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我好想告诉他，有两只蝴蝶落在他腿上。可我却僵在灌木后面一动不动，紧紧闭上眼睛，这样就看不见了，同时也努力不去想。过了好一会儿，等到再也听不见斧声，我才睁开眼睛。男人砍完了十字的一横，正拿干草叉当撬棍，撬动劈开的树皮。树皮撬起来很费劲。将树皮与树干分开后，他扳住树皮一角，使劲朝上掀开，再翻折过去。接着，他拿斧子的另一头当锤子，用大钉子把掀起的树皮一角钉在树干上。他沿着十字斧痕，将树皮顺着四个角一片接一片掀起来钉牢，上面钉两颗钉子，下面再钉两颗。现在，树干看起来就像一匹剥了皮的马。那棵树有一人高、一人粗，我看见了树里的种荚。在林间绿幽幽的光线下，它看起来有点儿泛绿，跟苗圃里的小树苗颜色相同。男人用干草叉捅向种荚，直到它滚到地上。树干的空腔里冒出了一股白烟。男人放下干草叉，抹了抹脖子上的汗水，把种荚滚到另一棵树下。有几片树叶粘在了上面。他跪倒在地，垂下头，五指张开按在膝盖上，一动不动。随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望着太阳落山的方向，看蝴蝶飞舞。
低垂树枝上的很多叶子被啃得残缺不全，其余的叶子上也布满窟窿。在为化蝶做准备的时候，毛毛虫一直在啃树叶。男人抬起头来，眼睛没法完全合上。起风了。他转过身，托起铭牌，盯着它看，就像从来没见过似的。他用一根手指抚摩着它，描摹一个个字母。最后，他站起身来，扛起干草叉和斧头，朝森林入口处走去，肩头的斧刃不时闪耀光芒。回来的时候，他已是两手空空。一切仿佛又要重演：蜜蜂飞了回来，钻进了花蕊，男人又走到了树下。他一边哭泣，一边倒退着钻进了树里。刚才他滚动种荚的时候，两只蝴蝶从他裤脚里挣脱了出来，如今在草叶上空盘旋。它们随他一起钻到了树里，但在树葬完成前飞了出来，在大树的节疤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飞向柔软有弹性的种荚，在上面歇了下来。我刚才扭过了头，等回头再看的时候，只看见树上的十字划痕和落在地上的四颗钉子。蜜蜂在我眼前疯狂地嗡嗡叫，就像一只黄黑条纹的小袋子，小得可怜。
我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揉掉钻进眼睛的硫黄粉，走到树下。周围万籁俱寂，比灌木旁还要安静。一切都如此平静：蝴蝶振翅而飞，毛毛虫向死而生，树胶从十字划痕周围冒了出来，使大树的伤口渐渐愈合。
我被吓坏了，被汩汩冒泡的树胶吓坏了，被遮天蔽日的树冠吓坏了，被那么多不停振翅的白蝴蝶吓坏了。我吓跑了。我先是慢慢后退，接着就狂奔起来，仿佛那个男人挥舞着干草叉和斧头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在河边停下脚步，用双手捂住耳朵，这样就听不见那寂静之声了。过河的时候，我又钻到了水下，因为那只蜜蜂还跟着我。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会弄死它。我希望它在狗尾巴草丛里迷路，孤零零地面对在那里等待它的蜘蛛。我把被毛毛虫啃过的树叶味甩在了身后，重新与紫藤花香与粪便的恶臭相逢。这就是春之死。
我扑倒在岸边，倒在鹅卵石上，痛苦心碎，双手冰凉。那年我十四岁，钻进树里等死的人是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