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木桥和山坡甩在身后,开始撒腿狂奔,一直跑到森林入口才停下脚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森林里安静极了,仿佛所有声音都被吞噬。我沿着成排的大树走到苗圃边,从之前走过的地方钻进森林。村里人将那棵大树团团围住,树皮上的划痕还在汩汩冒泡,勾勒出十字的轮廓。闪烁的火光将低垂的树叶映成了怪异的绿色。蝴蝶肯定是睡着了,因为在高处的树梢上看不见它们的身影。
铁匠拨开人群走了出来,走到那棵大树旁。我后妈刚才肯定是去取斧头了,因为这会儿她把斧子递给了铁匠。铁匠粗短的胳膊在空中晃动了几下,然后冲着十字的那一竖直劈下去。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有个女人张开双臂,开始像牲口一样尖叫,但立刻被人拖去了河边。一到河边,她就安静了下来。在我身边火把光线微弱的地方,站着个男人。我不认得他,也没见过他。他扭过头看我,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有个拿火把的人挪动了一下,于是我瞥见了近处那个男人的眼睛。拿火把的人跟我隔着一段距离,但火光正好照亮了那个男人的眼睛。他伸手遮住嘴,声音从嘴角冒出,这样就没人能听见他对我说话了。他告诉我,他喜欢看别人死去。说完,他转身去看热闹,我趁机缩回了阴影里。铁匠正准备再度挥斧,一个老人走到他身边,攥住了他的胳膊。老人说,那棵树不该用斧头劈,因为它已经被人破坏过了。况且,要是树里的人还活着,斧头也可能会把他劈死。于是,铁匠让人找来一根大树枝,在几个人的帮助下,从十字划痕中央插进树干,撬出了一个窟窿。他小心翼翼地又是拽又是扯,最后终于撬开了树皮。四个男人分别抓住翘起的树皮一角,怒冲冲地使劲拉扯。铁匠转过身,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他宣布这棵树在抵抗,不希望属于它的死者被抢走。我爸似乎在观察这一幕,他的嘴像个窟窿,眼睛呆滞无神,指尖嵌进树干两侧。我不确定我看见的是不是真的……他的头发被大树无色的血液拽向上方。揳进树干的树枝刺穿了他的肚皮,反倒将他向后推去。
男人们开始大喊,冲我爸大吼大叫。虽然他暂时还活着,但已是气息奄奄,出气多进气少,随时可能断气。他们把他从树里拽出来,扔在地上,对他拳打脚踢。打到最后几下,我爸已经声息全无。“可别弄死了,灌完了再说。”泥水匠大喊。他脚下搁着砂浆槽,里面装满了玫瑰色的水泥。他们撬开了我爸的嘴,泥水匠开始往里面灌水泥。先是比较稀的,好让它们滑进肚子深处,再是比较稠的。灌满水泥以后,他们扶我爸站起来,把他塞回树里,将十字划痕恢复原样,然后回去准备葬礼。
我一个人留了下来。没了火把照明,几乎看不见那棵树。我走到大树前面,把耳朵贴在树皮上,里面似乎空无一物。我想借星光照个亮,便抬起了头。朝上看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与生命的联系被切断了。我觉得自己跟一切都脱了节,便开始寻找属于我的树。夜晚像一只大手,将我从我爸的树边拽开,引向我自己的树。我双膝跪地,从一棵树爬向另一棵,用手指摸索生者和死者的名字。我能闻出被踩碎的落叶和被踏烂的小草。当我托起某块铭牌时,铁环会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在撕扯某些深藏在地底、将草叶和树叶顶起的东西。一缕月光帮我找到了我的树,它就在我爸的树的正前方,铭牌已锈迹斑斑。我离开人世后会被封在那棵树里,嘴里灌满掺有猩红石粉的水泥,整个灵魂都被封在里面。因为铁匠说过,人吐出最后一口气以后,灵魂就会在不知不觉中逃走,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村子里人迹全无,只有地下暗河的悲鸣传入我耳中。头顶的紫藤上不时有花飘落,掠过我的脸颊。此时此刻,紫藤根在努力将屋子顶得拱起。每当墙上出现裂缝,我们就会拿水泥将它填平,屋子就又变得安全了。我跟在村民后面,似乎又没跟着他们,耳畔仍然回响着森林里那个男人的声音。我钻进了许多屋子的厨房,有许多双眼睛在碗柜的星星后面等待,就像我自己在等着被人解放的时候一样。我打开了所有碗柜的柜门,昏昏欲睡的孩子们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随后,我走进了铁匠家,伸手拍了拍铁砧,然后往里屋走去。铁匠的儿子骨瘦如柴,总是躺在床上。我走到床边,盯着他看,又伸手摸了摸他,可他一动不动。接着,我朝自己家走去,爬上二楼。从那里能看见马厩另一侧的火光,办葬礼的河滨空地上的火光。我想过去瞧热闹,反正也没人在家。我离开的时候,伸手拂过窗台,发现窗前的花盆不见了。我后妈经常在窗台上搁一盆花,有时是白花,有时是红花,但那天没有。我后妈不在家。她才十六岁。
马在品尝最多汁的青草,吞咽最清甜的苜蓿,咀嚼最扁平的角豆。他们都说,马肉能补血。我们便换着花样吃:通常是生吃(剁碎后拌上香料),冬天会烤得吱吱滴油,有时候会架在篝火上煮——通常是在葬礼上。肥肉被灌成圆球,挂在厨房或饭厅的天花板上。在河水湍急的洗涮区,可以拿肥肉球搓出肥皂泡。有些泡泡会在院子里的假山上挂一整个春天,有些甚至会再挂上半个夏天,因为它们已经变成了玻璃。孩子们用芦竹管吹出的肥皂泡总是一下子就爆掉,没人能解释为什么有些泡泡能坚持很久,有些却不行。如果某个泡泡变成了玻璃,我们就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搁在紫藤枝杈上。我们家永远不缺肥皂泡和肥肉球。每周有两三次,我后妈会对我爸说:“去地里干活吧,我在等肥肉来。”我爸会说:“好的。”我也会说:“好的。”不过,我声音很轻,他们根本听不见,因为他们俩并肩走在前面,我则一个人远远落在后面。然后,我后妈就会把花盆搁在窗台上。当天晚上,天花板上就会挂起一颗肥肉球。
我后妈个头矮小,不得不踩着木箱,才能把花盆搁到窗台上。等他们给她带肥肉过来的时候,她会把床拖到屋子中央,也就是她通常睡觉的地方,然后爬上床。床上横搭着一条土黄色的毯子。要是我和我爸在家,她就会坐在椅子上,双腿蜷起压在身下,脑袋靠在椅背上。在我和我爸收拾厨房的时候,她通常都这么坐着。有时候,她会坐在椅子上,用芦竹竿轻轻拨弄挂在天花板上的肥肉球。我爸常说,她只想着玩。有时候,他会装上一篮紫藤花,对她说:“玩吧。”她会说她在干活,因为她会用针线穿紫藤花,把所有花穿成一串,做成项链。有些晚上,她不想睡觉,因为她已经睡了一整天。既然白天一直在睡,晚上当然睡不着。我会悄悄溜下楼去看她。我发现,她之所以不想睡觉,是因为想吃肥肉,但不想被人瞧见。
我睡在楼上,要是把身子探出窗外,就能看见头顶的一小片天空;躺在床上,也能看见断崖上的爬山虎。有时候,尤其是在下雪的冬夜,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就会幻想把老爷从山顶上拽下来,或者帮紫藤根顶翻大宅,或者去马拉迪纳山上从来没人去过的地方遛马。我会闭着眼睛幻想,直到渐渐进入梦乡。当人人都闭上眼睛休息的时候,我最后听见的是河水冲击支撑村子的基石的声响。
我想去看葬礼,于是就去了。村民们聚在河边,就在芦竹丛旁边的那片空地上。起风了,芦竹沙沙作响。桌子和长椅都是用树干做的。马蹄汤在大锅里翻腾,每口锅边都站着一个女人,她们拿大勺捞起浮沫,舀出肥膘和血块撇在地上。为了办葬礼,他们宰了不少公马和怀孕的母马。他们先喝汤,再吃肉,然后吃母马肚里的胎儿——不过每个人只吃一小口,因为总共也没多少可分的。他们把马脑做成肉酱,这种酱有助消化。他们剥出马脑,放到专门来煮马脑的锅里煮,然后洗干净,剁成末。
只要吃上一勺马脑肉酱,你就会有饱腹感。酱里掺了蜂蜜,因而口感顺滑,会像油一样滑进肚子,让你觉得神清气爽。可要是吃下超过一勺,你就会疯掉。他们会说:“一勺就够了。”这种酱能给他们补充体力,让他们有力气养马、割苜蓿,以及一路跋涉去角豆树那边采豆子。他们常说,那些角豆树见证了村子的诞生,见证了两个口唇相连的影子,见证了第一匹马的出现。那匹马就像一团火焰,形单影只,边放声嘶鸣边从河里钻了出来。他们常说,要是那些角豆树会说话就好了……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芦竹丛后面,看他们给马开膛破肚。他们绑起马的四条腿,把宰好的马挂在晾衣绳上。你能看见马肚里的空腔,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铁匠的老婆身材矮小,长相丑陋,脸颊上有块紫色胎记,正跟两个陪她去亡者森林的女人一起剥马脑。突然,她跳了起来,叫大家安静。她说,她听见了囚犯发出的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