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在火光的映照下，男男女女看起来都差不多。白天，大家的模样各不相同：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的头发多，有的鼻子大，有的鼻子长，眼睛颜色也不一样。但在火光下，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像。每天正午时分，在大家平静而忙碌的时候，只有父子俩看起来相像。有些儿子长得跟老爸一模一样，有些却跟老爸一点儿都不像。这件事几乎把老爸们逼疯了，不过他们渐渐习惯了。他们说，一切都源于看得太多。在我藏身的芦竹丛附近，有一群浑身脏兮兮、衣衫不整、蒙着眼睛的女人，她们坐在远离火堆的地上。那些人是孕妇。她们被蒙上了眼睛，是因为如果她们盯着其他男人看，肚里的孩子也会偷看，然后他们就会长得像那些男人。他们说，女人见一个爱一个，而且怀孕时间越长，坠入爱河的速度就越快。女人会坠入爱河，加上肚里的孩子会偷看，于是不该发生的事就发生了。

他们给自己的盘子里盛满了汤，像兄弟姐妹一样，坐在桌边的长椅上，直接凑着盘子喝汤。在另一张靠近河边的桌旁，围坐着毁了容的男人们：没有鼻子的，额头变形的，少了耳朵的。虽然他们可以跟大家一起坐在桌边，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但他们更希望独处。他们用类似漏斗的东西喝汤，嚼肉的时候一手捂嘴，免得肉块漏出来。他们不愿住在村里，宁可自己待着。那些男人一起住在马厩后面的围场里，互相帮衬。一旦某个男人被毁了容，就会跟其他有相同遭遇的男人待在一起，仿佛自己身无长物，而被毁容就意味着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他们开始在夜里干活儿，各式各样的活儿，比如牧马、砍柴、清扫大街。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会聊起湍急的河水，下河前被灌下的怪味酒水，还有那条大蛇，以及某座隐蔽的地下瀑布，似乎比毛茛泉还要汹涌。按照大人们的说法，那些人总是心平气和的，因为他们近距离感知了真理。过河以后，他们似乎获得了重生，不再拼死拼活，对世事洞若观火。不过，他们的死法跟其他人一样：上一刻还活着，下一刻嘴里就被灌进了水泥，直到填满肚皮。

芦竹在风中飒飒作响。吃饱喝足后，村民们开始欢呼呐喊。他们坐在桌边，呼唤其他桌上的人，彼此交头接耳，哈哈大笑。有助消化的肉酱在桌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吃下一勺。铁匠不想吃，他们就抓住他，把他按在桌上。两个女人使劲拽他的脚，想把他从桌上拽到地下，其中一个是我后妈。孕妇们站起来跳舞，自顾自地旋转，仿佛每个人都是一棵种在地上的植物。她们边跳还边哼歌，一会儿垂下头，一会儿仰起头，再往后一甩头，身子在原地不停旋转，仿佛能那么转上一辈子——在阴影和火光中，没有男人，独自一人，肚皮鼓凸，头发蓬乱。

直到芦竹开始在风中摇摆，我才意识到它们已经很久没飒飒作响了。天空漆黑一片，月亮也消失不见了。第一阵雨点落了下来，稀疏又大颗。要不是他们又吼又叫，我肯定早就听见雨落在河面上的声音了。村民们突然蹦了起来，撒腿就跑，跑去避雨。我后妈也跑了，她是我在火光中看见的最后一个人。周围弥漫着余烬的烟味。雨点砸在熄灭的木炭上，淋湿了炭灰、碎骨和脏兮兮的厨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隐藏在阴影中的一切。突然之间，一切都死了……死了……灌满水泥，立在树里。我爸死了。我觉得我该回去，不能把他留在那里。在倾盆大雨中，我走木桥过了河，在山坡尽头踏上了通往亡者森林的小路。当我走到那棵树边时，雨停了，我能看见乌云正朝森林另一侧飘去。树干上的十字划痕还在汩汩冒泡，大树正在消化。我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树脂，眼前浮现出了人们从墙边走过的情景，耳畔响起了那个眼睛闪亮的男人的声音，还有那个被人拖走的女人的尖叫声……但我当时什么都没做。我收集了一些树脂，用指头搓了搓。当树脂开始变干的时候，我把它揉成了一个球，在口袋里揣了很久。铁匠告诉我那些事的那一天，我的手指就紧紧攥着那团树脂。一走出他家，我就把它扔掉了。

我从苗圃边离开了森林，走回森林入口处的木桥。两棵高大的灌木中间悬着一张蜘蛛网，网里困着一只死蜜蜂。我一脚踹破了那张网，用脚尖把它踢到地下，连同蜜蜂和其他东西一起。 WsTLk7PgGzV1VnmdQJAwCC6IeRGhyy2XmoNl9B6PCZ0G+j4U6eQWDPnmXsOP6V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