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过马厩,抄了近路,径直穿过养马的围栏。很快,我就听见了打铁声。在最后一缕夕阳余晖下,村子似乎笼罩着丁香色的轻烟。蜜蜂随处可见。我瞄了一眼屠宰场的钟楼,上面的大钟没有指针;又看了看那些错落有致的房屋,有些仍旧屹立不倒,许多则已然倾颓,因为上面爬满了紫藤和茉莉。只要一走出村子,水声就会响亮许多。
铁匠五短身材,肩宽体壮,瘸了一条腿。我喜欢看他打铁:大锤敲击铁砧,炉膛里火花四溅,铁块犹如活物,入水后吱吱作响。我从小就喜欢这些玩意儿。第一次看见铁匠打铁环、铁锥、铭牌那天,我就深深地爱上了这些。给村民打的铭牌上只刻着他们的名字,但在老爷家逝者的名字上方,还刻着一只蜜蜂正飞进鸟嘴的图案。他们常说,老爷是他那类人里的最后一个。说完,他们便哈哈大笑。
夏天的晌午,当人人都热得呼吸不畅,树荫绿得泛蓝,村里回荡着大锤敲击铁砧的声响时,铁匠会对我说:“你瞧见了吗?这是刻了名字的铭牌。你瞧见了吗?这是铁环。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什么。你刚一出生,我就给你打了铁环和铭牌。我们跟你爸一起去把它们钉在了你的树上……”他跟我说起了亡者森林。他告诉我,在长成男子汉之前,他从来没去过那里。
铁匠一看见我站在门口,就停下了手里的活儿。他发丝纠结,眉毛浓密,手掌宽大,手指粗胖,指甲剪得很短,一滴汗顺着脸颊流下。我走到他跟前,把我看见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一句话都没说,只顾把头埋进用来冷却铁块的水桶,然后披上一件衬衫,不等将扣子完全扣好,就急急忙忙走出了门。我站在门口,上下牙直打架。铁匠时而冲进某间屋子,时而冲出来。几个惊恐的妇人在大声呼唤孩子。铁匠的老婆走了出来,一把推开我,然后跟其他妇人一起离开了。很快,在我目之所及的那段街道上,男人们都在奔跑,就像后面有人追似的。有个在屠宰场干活的老人,胳膊别扭地垂在身体两侧,像所有从屠宰场来的老人一样面色苍白。他从我身边经过时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人插话说,大家都去广场了。我一直盯着街对面的那堵墙,它是用石块砌成的,石缝里长满青苔。那堵墙非常古老,或灰或黄的石头早已磨损。每当墙头的草长得太密,铁匠就会踩着箱子,拔掉那些杂草。那天,我看见墙上刻着一个潦草的人形:两条腿刻在黄石头上,像在游泳,僵硬的上半身则刻在一条窄窄的灰石头上,胳膊向上举起,有一半已经消失不见。它没有脸。我开始寻找它的脸,过了一会儿,突然听见有人走近。铁匠领着一群男人走了过来。刚才问“发生了什么事”的屠宰场老人走在铁匠身边,嘴里说个不停。他们身后跟着许多年轻人,其中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大喊说,不知泥水匠有没有得到通知,因为附近哪里都找不见他。小伙子主动提出去通知泥水匠,帮他拿砂浆槽和抹子。每个人都举着火把。女人们从我身边经过,走在两个老妇人中间的是铁匠的老婆,她脸上有块紫色胎记,仿佛对什么都不屑一顾。那队人从墙边大步走过,经过我身旁。孕妇们跟在大家后面,走在队伍最后,高昂着头,手拉着手。
等到那队人消失不见,我就钻进了最近的屋子。屋门大敞着,院子里落满了紫藤花,蜜蜂已不再嗡嗡叫。我走进厨房,走到碗柜上的星星旁边,看见里面有一双悲伤的眼睛,活像牲口的眼睛,正在打量我。我走回到大街上,只见村里死气沉沉,就像礼拜天下午大家去看囚犯的时候一样。唯一的声响是从河边传来的。我朝那条人人都走过的路走去:那段笔直的路,两旁长满一吹就会四处飘散的蒲公英;那段经常能看见蜥蜴的路,它们断掉的尾巴会重新长出来;山坡后面的那段路,夏天尘土飞扬,冬天则泥泞不堪。我走到木桥上,在桥上停下脚步,望向桥下的水面。水里映出了天空,但那不完全是夜空。我着迷地盯着水中的夜空,压根儿没意识到那轮明月,直到一朵云飘过来遮住了它。
过了木桥,就是一段下坡路。我小的时候,这段路会拽着我往前走,仿佛我突然变成了空壳。断崖很吓人,会让你止步不前;山坡却无声无息,将你突然带走。在山坡上,人与影子相遇,不再分离。他们建起了村子。那个男人,在影子的陪伴下,种下了第一棵紫藤。但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村里最老的人还年轻,他见证了一切的诞生。村子是在可怕的地震中诞生的。大山裂成两半,巨石滚进河流,溅起的河水冲过田野。大河想把所有的水汇到一处再向前奔流,于是河流在隆起的大山底下钻洞,一点一点将它掏空。河水一刻不停地奔流,直到所有的水再度快乐地汇到一处,尽管在撞上洞顶的时候还是会怒气冲冲。他们说,有一天晚上,不是在山坡底下,而是在地面上,在从崖上滚落的岩石上,月光映出了两个口唇相连的影子,接着便下起了血雨。那是一切的起始。
暴风雨随之降临。电闪雷鸣,大雨下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