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去散个步,穿过柔软的草地,走上山坡。在山坡尽头的灌木丛后面,有一片苗圃。那里的小树苗枝干柔嫩,还没长出叶子,但等它们被移进森林,长高长大以后,每棵树里都会装上死者。我从树苗中间走过,此情此景恍若梦境。我在森林入口处停下脚步,站在阳光与阴影的分界处,看见了蝴蝶汇成的一朵云。森林里的树极其高大,枝繁叶茂,每片叶子都五角尖尖。就像铁匠常常告诉我的那样,每棵树脚下都挂着一块铭牌和一枚铁环。成千上万只蝴蝶,全是白色的,都在焦躁地飞来飞去。其中许多看起来像半开的花朵,白色中隐约透出背后的绿荫。绿叶摇曳不定,阳光在叶隙间闪烁。透过树叶的缝隙,能看见斑驳的蓝天。地上铺满了干枯的落叶,底下散发出腐臭味。我捡起一片叶子,它只剩下叶脉组成的一张网,就像屋子的柱子和房梁,可是没有东西把它们连起来。我躺在一棵树下,透过叶脉之网望去,欣赏蝴蝶汇成的那朵白云在绿叶间舞动,直到看累了才将这片叶子放下来。刚放下叶子,我就听见了脚步声。
我一跃而起,躲到了一株灌木后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灌木上有一朵小黄花,将开未开的样子,五片花瓣闪耀着七彩光芒。那只蜜蜂就躲在花里,正在掸腿上沾的硫黄粉。我确信它就是那只跟着我过河的蜜蜂,它是从村里一路追着我飞过来的。
脚步声停了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我侧耳倾听,觉得听见了呼吸声。听着听着,我突然觉得胸口发闷。那是一种不安的感觉,就像被锁在碗柜里好几个钟头,村里人影全无,我只能傻等。现在,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什么都没变:绿叶一如既往,大树和蝴蝶也一样,藏在树影里的时间宛如停滞了。但一切都变了。
我听见脚步声再度响起,这次离得更近了,从树叶的缝隙间能看见一道炫目的反光。大步走来的男人肩扛利斧,手持干草叉,打着赤膊,前额疤痕交错。他被奔腾的河水毁了容,闭不上眼睛,因为额头的皮肤一直没长好。那块皮肤通红发亮,伤口萎缩紧绷,导致眼睛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他的胸毛黑乎乎的,浑身上下晒得黝黑。
蜜蜂似乎睡着了,小黄花也是。直到一阵风吹来,花儿随风摇摆,蜜蜂才从花蕊里钻了出来,掠过我的脸颊。但在花儿刚停止摇摆时,蜜蜂就又钻了进去。男人把斧头和干草叉搁在一棵树下,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看了看四周,像是不知该怎么做。我担心他瞧见我了,因为他的目光停在了灌木上。幸好他没瞧见。他开始在大树间走来走去,念出挂在铁环上的铭牌上的名字,不小心绊到树根,差点儿摔倒。随后,他朝森林深处走去。等他走出视线范围,我才深深出了一口气,因为压在胸口的不安害得我一直没法喘气。一团团云朵从空中缓缓飘过,我真希望能控制它们,把它们送到我想去的地方。几小朵云在森林正上方停下,逗留了许久,似乎不想离开。当云朵开始移动时,那个男人又回来了,开始用斧头在树干上划十字。他先拿石头做了标记,然后动作机械地从上划到下,从左划到右。过了一会儿,他跪倒在地,放声痛哭。我屏住了呼吸。他边哭边站起身来,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然后搓了搓双手。蜜蜂在花间嗡嗡直叫,飞进飞出。斧刃劈进树干,十字的竖线便开始浮现。第一斧刚劈下,蝴蝶就像疯了一样四散开来,其中两只飞到了草地上,而后落在砍树男人的腿上。蜜蜂还在采蜜。男人歇了片刻,又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他把斧头夹在胳肢窝底下,边搓手边抬起头来,似乎被飞舞的蝴蝶迷住了。等重新开始干活时,他看起来越发疲惫,仿佛每一斧都承载着生命的重量。
又过了很久,男人才开始砍十字的一横,一斧接着一斧。落在他腿上的两只蝴蝶靠得很近,翅膀紧紧收拢,看起来就像只有一只。男人汗流浃背,就连肋下也大汗淋漓,汗水闪闪发亮。他真是瘦极了。我好想走过去,跟他说说话。我想告诉他,在挥锤打铁的间歇,在炉膛和飞溅的火花旁边,铁匠有时会跟我聊天,聊起森林和树里的死者。
铁匠家在村口,屋边有两棵紫藤树,大门左、右各一棵。它们蜿蜒而上,盘虬的枝杈遮蔽了屋顶。当炉膛里火花飞溅的时候,铁匠告诉我:“你也有你的树、你的铁环和你的铭牌。你刚一出生我就打好了。只要一有人出生,我就会给他们打好铁环和铭牌。别告诉别人我跟你说了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铁环、铭牌和大树。”
干草叉和斧头立在森林入口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