛋——咦?好像在哪儿见过。

说故事者摩挲着自己的前额。

“我是神田佐久间町那家孩子特别多的豆腐店里的……”

说到这里,富次郎也想了起来:

“豆源的小八!”

富次郎不由自主地伸手指向对方,那名说故事者一脸开心地笑弯了腰:

“对对对,我就是‘豆源’的八太郎。”

“咦!真的是小八吗?好久不见了。”“嗯,看小富你也过得不错,实在太高兴了。三岛屋可真不简单,现在已成了市内排在前几的名店了呢。”“托你的福。这是因为我爹娘一直都很卖力经营,我则是一直在别的店家当伙计……”

两人兴奋地聊个不停,离开座位,执起彼此的手,“哎呀”的感叹声不断,这时刚好阿岛端来茶点。她见富次与说故事者突然打成一片,吓了一跳。

“啊,茶点来了。”

今天的茶点是大福麻薯。乍看是随处可见的大福,其实是用新粉做成的新粉麻薯和糯米麻薯双重包覆红豆馅。一口咬下去,那种弹牙和入口即化的口感妙不可言。这是富次郎列在今日茶点中第三位的“羽二重大福”。

“阿岛姐,这位是我小时候的朋友,佐久间町豆腐店的小八。你还记得吗?”

哎呀呀——八太郎显得很难为情。

“在下七岁的时候和富次郎先生上同一处习字所,学了不到一年。而且我没到府上玩过,女侍大姐应该不记得我吧。”

“那么,你记得豆源的豆腐是什么滋味吗?”

咦,豆源是吗?阿岛听了之后也直眨眼,声音显得很兴奋:

“如果是这个,那我记得。他们店里的炸豆皮也很好吃呢。”

这种情形在黑白之间还是第一次发生。

“真叫人怀念呢。”

不过,阿岛的笑脸中略微带有一丝尴尬之色。这也难怪。

“真是抱歉。现在我们都是向神田川这边的豆腐店订货,所以没和豆源进行生意往来……你们店里应该生意兴隆吧?”

原来如此。富次郎不熟悉厨房的事务,所以不知道三岛屋现在在哪家店买豆腐。

“我记得小八当初之所以没再去习字所上课,是因为到别人家当养子了吧?”

八太郎重新坐正,双掌置于腿上,颔首应了声“是”。

“那年在下刚满八岁,到别人家当养子,豆源那家店直接转让给家父的一位远房亲戚。所以现在仍在佐久间町的那家店已不是原本的豆源,不必顾忌。”

富次郎和阿岛的笑容就此僵在脸上。只有八太郎显得一派轻松。

“如果说家父的豆源口味有十分的话,现在那家豆源大概只有三分。好在你们三岛屋现在光顾其他豆腐店了。”

“这样啊……”

富次郎记忆中的豆源早已不存在。

“当时我们一家人四分五裂。当中的缘由相当罕见,我心想,这应该很适合奇异百物语,所以今天才前来分享。”

原来八太郎是说故事者啊。阿岛就像猛然回神般,抱着托盘走出房外。

“我们的奇异百物语,聆听者只有我一人。”富次郎说。

“说过即弃,听过即忘,对吧?”八太郎如此说道,再度露出帅气的笑容,“这句话很有名,所以我知道。原本担任聆听者的小姐出嫁,改由小富接替,此事在这一带早已传开了。”

会听到这一带的传闻,那就表示八太郎现在仍住在神田附近吧?

“如果你不方便谈现在的生活,可以有所保留。”

可能已经猜出富次郎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八太郎微微摇了摇头:

“我……不,在下先是当人养子,后来又入赘到别人家,现在已不住在神田。”不过,一样是开豆腐店,“因为这是家传的事业。”

“这样啊。”

“最近因为原本那家豆源举办法会,我来过这里几次,刚好有这个机会,所以我希望能到三岛屋的奇异百物语来说说我的故事。”

这样也能见到许久未见的富次郎。

“这对我们彼此来说,都很凑巧呢。”

虽然不清楚灯庵老先生挑选八太郎前来是何心思,不过富次郎很开心。

“小富,你大哥叫一郎吗?”

“伊一郎。”

“他现在不在三岛屋吗?”

“到外头学做生意去了。”

八太郎就此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说:“这样的话,我就不用担心会遇上他了。十四年前,我家发生的那场纷争,想必已在左邻右舍间传开了,所以我猜你大哥也听闻了些什么,已多少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就算隔了这么多年,遇见他还是觉得很羞愧。”

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逼得他们将有口皆碑的豆腐店整个转手他人,一家人四分五裂,此事令八太郎觉得羞愧?

“十四年前,我大哥也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小鬼。”

“那就是这么严重的纷争,连十岁的男孩都看得出是怎么回事。”说到这里,八太郎朝自己那小而挺的鼻子捏了一把,垂眼望着地面,“我……不,在下……”

“就直接用‘我’来称呼自己吧。我也会用‘我’来和你交谈。”

两人都笑了。

“当时我才七八岁。那起纷争从开始到摆平,耗时约半年。我几乎都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但我上面的姐姐说她全都知道。”

因为女孩子比较早熟。

富次郎想了一会儿说道:“会提到‘早熟’一词,想必是和那一类的事有关的纷争吧。”

八太郎颔首:“所以喽,换个角度来看,会觉得是一场笑话。现在连我也觉得好笑。”

但八太郎的表情却无比认真。

“我前年娶妻时,回想起以前家中发生的事,顿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不过啊——”八太郎莞尔一笑,“等到我自己当爸爸之后……”

“噢,恭喜啊!”

是个女孩。

“我抱起刚出生的婴儿,心想:啊,我也当爸爸了。这时才像水渗进沙地里似的,突然明白以前家中的那场纷争有多严重。”

他接着感到背脊蹿上一阵寒意。

甚至觉得恶心作呕。

“真的是既羞愧又丢脸,一想到当时附近的人们是怎样看我们一家人的,我就羞愧难当,很想一死了之。”

听八太郎这么说,富次郎也感到背后鸡皮疙瘩直冒。

“这种事,我实在很想将它全部抖出来,无法就这样保持沉默。但我的哥哥姐姐们说……”

——不要现在又让我想起那件事。

——那件事我早忘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所以我想到三岛屋奇异百物语的风评。”

此时富次郎心中逐渐膨胀的,不是作为聆听者的好奇心,而是作为一名儿时玩伴的好奇心。

“很好,放马过来吧,把你心里的话倾吐一空。我会听过即忘的。”

连富次郎自己都觉得这句话说得威风凛凛。八太郎脸上笑容绽放,似乎就此松了口气,再度捏了一把鼻子,低下头去。

“呃……从哪儿说起好呢?”

他思索了一会儿,却迟迟无法开口。

“既然这样,就先从豆源里的人介绍起吧。”富次郎说,“我只记得小八你家孩子很多,每个人的长相和名字却记不得了。”

“名字,是吧。”

八太郎之所以一时显得语塞,是因为这件事令他感到羞愧得“想死”。

“抱歉,名字光听一遍还是记不住。你最好说出他们的年纪,以及和你的关系。我可以先把这个内容记下吗?”

富次郎平时使用的书桌就摆在黑白之间的角落。富次郎将它搬来,打开书信盒,摊开一张半纸,拿起墨壶朝小碟子里倒墨汁。

“这个是小八你。”

他画了个圆圈当作头,并在头上画出了凌乱的头发。八太郎朝图画窥望,扑哧一笑。

“对了,我那时候头发稀疏,一直都没办法梳发髻。”

“我都记得。”

富次郎在圆圈里写下一个“八”。

“先讲我爹娘。”

富次郎画上两个圆圈,写上“豆源爹”“豆源娘”。才刚写下,富次郎突然想起过去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

去年冬天,富次郎与阿近两个人聆听了给他带来极大震撼的那个故事后,他也在说故事者面前这么做,将故事中的登场人物全部写下。在那个故事中,只有说故事者一人幸存,其他家人全部丧命。

“小八,我不太好意思事先问你这个问题,但还是问一下吧:在豆源发生的那起事件中,可有人丧命?”

八太郎恢复正经的表情。加上他头发稀疏,他小时候浑圆的脸真的很像大豆。

“我爹过世了,在四十二岁大厄那年。那起事件就这样结束了——”八太郎说。

“只有你爹过世了吗?”

“嗯,其他人都健在。我娘是去年初春才过世的。”

“听了你的话,叫人松了口气。”

富次郎右手执笔,左手拿起一个羽二重大福塞进口中。

“接下来呢?”

“我大哥和大嫂。”

大哥二十四岁,大嫂二十二岁。富次郎在圆圈里写下“大哥”“大嫂”。

“他们夫妻俩有两个孩子,是我的侄女和侄子,分别是五岁和三岁,不过这故事和小孩子无关,就此省略。”八太郎一面吃大福,一面口齿含糊地说道,“哇,这可真好吃。”

“对吧?请接着说。”

“我二哥二嫂。”二哥二十二岁,二嫂二十岁。

“他们夫妇生了个小婴儿,但同样省略。”

接下来是大姐,二十一岁,离婚后回到娘家住。

“她说婆婆很会虐待媳妇,不好相处,就此离家出走。不过我姐姐自己也很不好相处。现在还是老样子。”八太郎笑道,“我那些成家的哥哥全都同住一个屋檐下,经营豆腐店的生意。”

“嗯。”

接下来是二姐,十九岁。原本决定和二姐成婚的家中伙计,十八岁。

“他们两人决定,就算日后成家,仍要住在家中,照顾店里的生意。”

富次郎在圆圈里写下“二姐”“二姐的未婚夫”。

“再来是三姐,十六岁。她跟我们店里进货的大豆批发商二掌柜敲定了婚事,所以这位二掌柜和我三姐常有往来。”

富次郎写下“三姐”,然后将批发商二掌柜简写为“批二”,并画上圆圈。

“我三哥十三岁。四姐十岁。我七岁。”

家中兄弟姐妹一共八个,年龄依次从二十四岁排到七岁。其中几个兄姐分别有妻子、丈夫、未婚夫,全都在豆源里工作,所以他们家不光孩子众多,简直称得上一个大家族了。

“那位早熟、什么都知道的姐姐,是你上面的四姐,对吧。”

“嗯,我叫她四姐。”

富次郎动作利落地吃完羽二重大福后,搁下毛笔,喝了口变得微温的茶。

“好了。”他摩擦双手,大福的白粉就此飘然掉落,“这么一来,角色全到齐了吧。”

“还有一名女侍,当时三十多岁。她丈夫已经过世,只身一人住在我们家中。”

富次郎画了个圆圈后说道:“既然只有一个人,就先问她的名字吧。”

“呃……叫阿驹。”

在圆圈里写下“驹”,感觉很像猫的名字。

“这样没有遗漏了吧?”

富次郎加以确认,八太郎仔细看过那张图后,点了点头。

“开始的时候就这些人,所以目前这样就行了。”

这话叫人心神不宁。

到底是什么事要“开始”发生?

“呼——”八太郎先调匀呼吸,接着抬起眼来,“豆腐店是一大早就得起来忙碌的生意。”

连寒冬时节也一样,天还没亮就得起床,从蒸大豆开始做起,太阳下山时,便要将第二天早上要用的大豆洗好浸水,这一天工作才算结束。

“每天早睡早起,与做其他生意的店家相比,过着几乎与别人相差半天的生活。”

这工作整天都得碰水,而且耗力气。

“厨房和打扫清洗的工作全交由阿驹负责,全家总动员,投入豆腐店的工作中。谁有空谁就先吃饭,睡饱就起床,卖力地工作,吃饱饭就睡。”

大嫂和二嫂还要照顾幼子和婴儿,所以更是忙碌。

“我和四姐虽然没办法喂奶,但好歹能照顾孩子,所以我们也常帮忙。”

“嗯,我记得。你当时常背着小婴儿到习字所来。”

“同学们常帮我背孩子,或是逗孩子玩,帮了我很大的忙。”

豆源的父亲总是说“我家孩子只要能读写平假名、会算数就行了”“要是不快点学会干活,那可伤脑”,所以八太郎的兄姐们到习字所都上不到半年。

“就只有我上了将近一年,这多亏了我娘。”

——希望你们兄弟当中,好歹有个人能有点学问。

“我娘说,如果不这样,大家就满脑子只知道豆腐店的事。”

“令堂可真聪明。”

“是吗?我当时只觉得,去习字所就能和朋友玩,很开心。”

当老幺真好——听说三哥对他极为羡慕。

“因为我三哥在我这个年纪时,每天都挑着豆腐出外叫卖。”

二哥同样得挑担叫卖。大家一起做完当天要卖的豆腐和炸豆皮后,店里的买卖就交给母亲和嫂子负责,男人们则挑担出外叫卖。

“我爹和大哥到料理店或外烩店这类的大客户店里拜访做买卖。”

真是工作勤奋的豆腐店一家人。

“接下来……要步入正题了。”八太郎就像在检视自己说过的每句话般缓缓进入故事主轴,“那年的松之内 刚过,大概是一月中旬时,我和三哥、四姐三人,一起睡在家中那间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那是位于豆源的西北角,靠近厕所的房间。

富次郎试着回想。

“豆源很大,对吧?是一间木板屋顶的平房,南侧则是当店面。”

“对对对!虽然是老旧的承租店面,但房间相当多。”

豆源的店面兼住处,外形就像一块长方形的豆腐,西北角被切去一块。

“被切去的那部分,虽然不像庭院那么大,但有黄土地面,种植南天竹和柏树,厕所就位于那里。”

因为厕所在屋外,所以通行时都会穿上专用的木屐。

“我当时还有尿床的毛病。四姐会在夜里叫醒我,或是我自己醒来,养成了每天晚上去厕所的习惯。”

“真了不起。”

“才没那回事呢。那是因为我老是改不掉尿床的毛病。”

冬天和初春天气还很冷的时节,到屋外上厕所是很痛苦的事。

“虽然人们常笑说,豆腐店的半夜,看在世人眼中其实才刚入夜,但还是冷得让人睡意全消。”

那天夜里,八太郎同样因为想上小号而醒来,钻出被窝。他搓着双手取暖,因为打赤脚,再加上地板冰冷,他一路上蹦蹦跳跳地走着。

“结果我听到家中某处传来说话声。”

虽然对世人来说才刚入夜,但此时在豆源却是人人皆安静入睡的时刻。

“在月夜下,我不需要灯光。我家也到处都没点灯。”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一直传来窃窃私语声。“是男人和女人的声音,说话速度很快,感觉起了争执。”

八太郎心想,可能是夫妻吵架吧。

“有三对夫妻……不,如果将你二姐和未婚夫也算在内,那你家就有四对男女了。”

“嗯,不过,我家的人几乎都不会吵架。与其说是家人间感情好,不如说是每天都过得太忙碌。”

除了那位不好相处的大姐,其他人都个性温和。

“我爹娘都是少言寡语的人。我家中就数我话最多。”

如此自称的八太郎,在习字所里也不是个聒噪的学生。富次郎应该远比他多话。

“就我大姐一个人大发雷霆,其他人只是回一句‘你说得是’,唯唯诺诺地听她说。不久,似乎连我大姐都累了,就此转为沉默。”

偶尔大姐也会哭着说“只有我一个人在生气,跟个傻瓜一样”,但大家还是用一句“你说得是”含混带过。

“所以半夜听到夫妻吵架,实属罕见。我从厕所回来时,忍不住竖耳细听。”

富次郎也做出和他一样的动作。

“那窃窃私语声仍旧持续。我心想,难道就不能听出是在讲些什么吗,听不出来是谁在对话吗?就此静静待在入门台阶处聆听。”

走廊前方——八太郎他们寝室后面那间房传出纸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有人走出。

“我马上紧贴在防雨门后面。”只露出眼睛窥望,“结果看到大嫂拉紧睡衣的衣襟,顺着走廊一路朝我走过来。”

本以为她要上厕所,结果不是。她只是路过,转进走廊后,身影就此消失了。

“我当时心想,根本没事嘛。”但旋即发现不对劲,“我大哥他们的寝室在屋子的另一侧。”

他们夫妻俩和两个孩子一同睡在东侧那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这个时刻,明明不是去上厕所,为什么会来到屋子的这一侧?”

坐在八太郎对面的富次郎取出新的半纸,开始画起那栋呈长方形豆腐状、西北边缺了一角的屋子的平面图。

“厕所在这里,你三哥和四姐的寝室在这里,对吧。”

他画线将房间圈起来。

“二哥夫妇和孩子们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在这里。”

长方形另一边左侧的侧面处。

“然后,我们的隔壁是一间约两张榻榻米大的棉被房。”

再隔壁是二姐那位未婚夫伙计起居的木板地房间。

“因为他们还没举行成婚仪式,所以和二姐分房睡。”

“既然这样,那就不要只写‘未婚夫’,替他取个名字吧。叫他豆助先生,如何?”

“这样很简单易懂。”八太郎点头同意。

“照你刚才所说,你大嫂是从你们隔壁的隔壁……”

她就是从棉被房后面那间豆助起居的木板地房间走出来的。

“我说,小富啊。”

我当时太嫩了。

“因为是夫妻,所以睡在一起;而还没成为正式夫妻的,就得分开睡。从这个层面的含意来看,我当时还完全不懂。”

富次郎展开思索:自己七岁时懂得这个道理吗?

“所以当时我只是猜想,大嫂应该是半夜有事找豆助先生吧。”

八太郎的鼻头微微泛着亮光,他已开始冒汗。

“在继续往下说之前,可以大致画一下我家的平面配置图吗?”

“马上来。”

富次郎在长方形里画上走廊,遵照八太郎的说明,在走廊隔开的隔间里分别配置豆源家的人。店主夫妇、大哥夫妇的房间相邻,二哥夫妇和二姐、三姐的房间在对面。

“因为屋里有很多置物间和壁橱,所以不是一打开隔门就是隔壁房间。”

“那么,这也一一画下来吧。”

店主夫妇与大哥夫妇的房间中间有置物间;二哥夫妇和二姐、三姐的房间中间隔着一间两张榻榻米大的木板地房间,只能从二哥夫妇这一侧进入。

“那你大姐呢?”

“在最靠近店面这里。”

那原本是店主夫妇的房间,里头还摆着衣柜一样大的佛龛。

“因为我大姐很坚持,说她回娘家住很对不起祖先,所以至少要由她来负责维护佛龛的工作。”

那个房间有八张榻榻米大,里头设有壁龛,而且面向西南边,日照好,通风佳。

“女侍阿驹睡在哪儿?”

“厨房隔壁的木板地房间。”

富次郎在八太郎指的地方画上一个木板地房间。

“这里是我们白天吃饭的地方。入夜后,阿驹就会铺上垫被,睡在上头。”

这样就全都有了。这确实是一栋大宅院,还剩下不少空房。

“空房往往都是纸门和隔门敞开。”

“那客房呢?”

“我们没有那么讲究的东西。因为不管谁来,有事都是在店面处理。”

八太郎以手背擦拭鼻头的汗水。

“然后……刚才谈的那件事发生后过了几天。”

已来到二月。

“那天一早……因为是豆腐店二月的一大早,所以是黎明前,天色还很暗。”

这次,很清楚的男女争吵声将八太郎吵醒。

“我二姐在豆助先生的房间大声哭喊。豆助先生也大声喊了回去,但显得很慌张。”

发生什么事了——三哥、四姐、八太郎都走出寝室,前往查看。

“只见二姐瘫坐在地上,紧咬着睡衣的衣袖。她用力拉扯,就像要把衣袖咬断般,边咬边哭。”

二嫂和三姐也一脸惊讶地从自己寝室走来。

——大清早的在吵什么啊?

——这样难看,快别吵了。

“结果我二姐放声喊道:

“‘你看,大家看,看他们这副德行。太过分了,太过分了,看他们是怎么对我的!’

“我也看到了。”

只穿着一条兜裆布的豆助,不知为何端正地跪坐在薄薄的垫被旁,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而在同一张垫被上——

“我大嫂撩起棉睡袍,睡衣的前襟大大敞开着,几乎快看到胸部。她伸手抚平睡得凌乱的发髻,衣衫不整地侧身而坐。”

“啊!”富次郎叫出声来,“果然是这么回事。”

在一家人全都入睡的半夜,二十二岁的大嫂悄悄潜入十八岁的店内伙计豆助睡觉的地方。

“嗯,就是这么回事。”

那天早上,二姐之所以会撞见……

“和我当时的情况一样。二姐夜里醒来如厕时,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是豆助先生的声音。

“她竖耳细听,结果一并听到大嫂的声音。”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二姐冲进房内一看,发现他们两人正裹着棉睡袍在亲热。

“一看到二姐,豆助先生马上起身,离开大嫂身边,一再出言解释道歉。”

但二姐狂叫不止。

“大嫂却不显一丝羞愧,只是满不在乎地挂着浅笑。”

这种神情大概很适合用“嫣然一笑”来形容吧,但是用“满不在乎”来形容也相当巧妙。

“豆助先生怎么解释?”

富次郎询问后,八太郎先是屏住呼吸,接着道出一切。

——一定是哪里误会了,是在做梦。我完全没那个意思,是小老板娘自己钻进我被窝勾引我的,我什么也没做。对不起,对不起,这简直就像一场噩梦。

虽然有点失礼,但富次郎忍不住笑了。八太郎也扑哧一笑。

“这时,我三哥一把掐住我后颈,要将我带离那里。”

但那场风波才刚开始。

“我大哥来到现场后,场面似乎就失控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简直成了战场。”

但大嫂不管丈夫如何惊慌失色、方寸大乱,公公婆婆露出何等惊讶和嫌弃的神情,她依旧“满不在乎”。

“非但如此,当着众人的面,她仍想挨向豆助先生。”

父亲终于忍不住,赏了她一巴掌。

“我大嫂都流鼻血了,可见这一掌应该力道不小。”

因为那一巴掌,大嫂终于清醒过来。就像附身的妖魔退去般,她低头看自己那不像样的姿态,然后环视围在一旁的家人,我本以为她会发出比二姐还要尖锐的悲鸣,没想到她却突然昏了过去。

“她像死了一样,一直睡到下午。她醒来时,已完全忘了清早发生的事。”

富次郎低头望向自己画的豆源平面配置图,双臂盘在胸前。

“那不是在演戏吧?”

八太郎用力点头,就像要让下巴抵向胸前似的。

“她是真忘了。听说看起来就像真的忘了。”

“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是我四姐告诉我的。不光这一开始的风波,一直到所有麻烦事都结束,我能开口询问以及肯向我说明的人,就只有四姐一人。”

说到这里,八太郎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

“关于这件事,感觉当时十岁的四姐比十三岁的三哥还清楚是怎么回事。”

“女人真可怕。”

“错错错。应该说男人斗不过女人才对,小富。”

哎呀,此时的富次郎别说讨老婆了,根本还是个游手好闲、仰父母鼻息的米虫,所以他对这句话没有真切的感受。

“我大嫂全忘了。也就是说,就算别人责怪她做出那种丑事,她也没有半点印象。”

这对当事人来说是很骇人的情况,既可悲又可怕,而且莫名其妙。她的丈夫和公婆都怀疑她是不是疯了。

“还是说,她是故意给他们难堪,好让人将她赶出豆源?”

——我不是那种女人。我没做那种不忠的事。如果要我承认你们的指责,我宁可以死明志!

“她也对豆助先生大喊:‘你对我有什么深仇大恨,要捏造这样的谎言?太恶心,太可怕了!’”

她那一本正经的怒容和悲叹,令一早目睹她“满不在乎”神情的众人更加感到毛骨悚然。

“在他们展开这样的对话时,你二姐怎么处理?”

“她也快气疯了。”

她一直想扑向大嫂,所以众人将她带离现场,由母亲和二嫂一同看住她,百般劝慰。

“因为要是放着她不管,她恐怕会将大嫂的眼珠刨出来。”

“你三姐呢?”

“她说不想待在这种满是纷争的地方,就此逃往她未婚夫待的大豆批发店避难去了。”

——你可别对外乱说话啊!

听说父亲对她百般叮嘱。

“那是十四年前的二月发生的事,对吧?我也试着回想,不过……”富次郎在忆海中搜寻,“我娘好像有天跟我说,难得豆源会休息不做生意。不过又好像没说过。”

“嗯,就是那天。”八太郎双手一拍,“只有那天我们没办法开店。”

“因为那天早上的味噌汤里头既没豆腐也没炸豆皮,只有青菜,所以我到现在仍记得。”

仔细一想,富次郎从小就对吃很挑剔。

“我大哥号啕大哭,还狂呕不止,怎么也静不下来。这样根本没办法做豆腐,所以我们索性关门不做生意了。”

生了两个孩子的妻子“满不在乎”地做出如此离谱的放荡行径,身为她丈夫,大哥心死远大于愤怒。

“你大哥是个很温柔的人,对吧。”

“倒不如说是懦弱。”八太郎若无其事地说道,“他当初对我大嫂一见钟情。身为一家人的我这样说或许有点奇怪,不过,我大嫂真的是个大美人。”

发生在家中的这起男女间的丑事,严重一点可说是通奸,但女方一味哭诉自己“不记得发生过这件事”,男方则承认这件丑事,而且他是伙计的身份,所以只会一味低头道歉,态度卑微。

“如果以一般情况来说,豆助先生应该会马上被扫地出门。”但麻烦的是,豆助先生是二姐的未婚夫,“而且豆助先生一直说……”

——是小老板娘自己来我寝室的。她不是第一次勾引我,之前也发生过几次。

“他说,每次他都极力拒绝,赶小老板娘回去,但昨晚终于被她得逞了。”

因为小老板娘是位大美人。女人在生过一两个孩子后是最美的,别有一番韵味。

“二姐听了之后,更为光火。”

——你休了大嫂吧!

我大哥虽然一会儿落泪,一会儿呕吐,但最后还是相信了妻子的说辞,站在她那边。他向二姐训斥道:“我们有孩子,怎么能随便休妻呢?”二姐气疯了,说她下次要张爪抓向大哥的脸,刨出他的眼珠来。

“当真惨不忍睹啊,这样根本无法开店做生意。

“我和四姐整天都帮忙照顾孩子。”

虽然现在可以平静地谈那件事——

“但那天连饭都没吃。这也算是一种灾难。”

莫大的灾难,可怕的祸事。

“在一个由个性温和的人组成的家中发生这种事,情况更是严重。”

众人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种非常事态。

“最后他们请了房屋管理员前来。”

对房客来说,为地主和屋主工作的房屋管理员同时也是值得依赖的咨询对象。

“他们暂且将豆助先生交由房屋管理员看管。”

豆源的生意当然也跟着暂停了。

“当时那位房屋管理员是个皮肤干瘪的老爷子。”

“你有没有叫过他葫芦干?”

八太郎笑了:“叫过。不过那位葫芦干管理员是位了不起的人物。”

他岁数已相当大,老得干瘪又清瘦,是位智者,所以很善于仲裁。

“那天,他先将豆助先生理成光头。”

——我会让他在我住处好好反省。

“接着他说,那位大嫂或许得了血道症 ,请找汉医求诊,替我们排解各项问题。”

他也对我二姐说:

“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只要男人受女色所诱就有错。你不该恨你大嫂。”

——是否要原谅豆助,等你自己想清楚之后,再到我那里见他。

“事情总算平息了。”

“哗……”

不过,奇怪的事接下来才要发生。

“那天同样很晚才吃晚餐。”

一直忙着照顾孩子的八太郎、四姐、孩子们、豆源的老板娘,才短短一天就完全变了样,显得无比憔悴的大嫂、二嫂,还有女侍阿驹,众人在厨房旁的木板地房间围着一起用餐时,已过戌时(晚上八点)。

“换作平时,我们早就寝了。”

虽说事情已告一段落,但家中气氛还是很阴沉。八太郎的侄子和侄女很害怕,二嫂因为接连受惊,断了奶水,小婴儿一再哭闹。

“大家心情沉重地吃着饭,这时我娘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我说,大媳妇。

“最近你左眼下方长出一颗痣,对吧。”

众人皆望向大嫂的脸。

“仔细一看,果真有一颗痣。”

“之前没发现吗?”

“嗯。因为那颗痣很小,像小米般大。”

母亲说她是在两三天前发现的,因为颜色不黑,不太显眼。她认为这种小事没必要说,所以也就没提起。

“现在就算是在座灯的亮光下,也可以清楚地看见那颗小痣发出亮泽的光芒。”

大嫂似乎没发现,她一脸诧异地伸指触碰自己左眼下方。

这时,那像小米般大小的痣就这么脱落,掉向地面。

“我娘就此笑了起来:‘什么嘛,原来是沾到脏东西了啊。你洗脸要洗干净啊。’”

正展开这样的对话时,后门开启,三姐带着那位当二掌柜的未婚夫一起回到家中。白天她一直待在批发店里帮忙做生意,晚餐也接受他们招待,二掌柜亲自送她回来。

店内伙计豆助不在,家中弥漫着不平静的气氛,但豆源这充满灾难的一天姑且算是结束了,大家纷纷上床就寝。

“三哥、四姐、我,我们三人躺在垫被上,三哥马上就睡着了。”

——小八,你醒着吗?

四姐悄声叫唤我。

——醒着。

四姐翻了个身,挨向八太郎。

“她问我:‘你刚才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

“从大嫂脸上掉落的那颗痣。”

——像跳蚤一样在木板地上弹跳,一路逃向灯光照不到的暗处。

富次郎就近看着说故事的八太郎,打了个寒战。

“小八,你也看到了吗?”

八太郎摇了摇头:“我只看到那颗痣从我大嫂脸上掉落。”

再说了,痣怎么可能会动。

但我四姐望向昏暗的天花板,小声地说,她确实看到了。

“她说,从今天早上发生那起风波后,大嫂的左眼下方就出现了那颗爱哭痣。”

——如果真像娘说的那样,那颗痣早在几天前就有了,而且颜色越来越深,到了昨晚或今天早上,才变成一颗亮泽的黑痣。

“我当时心想,是又怎样。”

八太郎接着说道。他的语气平淡,表情却很紧绷。

“因为一个七岁的小鬼,根本不可能知道女人的爱哭痣有什么含义。”

位于眼睛下方的痣,看起来就像挂着泪珠,所以又叫爱哭痣。

“女人的爱哭痣代表性感、多情、会迷惑男人,我是很久后才知道这件事的。”

富次郎还在冒鸡皮疙瘩,所以他用手掌摩擦手臂。

“相较之下,我四姐确实早熟多了。”

八太郎的眼神转为柔和,莞尔一笑。

“她现在嫁了个好丈夫,是三个孩子的妈。”

“啊,太好了。”

富次郎将刚才使用的毛笔笔尖顺好,收进文具盒内。八太郎以转凉的番茶润喉。

“最后,豆助先生始终没重回豆源。”在房屋管理员的安排下,决定到别家豆腐店当伙计,“我二姐跟着他离开这个家。”

她不顾父母的阻拦,冷眼以对。

——比起这个家,我更重视豆助先生。

“她说,就算和这个家断绝关系也无妨。我娘为此哭得很伤心。”

这么一来,豆源就失去一对帮手了。

“之后我三姐说她与未婚夫讨论过这件事。”

她提议早点成婚,两人一起住进豆源。

富次郎挑起眉毛:“抱歉,打断你的话,你大哥大嫂后来怎样了?”

“还是老样子没变。”

他们跟以前一样,认真工作。

“心里完全没留下疙瘩吗……”

是努力不留下疙瘩吗?

“我觉得我大哥并非已经原谅我大嫂,而是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照这样看来,伙计豆助没重回豆源,还有二姐选择与豆助成婚,与这个家断绝关系,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什么也没改变,一直维持现状,那可着实奇怪。

“我三姐和那位二掌柜很快在家中举办成婚仪式,成为夫妻。”

当时正值樱花初放的时节。

“批发店那边也为他们祝贺,我三姐很开心。”

她算不上什么大美人,不过那阵子倒也显得光彩夺目。

然而——

“接着又引发了纷争。”

那是整个江户市蒙上新绿的早晨,吹起一整年当中最宜人的和风。

“我正准备上习字所时,四姐跑来,一脸严肃的表情,拉起我的手。”

——小八,你来一下。

“她叫我跟她一起去看二嫂的脸。”

——要偷偷的哦。

富次郎为之屏息:“看了之后,结果怎样?”

八太郎说:“她右眼下方,长出一颗像小米般大小的痣。”

之前二嫂明明没有爱哭痣啊。

“她与我大嫂那时候不一样,一开始就已经有淡淡的颜色,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颜色就像蝉翼一样淡。”

“不是我自己多心,对吧?”四姐向八太郎确认后,便跑去向母亲报告。

“但我娘没搭理。她心里或许有些什么想法,但嘴巴上只说:‘你在说什么啊,净胡说。’”

她将四姐斥退,似乎对二媳妇也完全没提爱哭痣的事。

“如今回想,我娘应该是觉得开口谈这种事不吉利吧。”

到了第二天。

“这次的事是中午发生的,当时我人在习字所。”

八太郎回豆源吃午饭时,发现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果不其然,这次出事的是二嫂。”

“对象是谁?”

“那位二掌柜。”

三姐的丈夫。

“我爹和我的哥哥们出外拜访老客户和挑担兜售这段时间,二掌柜留下来顾店,练习看账本,记住顾客的长相。”

因为他才刚入赘。

“二掌柜和二嫂一直待在屋里的一间空房内。”

说到这里,八太郎羞红了脸。

“聊这种奇怪的事,真的很抱歉,小富。”

“哪儿的话,这个房间就是专门谈奇怪故事的场所。更怪的故事多的是,所以你千万别介意。”

不过,这类的故事,还是第一次听闻。

想到这里,富次郎暗自在心里朝膝盖用力一拍。好在是第一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阿近担任聆听者时,想必不管等多久,八太郎都不会想要来这里说这件事。一切只因现在的聆听者是他儿时的玩伴。

——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年纪相仿的男人。

所以才会想一吐为快。

“这次换你二嫂向二掌柜投怀送抱,对吧?”

富次郎抢先说道,八太郎颔首。

“听说偏偏又被三姐现场撞见。”

向来都敞开的空房间,不知为何隔门紧闭着,而且感觉里头有人,三姐觉得纳闷,于是打开门,结果与里头正在办事的两个人撞个正着。

“我大嫂一看到我,马上跑来对我说:‘你快回习字所去,快点!午饭待会儿给你送去!’”

八太郎被赶往大路上,但仍可听见三姐的哭喊声以及二掌柜提高音调解释的声音。

“左邻右舍一定也觉得事有蹊跷。”

“真亏他们可以一直默不作声,”八太郎一脸感佩地说道,“可能是同情我们吧。”

“那是因为豆源值得信赖。”富次郎说,“客人和附近的邻居都很珍惜豆源。”

“谢谢。”

八太郎展开笑颜。

“我回到习字所。尽管处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感到肚子饿。这时我四姐背着小婴儿前来,给我带来一包饭团,我们一起坐下来吃。”

——这又是爱哭痣搞的鬼。

“四姐睁大一双圆眼,如此说道。”

这次当三姐扑向二嫂时,那颗痣便脱落了,然后迅速逃往某处。

“你四姐又看到那颗痣啦?”

“嗯,她说那颗痣就像有生命似的。”

像痣一般大小,会附着在人的皮肤上,脱落后就马上躲藏起来,简直就像虫子一样。富次郎觉得脸部刺痒了起来。

“那颗爱哭痣脱落后,我二嫂就像断了线一样当场昏厥。”

她一直熟睡不醒,就像死了似的。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已完全忘了昨天发生的事。

“和你大嫂那时候一样呢。”

八太郎颔首:“但她的对象二掌柜可记得清清楚楚。他面如白蜡,一味道歉,说他犯了不该犯的错。而他一再道歉所做的解释,与之前和大嫂私通的豆助先生一模一样……”

——二嫂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紧贴过来,眼神迷蒙。我正感到惊讶莫名时,整个人已被她迷惑。

嗯……富次郎沉声低吟。男人真这么没操守吗?

“三姐就像被扯走了灵魂般,一直哭个不停,让人受不了。”

八太郎也发出一声长叹。

在黑白之间相对而坐的说故事者与聆听者,彼此眼中映照的,不是此刻的两个成人,而是昔日的两个男孩。

“再吃一个羽二重大福吧。”

富次郎请他用点心,重新沏了壶茶。先前谈到故事的精彩处,阿近应该也会像这样歇息片刻,慰劳说故事者吧。这杯热茶似乎为八太郎带来了活力。

“之后家里又请来了葫芦干管理员帮忙善后,闹了两三天。”八太郎接着往下说。

生意没就此停摆。母亲当时说了一句话:“这种时候绝不能认输。”

“不知道她指的是哪种胜负。不过豆腐终究还是卖得不好。”

一家人聚在一起商量后决定,三姐和她那位二掌柜丈夫投靠她丈夫之前工作的大豆批发店。

“请对方让他们夫妻住在店里工作。”

“你三姐原谅那位犯错的丈夫了吗?”

“不知道。”

八太郎摇头,嘴角还留有些许大福的糖粉。

“不过,像这种时候,女人无法原谅的向来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那名女性。”

“是、是这样吗?”

富次郎张口结舌,八太郎莞尔一笑。

“我不是女人,所以只能自己瞎猜。不过,我自从娶妻后,便有这样的想法。”

三姐与那位二掌柜,很早以前就订有婚约,而且在发生这起怪事之前,夫妻俩感情也很和睦。

“所以批发店的店主也直说汗颜。他还说,此事都是自己店内二掌柜的过错,自己会好好加以责罚,重新管教,让三姐卖个面子,多多担待。”

——要离婚的话,随时都行。因为有缘才结为夫妻,所以暂时还是忍耐吧。

另一方面,二哥夫妇也没离异,还是留在豆源。

“我二哥心里难过就不用说了,我二嫂心里也不好受。做出那样的丑事,自己全忘了,但周遭人可都记得很清楚。”

被人看见自己那不成体统的模样,可不是一句尴尬就能形容的。

“不过,毕竟他们是夫妻。”

不仅因为豆源的父母极力劝说,主要的原因还是孩子。

“还记得当时我娘讲得面红耳赤,极力说服他们。她说:‘你们大哥大嫂都渡过去了,你们俩也可以渡过去。’”

想到豆源家母亲心中的感受,富次郎就替她难过。两个儿子都遭媳妇背叛,媳妇却完全忘了自己的不忠行径,而考虑到孙子,偏偏又不能贸然将媳妇们扫地出门。

满腔郁闷无处诉说的公婆、长男夫妇,还有次男夫妇——三对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不也算是一种地狱吗?

当豆源因这场风波而动荡时,也就是富次郎和八太郎七八岁那时候,三岛屋正好在这里设店。去年岁末,富次郎与大哥伊一郎聊起当时的回忆,那时候富次郎还只是个逍遥自在的孩子,有些事他不知道,大哥却为此操心劳神,听闻大哥道出往事后,富次郎深有所感。

不过,“一般的”操心劳神根本无法与眼前这故事里的情况相提并论。家中竟然发生如此淫乱的事,而且是一而再地发生。

话说回来,那颗爱哭痣大有问题。富次郎觉得那明显是妖怪或是会附身的邪魔。

“你四姐没将爱哭痣的事告诉其他人吗?就像之前她告诉你那样,让其他人知道,你大嫂之所以会一时做出脱序的行径,全是爱哭痣所为。”

“她一讲再讲,说她是亲眼看到的。”

但根本没人肯听。

“这事确实诡异。不过,因为发生的事太超乎寻常、无法解释,应该会被认为是被妖魔附身,被狐妖耍了,或者遇上怪异的魔障之类的。你们没聊到这方面吗?”

“没有……”

八太郎将手插在怀里,耸了耸肩,一副很伤脑筋的模样。

“三岛屋做的是大生意,而且还举办百物语,你们原本就见多识广,很自然会往这方面想。但我们只是一家普通的豆腐店。”

“不,我们称不上见多识广。”

富次郎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最后我四姐只要一提到痣的事就挨骂,甚至还挨我爹打。”

——小孩子别说这种自作聪明的话!

身为当事人的那两对夫妻也对这位年幼的妹妹避而远之。两位嫂嫂躲着她,两位哥哥对她摆脸色。

“我三哥可能是想逗大家笑吧,对于坚持自己说得没错的四姐,三哥指着她嘲笑道:‘这丫头爱说谎,说谎的人死后会被阎罗王拔舌头哦。’”

这很像是我那十三岁的三哥会做的事,想尽办法维持一家的和谐。

“你娘也不相信你四姐说的话吗?你大嫂出事时,你娘发现她脸上的爱哭痣,还看到它从眼前脱落,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八太郎喷出鼻息,“我想,当时我娘同样一心只想掩盖这件丑事。”

比起搭理十岁的女儿所说的话,维持一家和乐更为重要——不提旧事,绝口不谈。

“她警告我四姐:‘你要是一直说这种傻话,小心我把你赶出这个家。’”

长期住在豆源店里,向来都帮忙照顾孩子的女侍阿驹,见四姐一再挨骂,很不忍心,哭着出面打圆场。

“不过,阿驹也没相信我四姐的说法。因为打从一开始,她就认为这是四姐编出的奇怪说辞,于是一味加以抚慰,像在拜托似的规劝她。”

——你不能再说这种话了。请当个听话的孩子吧。

“不过,她这样还算好。”

可能是当时的感受重现,八太郎脸上浮现愠色。

“最坏心的是我大姐。因为她竟然说,把一切怪罪到爱哭痣上,根本是凭空捏造的谎言,四妹不可能自己想出这种说法,是大嫂和二嫂为了掩盖自己不检点的行径,而向四妹灌输了这种想法。”

富次郎为之错愕,没想到这位不好相处的大姐存有这么歹毒的恶念。

“我爹娘出言训斥,要大姐别乱说话,但经她这么一说,连我四姐也泄了气。”

要是她再继续讲爱哭痣的事,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

“所以她对我说‘我不再讲这件事了,你也把它忘了吧’,就此哭丧着脸。”

富次郎很同情那位四姐,感到胸中一痛。

“就这样,我们一家人重回以前的生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回得去吗?应该是恢复成以前那样吧。当时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三岛屋餐桌上的豆源店豆腐,还是一样好吃。

富次郎再度沉声低吟。人就是这么粗神经,再怎么苦闷、尴尬,一样能习惯。

“不过,只有我大姐,打从回娘家住之后,一直独自在靠近店面的房间起居。因为她负责维护佛龛。”

听说她不时会对着佛龛自言自语,净说些损人的话。

——那两个淫妇,在自己丈夫跟前勾引伙计和妹婿,跟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真是活受罪啊。

她还用力敲响钲鼓。

——就连他们的孩子也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为什么不赶出去呢?

“她一直在发牢骚,要是有人路过便会听见。”

“这我懂。”

淫妇。在黑白之间说出这种辱骂的言辞,这大概是第一次吧。富次郎对这间静谧的包厢感到抱歉:对不起,我一当上聆听者,这里的格调马上就降低了。

“我心想,要是大哥二哥听到这番话,一定会大发雷霆。说什么孩子是野种,这根本就是存心找碴。”

但他们之所以没对大姐发火,也没回嘴,只是保持缄默,是因为自己的妻子确实做了丑事,他们不想为此起冲突。

“我大姐在婆家是没做过什么丑事,但她和婆婆不和,而且迟迟没能受孕,所以才会与丈夫离异,投靠娘家。”

八太郎说,她这样做可能也是出于嫉妒吧。

“明明做出那么离谱的事来,却没人怪罪,也许她看到这样的媳妇,感到满是恨意吧。”

不管大姐怎么憎恨,既然身为一家之主的豆源父亲都选择原谅儿媳妇了,她自然无计可施。应该说,以身份来看,大姐的立场反而尴尬。

“他们说,如果只是对着佛龛发牢骚,就随她去吧。”

“女人还真是辛苦啊。”

富次郎如此低语,八太郎听了哈哈大笑。

“抱歉,我没资格这么说。”

“小富,你可真善良。如今回想起来,我家中就数我大哥最善良了。二哥的个性有点别扭,三哥则个性浮夸。”八太郎露出凝望远方的眼神,接着又回到原本的话题,“我家这个奇怪的故事,后续还有另一个风波。”

百般掩盖丑事的豆源,不久迎接梅雨季的到来。豆腐是不分季节的食物,尤其夏天时销量特别好。

“‘今年夏天要大赚一笔。’我爹向大家喊话。我哥哥他们也渐渐恢复了朝气。本以为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豆源的母亲受了梅雨季的寒气,就此感染风寒,卧床不起。她发烧咳嗽,直说全身疼痛,无法起身。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娘卧病不起,因此大感吃惊。虽然她只花了三天便痊愈了,但连我爹也倍显慌乱。”

媳妇们可能认为这是她们害婆婆操心所致,所以特别用心在一旁照顾。

她们的辛苦果然没白费。因为大家用心照顾母亲,原本在家中沉积不散的浊气仿佛就此逐渐散去。

“等到我娘退烧,可以自己起身时,大家都露出久违的笑容。”

三哥还是一样个性浮夸,净是犯傻,因为实在滑稽,众人都笑了。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这笑脸和笑声证明了豆源的人确实已重新振作,达成和解。

“因为就连我大姐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然而就在那时——

“我大姐一面笑,一面搔抓着左眼下方。”

用指甲搔抓。

“阿驹问她是不是觉得痒。”

——觉得很刺痒。

——肿了一个小包,还泛红呢。应该是虫子叮的吧。

当时只是这样,但到了第二天,大姐仍旧搔抓着同样的地方。她自己似乎没发现,那红肿处变得比昨天更大了。

富次郎忍不住趋身向前:“你四姐看到了吗?”

八太郎颔首:“大概看到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应该是被狠狠骂过一顿,所以变得小心谨慎了吧。”

然后到了当天晚上就寝时间。

“豆腐店的就寝时间,在世人看来刚傍晚而已。”

这实在很夸张。这种时候,荞麦面的路边摊才刚开始做生意。

“那是个闷热的夜晚,因为我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

八太郎觉得肚子发胀,想起身上厕所,结果发现四姐也起床了。

“她说她也要去。”

我们一起来到走廊上。这时,从宽敞的屋子中央传来用力开关纸门的一声“砰!”。

之后一切趋于无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明明大家都在睡觉,是谁那么粗鲁地制造出开门声?

我忍不住想起当初大嫂犯下那件丑事的开端。

难道又有事要发生了?

——小八,你待在这里。

“四姐对我低语道,手沿着墙边摸索,朝声响传出的方向而去。我无法乖乖待在原地,急忙跟上。”

在豆源暮色轻掩的暗夜下。

“我绕过一处走廊转角,看到四姐在尽头处右转的背影时——”

传来“哇”的一声大叫。接着是狗吠似的“哇、噢、噢、噢”的无比响亮的怒吼声。

——你到底在干吗啊!

“听清楚这句话后,我马上明白,那是我爹的声音。”

声音尖锐而且慌乱,接着转为“噢、哇、呀”的惨叫声。

“住手,住手啊,你在干吗!你疯了吗,快住手啊!”

说到这里,八太郎定睛望向富次郎。

“小富,你猜发生了什么事?”

富次郎就像喉咙被堵住似的,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又、又发生丑事了吗?”

这是第三次。

就像当时的光景再次浮现眼前般,八太郎瞪大眼睛。

“大家都起床赶了过来,点亮灯一看,出现我们眼前的是……”

全身赤裸的大姐,紧紧缠住父亲。

“我爹的睡衣腰带解开一半,前方完全敞开。他瞪大眼睛,惊讶莫名,无比慌乱,不断大喊‘住手、住手’,死命地挣扎,想将我大姐甩开。”

全身一丝不挂的大姐,就像一条湿手巾般紧粘在父亲身上,不肯离开。

“我娘赶紧上前帮我爹的忙,想将我大姐拉开。她一面大喊着‘快放开,快放开’,一面使劲地拍打我大姐的头和肩膀,但完全不管用。”

大姐眼神失焦,发髻凌乱,脸上挂着一抹浅笑。八太郎清楚记得那个表情,看得全身鸡皮疙瘩直冒。

“与当时大嫂的表情一模一样。”

满不在乎。

“口水从她嘴角垂落。”

她不时会像在喘息般张开嘴巴,从中露出舌头。

“我大姐身材清瘦,没什么力气,但我爹娘两个人合力还抵不过她。”

最后她将父亲推倒,跨坐在他身上,满不在乎地一把抱住父亲,把脸凑了过去。

“你大姐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可有说些什么?”

八太郎用力摇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沉默不语,像身上哪个环节松脱了似的,脸上挂着一抹浅笑。”

富次郎也渐感背脊发冷。

“愣在原地的大哥和二哥像狮子一般怒吼,向前扑去,好不容易才拉开大姐,将她抛向房内角落,扶起我爹。”

大姐顽强地站起身,笑盈盈地走来,又想挑逗父亲。

“明明全身赤裸,却完全不用手遮掩重要部位。”

二哥急忙从后方架住她,于是她改为搂住二哥,钩住二哥手臂,双脚夹住他的身躯。

二哥极力抵抗,努力将大姐推回去。这时她那带着浅笑的脸面向这边,终于看清楚了。

“大姐的左眼下方,有一颗红豆大小的爱哭痣。”

那颗痣在座灯下散发着润泽的亮光,因口水而濡湿的嘴唇透着光泽,红色的舌头也在发光。当他们扭打在一起时,不显亮泽的肌肤开始冒汗。

下流、诱人、鲜明。

——就是那个,快捉住它!

“我四姐大喊道:‘抓住那颗痣!动作快!快抓住它!’”

她直直地指向大姐脸上的爱哭痣。

她一边哭,一边喊叫。

家里的男人们不知如何是好,女人们则怯缩不前,颓丧地直摇头。这时大姐瞪视着四姐。她的双眼开始聚焦。

接着她吐出濡湿的舌头,无比妖媚地说道。

——这样不是很好吗?

那明明是大姐的声音,不知为何,听起来却像是别人的声音。声音充满黏性,还拉出长长的丝线,黏答答地缠向在场的每个人。

“我四姐脸色发青,向后退却。”

豆源的父亲就像要保护年幼的四姐般,挺身向前。但他步履不稳,旋即跪倒在地,目光紧盯着大姐的脸,死命摇头,接着挤出嘶哑的声音。

——你、你放过我们吧。

“大姐朗声大笑起来。”

那是女人的高亢笑声。可怕的是,那声音带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艳丽。

豆源父亲哭了起来。他弓起身子,一面摇晃身体,一面发出“嗯……嗯……”的呻吟声。母亲伸手搭向他背后,向他叫唤道:“老爷,老爷,你振作一点啊。”

——呵呵呵,哈哈哈哈。

女人的笑声向外传开,直钻进耳膜里。

大嫂和二嫂在门口紧紧相拥。女侍阿驹全身颤抖,紧抓纸门,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大哥整个人呆立原地,冷汗直冒。而从后方架住大姐的二哥就像抓到怪物似的,面如白蜡,仿佛随时会腿软。

——哈哈哈,啊呼,呵呵呵。

大姐笑到喘不过气来。她很满意地眯起眼睛,像在游泳似的把手臂绕往身后,将脸凑向二哥。

这时——

母亲低吼一声,站起身来。

她眼中燃起火焰。她没双眼充血,也没瞪大眼睛,而是因愤怒而眼底透射光芒。

母亲走近大姐,左手一把抓住她的下巴。

两个女人四目对望。母亲与女儿。但此时是赤裸裸的两个女人的对决。

——对不住了。

豆源母亲先是说了这么一句,接着一把扯下大姐左眼下方那颗濡湿的痣。

鲜血飞溅,大姐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仰,紧紧咬牙,就此昏厥。

“我娘将她一把扯下的黑痣握在满是鲜血的掌中。”

该怎么办才好?

豆源母亲深吸一口气,接着将那东西送进口中。她龇着牙,又咬又嚼,然后吐向脚下。

这样还不够。她还一脚踩在吐出的东西上,用脚跟践踏。这期间,母亲一直怒气腾腾,呼吸急促,神情犹如鬼面一般。

“她问我四姐,这样可以了吗?”

接着她的表情转为柔和,恢复平时豆源母亲的模样。

“我四姐放声大哭,像个小婴儿似的号啕不止。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在她的哭声洗涤下,大家仿佛也解除了咒缚。

“说来丢人,当时我吓得都尿裤子了。”

这也难怪。望着八太郎持续说出十四年前家中发生的那场惨事,就连富次郎也吓得全身蜷缩。

“我娘以无比温柔的声音说道:‘八太郎要是肚子受凉可不行,你们快带他去澡堂洗澡。’请我的哥哥们帮忙。”

动作快一点,还能趁澡堂关门前赶上泡汤。

“我娘叫我们快点去的意思,是要暂时把家里的人清空。”

豆源父亲仍双手抱头,蹲坐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同时也有另一个含义,那就是:你们身为儿子,别再继续看你爹现在的模样。”

四兄弟于是跑步前往澡堂。

“明明才发生那场风波,但当时我还只是个小鬼……”

因为可以兄弟一起去澡堂泡澡,机会难得,而觉得很开心。那次的回忆,我一辈子难忘。

“我可真是个乐天的家伙啊。”

不,好在当时如此。

“回家后一看,大姐被安排躺在佛龛所在的房间里。她左眼下方已涂上止血药。”

四姐也已停止哭泣。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手牵着手睡觉。”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一如往常,起床着手做豆腐。

“大姐仍继续睡,而我爹则像鬼魂一样无精打采,哥哥们也都保持沉默。”

豆源母亲带头利落地工作,没显露半点和平常不一样之处。媳妇们和阿驹也都对母亲这样的态度十分敬畏,个个都打起精神工作。

大姐足足睡了两天,醒来时果然和先前的情况一样。

“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

就连在一旁聆听这段往事的富次郎也抚胸替她感到庆幸。

“她脸上被扯下黑痣的地方,留下一处深得吓人的伤口,肿成了青紫色。我大姐觉得疼痛不堪。”

每天用药汤替她清洗伤口并上药,成了四姐的工作。这伤口花了半个月才完全康复,留下约一文钱大小的伤疤。

“不过,与闯下那件大祸之前相比,我大姐后来变得圆融多了。”

她已不会在佛龛前自言自语,说话损人,也不再以严厉的态度对待嫂嫂们了。

“我想,一定是我娘告诉她了。当然了,虽然不见得是一五一十详述,但好歹明确告诉她:‘你之前睡昏头,做出很荒唐的事来,你现在已没资格出言损你的嫂嫂们了。’”

“……她听进去了吧。”

这种恶心又露骨的丑事,发生了三次。

而这第三次,同样掩盖了下来。旧事不提,闲话休问。那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因为若不这么做,就换我爹无地自容了。”

所以什么也没发生过。大家都没看见。

“不过有一次,我偷偷向四姐询问:‘那颗痣到底是什么?再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吗?’”

四姐轻抚八太郎的头。

——娘已经替我们收拾它了。那东西再也不会出现了。

“四姐那样说,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梅雨季结束,夏天到来,生意变得更加忙碌。

“人们常说,豆腐店的工作离不了水,所以冬天又冰又冷,想必很辛苦。但其实我们会生火,所以夏天比较辛苦。”

制作豆腐,是先将前一晚浸泡的大豆碾碎,放进大锅里用水煮,然后榨出“豆汁”。这样算第一阶段。

在水煮的过程,如果火力太强,大豆的风味会逸失;要是火力不够,又会变得过稀。倘若中途火力减弱,豆汁就会带渣。想要避免浓淡不一,彻底煮沸,需要熟练的技术。

“我们店里能掌控火候的,只有我爹一人。不光看季节,还得视天气调节水量和火力,当中存在不少秘诀。有时大哥会代替我爹处理,但他做出来的豆汁风味、完成的豆腐味道和口感,就是不一样。”

平日总是手执吹火竹筒坐在炉灶前的豆源父亲,每到夏天下巴就会显得突尖。因为炎热令他消瘦。

“不过那一年,我爹消瘦得比往年更甚。有时他甚至在炉灶前一口气喘不上来,中途改将吹火竹筒交给我大哥。”

——我已经是老头子了,岁月不饶人啊。

说这种丧气话,很不像平时的他。

“果然不出所料,尽管大家表面上都装不知道,但他自己心里还是会有疙瘩。这心结影响了身体。”

一位父亲见自己的亲生女儿光着身子向他挑逗。他一直无法走出阴影。富次郎心想,这种事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可能永远都无法重新振作。别说女儿了,现在他连妻子也没娶,只是个单身汉,但还是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我爹的模样与往年的夏天大不相同,可能连顾客也看出来了,很是替他担心,还问他:‘豆源老板,你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啊?’”

——没什么,我们开豆腐店的,夏天都会变瘦。

他如此笑着回应。

“接着……来到七月,一个一早就很闷热的日子。”

做完豆腐,店里开始营业时,豆源父亲洗完脸和手脚,换好衣服,出门不知去了哪儿。

“我大嫂和阿驹目睹了他出门。因为他穿着整齐,所以她们猜想他应该是去拜访客户了。”

——路上小心哦。

朝父亲喊了一声后,他转头面向家中的女人们。

——店里就交给你们了。

他低头鞠了一躬。大嫂和阿驹感到诧异,不知他为何如此正经。

父亲出门后,就再也没回来。

“等到太阳快下山,大家才说‘爹怎么一去不回,难道是去参加什么聚会了’。大家向有交情的其他豆腐店询问,对方却说今天根本没有聚会。”

众人觉得诡异,面面相觑。此时已经入夜,这更加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爹会去哪儿呢?要不要去问番屋 ?他最近身体很虚弱,也许是在某个地方身体不适,就此昏厥了呢。’”

豆源母亲安抚慌乱的孩子和媳妇们。

——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你爹他不会有事的。

“但那天,我爹最后终究还是没回来。”

说起这个故事的八太郎那光滑白净的脸蛋上,浮现出一名七岁孩童的心痛之色。

“第二天早上,大家还是像平时一样忙店里的事。大哥满头大汗地做豆汁,做出来的豆腐,味道果然差了一截。”

父亲还是没回来。

“哥哥他们很担心,再度找我娘谈这件事。”

——你们别管那么多,就耐心地等吧。

又过了一天、两天、三天,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我娘嘴上安抚我们,但其实她也很担心。因为她不时会坐着发呆,停下手中的工作。”

豆源的人其实心里早已猜出几分。

父亲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深感羞愧,内心怎么样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最后才会选择离家出走吧。

他已无法继续和妻儿、孙子们同住。母亲应该也曾听父亲向她吐露心中的痛苦吧,所以才会叫大家不必大惊小怪,安抚大家不会有事的。

“我爹并非只是外出,而是离家出走。十天过后,连我也深切明白了这件事。”

八太郎趁大人不注意时,暗自啜泣,四姐在一旁柔声安慰。

——小八,接下来我们要改为在心里想:爹什么时候会回来呢?等他回来时,会带什么样的伴手礼送给我们呢?

富次郎说:“你四姐真是个聪慧的好孩子。小八,你有个好姐姐呢。”

“我也这么认为。”

家人一律对豆源的顾客说,家父因为身体不适,到亲戚家疗养。如果待在家里的话,就无法安心静养。

“小富,你或许不知道,当时三岛屋也来探望过我们哟。”

“咦,真的吗?”

“嗯,你们老板娘专程前来。”

这很像富次郎的母亲阿民的作风。

“因为我家当时在这一带的店家里,还算初来乍到。”

所以才会特别重视人情世故吧。

她与伊兵卫两人,或许还加上阿岛,会在谈话中聊道:“豆源老板的病不知道怎样了,希望能早日康复。就算店里的工作可以放心地交给儿子们,但孙子正值可爱的年纪,他应该还是会想看看孙子吧。”他们大概万万没想到,在豆源的暖帘内,一家人竟是如此愁云惨雾。

隔了一会儿,八太郎接着道:

“等到我爹离家后的第二十一天。”

一家位于花川户、名为“豆长”的豆腐店老板,前来豆源拜访。

“他的头发几乎已掉光,年纪长我爹许多。”

经询问后众人才得知,豆长老板年轻时曾和父亲在同一家店学艺,算是师兄弟。

——当初我先自立门户,开了现在这家店,成家立业,所以后来就和豆源没有往来了。不过,几年前我们在聚会里不期而遇。

两人就此互道了这些年来的情况。在那之前他便听闻神田一带就数豆源的豆腐最好吃,所以他心想,豆源当真是闯出名号了。

“他说,我爹离家出走后,便跑去投靠豆长,受他们关照。”

父亲突然只身一人前去拜访,无比恭敬地向他低头恳求。

——大哥,真的很对不住,可以暂时让我在这里工作吗?我不需要工资,只要有饭吃就行了。

问父亲理由,他也不说,只是整个人拜倒在地上,不断说着“请接受我的请托,拜托您”。不过,看他那形容憔悴的模样,豆长老板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请求。

“他工作认真,而他做出的美味豆腐,刚好可以当作我店内伙计学习的范本。”

过不了多久,只要他想说,应该就会自己说出离开豆源的原因吧。在那之前就由他去吧。豆长老板大方地接纳了豆源老板,和他一起同住至今,然而……

“昨天傍晚,他说觉得胸闷,然后就昏过去了。”

他急忙让豆源老板躺下,加以照料,但眼看他逐渐面无血色,气若游丝,恐怕有性命之危。他精气涣散,一直卧床不起,显得无精打采。

“豆源那家伙,一直阻止我将他的事告诉自己的妻儿,但我不能这么做。之前瞒着没告诉你们,真的很抱歉。能请你们来一趟吗?”

豆源母亲当然火速赶往位于花川户的豆长——

“最后终于赶上见我爹最后一面。”

八太郎说得平淡,但富次郎听得连随口应声都办不到。

“我娘在枕边握住我爹的手,我爹嘱咐她。”

——虽然我给豆长老板添了不少麻烦,但我的棺材还是从这里运走吧。

他还恳求不要回家,就连丧事也不要办在豆源。

——生意别停,要好好工作。

“为什么不回家,他没说明原因吗?”

“嗯,我爹只是一味说对不起。”

豆源母亲按照丈夫的吩咐,暗中举办了丧礼。

这给豆长老板添了不少麻烦。尤其对豆长的老板娘来说,丈夫的熟人跑来投靠,最后还死在店内,这是何等的灾难啊!但她完全没生气,始终和颜以对。

“虽然不知道是死于何种疾病,但我爹死前瘦得肋骨浮凸。”

是衰弱而死。

“而豆源也完全按照我爹的吩咐,没停止做生意。

“儿子、儿媳、孙子,轮流造访豆长,与我爹道别。

“四姐和我是在那天傍晚,由阿驹带着前去的。”

豆源父亲躺在豆长屋内的房间,头朝北方。

“豆长老板请来的和尚替我爹诵经,我们抵达时,和尚正要离开。”

豆长夫妇和豆源母亲送和尚离去,八太郎他们被带往豆源父亲的遗体旁。

遗体枕边围着倒放的屏风,各点着一根香和蜡烛。门边有一盏小座灯,灯芯拧得又窄又细。

“在昏暗的房内,只有我爹身上穿的白寿衣显得特别白。”

阿驹窥望遗体的容貌,泣不成声。四姐也哭了。八太郎整张脸都被泪水和鼻涕沾湿,他用自己的衣袖擦拭。

豆长夫妇和豆源母亲也回来了。大人们看着父亲的脸,一会儿抚摩他额头,一会儿摩挲那只剩皮包骨的手,压低声音交谈。

——是的,我们家中是起了些龃龉。

——儿子们很孝顺,也都娶了能干的媳妇。所以我家老爷离家出走,是他自己不对。

——这是八太郎,我家的四男。这是四女。阿驹也在我家工作很多年了。

——真没想到会这样寿终正寝。

母亲柔细的声音。阿驹哭肿了眼,在一旁频频点头。豆长夫妇说着体恤和安慰的话语。

“大家都装作不知道。”八太郎说,“因为完全没人在意,所以我满心以为那是豆长家里的人。”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令富次郎忍不住问道:“你说的是谁?”

八太郎眨了眨眼,抬起头来,微微趋身向前。

“在房间角落……”烛光,以及座灯的微弱光晕都照不到的地方,“有个女人背对我站着。”

她穿着一件华丽的波浪条纹和服,系着昼夜带 ,头上的发髻上插着好几根发簪,衣领后露出大片肌肤。她长长的后颈到雪白的后背,看起来相当光滑。

“我发现时,她就已经站在那里了。”

八太郎心想,她应该是有什么事吧。

“不,会有什么事呢?”

豆长夫妇和豆源母亲瞧都没瞧那女子一眼。是刻意不看吗?因为那女子就站在那里,从头到脚,乃至和服的图案和腰带的布料,都看得清清楚楚。

房内明明昏暗,但只有那里特别清楚。

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也隐约觉得不能往那里瞧。”

这时,原本坐在八太郎身旁一动也不动的四姐,朝他耳畔低语。

——不能往那边看。

四姐已经发现了。她态度坚决,不让目光往房内角落的那个女人望去。

八太郎没办法做得像四姐一样好,他挪动身子,坐立不安。

房间角落的那名女子微微转头,看起来像是倏然挺直腰杆。

豆源父亲枕边的蜡烛一阵摇曳,香头的灰掉落。

大人们继续压低声音交谈。摆在豆源父亲胸前那把辟邪用的剪刀,刀刃散发光芒。

房间角落的女子转过头来,望向四姐和八太郎。

她并不年轻,嘴角的皱纹很明显。她额头上带有美人尖,眼睛细长,樱桃小口,肤色白皙得像死人一样。

她的左眼下方,那毫无血色的苍白肌肤上,有一颗宛如滴了黑漆般亮泽的爱哭痣。

女子一笑,爱哭痣就会跟着动。

她没出声,樱桃小口微动,说了些什么。看得到她嘴里的红色舌头。

豆源这对年幼的姐弟屏气敛息。

同一时间,蜡烛和座灯熄灭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

脸上有颗爱哭痣的女子如此说道。

“不是我眼花。因为我事后向四姐确认过。”

之前豆源的大姐举止失常时,以狐媚的姿态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另外一个人似的。

也就是说……

“那、那是被附身了吧?”

富次郎结结巴巴地说道。

“那女人是亡灵!”

富次郎深深觉得阿近真是不简单。我的火候还不够,根本差远了。听了这故事,他心里直发毛。

明明是大白天,却不敢望向黑白之间的角落。正面还好,但他实在不敢转头看背后。要是转头看到有个女人站在那里,那该怎么办?

“你大姐、大嫂、二嫂之前举止失常,就是被那女子的亡灵附身了吧。”

那爱哭痣就像是那亡灵的象征。只要亡灵一附身,爱哭痣就会浮现,而当它脱落时,附身之物就会退去。“所以脸上的痣一脱落,她们三人便清醒过来,完全不记得自己先前做过的事。”

“小富果然也是这么想。”

“难不成还有其他看法?”

说得也是……八太郎伸指挠月代 的外缘。富次郎惊魂未定,冷汗直冒,八太郎倒是气定神闲。因为他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秘密。

“当时我和四姐极力坚称我们没看错,我娘这才认真听我们说。”

豆长夫妇也很认真地聆听,没出言训斥或是嘲笑。他们急忙将豆源父亲移往别的房间,再度请和尚前来仔细诵经。

“可能是拜此所赐,那个脸上有爱哭痣的女人再也没出现。”

但这件事并未就此落幕。

“因为不清楚那女人的来历。”

豆源的父母年纪相同,十八岁那年结为夫妻。从那之后,两人始终一同生活,不曾有一晚离开过彼此。

“因此,与我娘成婚后,我爹根本无暇和那种女人有任何瓜葛。我娘很笃定地说,此事千真万确,要她发誓也行。”

——你爹不是一个会在外偷腥的男人。

“既然这样,会不会是爹在和娘成婚前,与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不过,这件事同样无从得知。”

就连曾经是父亲师兄的豆长老板,对于父亲年轻时的生活,也并非全都知晓。

“不过豆长老板说,至少他不记得有这么一位脸上明显长着一颗爱哭痣的女人。”

——再说了,豆源老板是个一本正经的男人,和那种会让女人流泪的花花公子根本沾不上边。

“而且他也不是什么美男子。真要说的话,那个脸上有爱哭痣的女人也没什么姿色可言。”

豆源父亲不曾遭遇女人的亡灵作祟。

“也许他只是运气不好,被亡灵缠上了。”

也许那不是女人的亡灵,是怪物或妖魔刚好前来危害豆源的人。

“没错……确实有这个可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富次郎出言道歉,八太郎急忙阻拦。

“不不不。我爹本身也行径可疑,不是吗?”

因为之前大姐行径失常时用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说了一句“这样不是很好吗”,当时父亲大为慌乱,对她说“你放过我们吧”。

“也许他记得那个女人的声音。”

“不见得。因为当时的情况惨烈。而且,如果真是那样,我爹应该更早之前就会从爱哭痣联想到什么才对。”

如果只是猜测,会有各种可能:

父亲年轻时,确实对某个脸上有爱哭痣的年长女子做了什么,就此种下恶因。如今上了年纪,身体日渐衰弱,昔日的恶因显现,演变成今日的恶果。

父亲之所以会虚弱而死,大概也是因为天命如此。阳寿将尽时,他无法抵抗爱哭痣女子对他的恨意。

也可能父亲真的清清白白,一切纯粹只是无妄之灾,就像遭逢火灾、洪水、雷劈一样。

“无法确定到底是哪一种。不过,有一件事很清楚。”

失去全家支柱的豆源,已无法恢复以前的生活。

“爹去世之后,对于那三次丑事在心底留下的疙瘩,众人再也无法掩盖。”

一家人就此内心扭曲,满身疮痍。

率先死心看破的,是豆源母亲。

——看来是没救了。虽然很难过,但我们大家还是各自生活比较好。

“我大哥大嫂和二哥二嫂,各自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家。”

干葫芦管理员替他们安排了新的住处。

“阿驹到我大哥家工作。之前就离家的二姐夫妇以及三姐夫妇,还是一样过他们的生活。”

三哥是个性情浮夸的男孩,想必心里很难受。他说自己已不想再做豆腐的生意了,于是干葫芦管理员再度四处奔走,替他找工作。

豆源这家店,就这样完全转让给父亲的一位远房亲戚接手。

“这时候,豆长老板开口向我邀约。”

——你如果日后想做豆腐生意的话,就到我店里来。

“豆长老板自己有儿子,所以我娘一开始态度保守。不过豆长老板对她说,店里工作的人手越多越好,将来一定会让我出师。”

他还说,八太郎是豆源留下的纪念,所以他不打算拿八太郎当伙计,而是要收八太郎为养子。豆源母亲这才接受了他的提议。

“虽然和我娘、四姐分开,心里备感落寞,但能离开大姐,我还是觉得高兴。”

因为她那赤条条的荒唐模样,始终深深烙印在心中,挥之不去。

“我娘、大姐、四姐三人,渡过大川,搬往深川,另外寻找住处和工作。”

母亲也没回豆腐店工作,而是在街区的大众食堂和居酒屋工作,学会那里的做生意要领后,靠一口锅子开始做起卤味店。四姐则在深川长屋房屋管理员的介绍下,到完全不同的生意领域——灯笼店——工作。

“那家灯笼店的老板,有个亲戚的妻子刚过世。”

对方希望我大姐当他的续弦,婚事谈得很顺利,她一下就成了四个孩子的继母,就此有了归宿。

“一开始我也提过,我娘身体健康,一直自己一个人住。她过世时,附近的人还因为以后吃不到她做的卤味觉得很惋惜呢。”

四姐和灯笼店的工匠成婚。如今看来,她仿佛天生就是灯笼店的妻子似的。而八太郎在豆长学艺,之后入赘到同行家中。丈人和丈母娘都很善待他。

“我妻子虽然容貌普通,但性情温顺。我刚出生的孩子也很可爱哟。”八太郎脸上恢复原本轻松的笑脸,“如今,往事都已随风远去。那些可怕的事、讨厌的事都已淡化,所以我才想通过说出这个故事,来为这件事善后。”

富次郎终于吁了口气。见说故事者讲完了故事,一脸豁然开朗,他心里也很高兴。

“那就好。”

最后,或许有点多管闲事,但有件事他还是想问。

“小八,当初你到那个脸上有爱哭痣的女人出现过的豆长工作,不会害怕吗?”

八太郎思索片刻后,摇了摇头。

“一开始是有点害怕,但很快就习惯了。刚才我也说过,那女人后来就再也没出现了。而且,虽然我爹只在豆长住了二十天左右,但那里毕竟是他最后生活的地方。”

哦,原来他心里向往那个地方。

“小八,你真孝顺。听你这么说,我心里也舒畅多了。”

富次郎把写有豆源一家人人名的半纸收齐,摆在身旁。

“难得聚首,我们换个场所,一起吃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吧。”

“不不不——”八太郎抬起手婉拒,“不好意思,还是改天吧。刚刚说故事已经花了不少时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八太郎说,内人应该已经来到三岛屋店门口了。

“因为要参加法会,所以我们一起回到这边。她吩咐过我,要我掌握好时间,一起去欣赏漂亮提袋,一饱眼福。”

“这你应该早说嘛。”

两个人一同来到店门口。今天店内一样门庭若市,富次郎打从心底感谢众人的惠顾。一名望着提袋和钱包,正与店内伙计交谈的女子,一见八太郎到来,马上唤了一声:“啊,相公。”

富次郎看到那女子的脸,一时间差点叫出一声“咦”。还好富次郎及时忍住,向她问候。

“我们的店位于入谷,叫作豆八。最近市面上出了一本名叫《市中豆腐五战胜负 》的评论记,我们店获选为先锋。请务必莅临惠顾。”

富次郎开朗地回应。

富次郎目送他们两人离去。当他们离开店门口时,富次郎听到八太郎的妻子对他说:“胸部好胀啊。”

人在账房的伊兵卫朝富次郎叫唤,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就此返回屋内。是该笑,该害怕,还是该觉得诡异?他实在不知道。

“辛苦您了。”

黑白之间里,阿胜正在收拾茶具。她向呆立原地的富次郎问道:

“您怎么了?”

“我刚才跟小八的妻子问候。”说完后,他当场跪坐下来,指着自己的脸,“阿胜姐,我现在是什么脸呀?”

阿胜也双膝并拢,重新坐正面向他。

“小少爷,你与儿时玩伴八太郎先生已讲完话了,不能再用孩童的口吻说话了。”

对啊,得从八岁的男孩变回二十二岁的男人才行。

“我重讲一遍。我现在是什么神情呢?”

阿胜嫣然一笑,微微侧头寻思。

“这个嘛,应该是提出谜题的神情吧。”说到这里,阿胜陡然收起笑容,“难道八太郎先生的妻子脸上有一颗爱哭痣?”

富次郎紧抿双唇,一直撑到憋不住气后,这才开口道:

“不对、不对。”

她脸上满满都是。

“什么?”

“小八的妻子,脸上满满都是痣。”

小米般大小的痣,布满全脸。

“因为肤色白皙,所以更是显眼。”

两个人就此沉默了片刻。

“也许这样他才会觉得比较轻松。”阿胜柔声道。

“说得也是。”富次郎应道,“看他好像过得很幸福,这样就好。”

之后富次郎从壁龛的挂轴取下半纸,几经苦思后,画下一块缺了一角的豆腐,就此为这个故事画下句点。 NU2v5ZbpJDt/XV9DU9XAwEvdCdJtwJwiCI/IJKSFh5J1ignRw02P8/Ha7QIjZuC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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