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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义》故事的缘起，也是全书第一回的回目，叫“纣王女娲宫进香”。
纣王看见女娲像美貌，起了邪念，在女娲宫壁上题了一首诗，最后两句是“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女娲娘娘看到后很生气，认为纣王这是性骚扰（事实上也确实是），于是展开了对纣王和殷商的报复。
这个报复的方式很有意思，女娲使出一个法宝叫“招妖幡”，悬开来，光分五彩，瑞映千条，没过一会儿，就引得“天下群妖俱到行宫听候法旨”，结果女娲娘娘让“各处妖魔且退”，只留下轩辕坟三妖，也就是千年狐狸精、九头雉鸡精和玉石琵琶精。女娲吩咐她们去迷惑纣王，颠覆成汤江山。
这段故事里面存在一个问题：女娲到底是不是正经女神？为什么布置工作都找不到正经的下属，喜欢使唤一群妖精去办事？
于是有人说，女娲其实是万妖之王，甚至认为在《封神演义》里面，阐教归元始天尊管，截教归通天教主管，西方教归准提、接引二道人管，人道归人间天子来管，妖怪世界就由女娲娘娘说了算。甚至在一些洪荒流小说里面，直接就把女娲娘娘称为“妖皇”，把她从神变成了妖。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不要说正经的中国神话，就是《封神演义》小说，也借殷商首相商容之口说道：“女娲乃上古之正神，朝歌之福主。”
既然女娲是“正神”，是“福主”，那我们就要搞清楚她使唤妖精有何正当理由，还她一个清白。
女娲究竟是一位怎样的女神？
我们都很熟悉“女娲造人”和“女娲补天”的故事。女娲造人故事的雏形最早见于《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意思是女娲的肠子化为了神，这似乎是一个关于生育的隐喻，今天我国还有不少地方会说孩子是“从母亲肠子里生下来的”。宋代类书《太平御览》中引用了东汉学者应劭所著《风俗通义》中的一段佚文：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絙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者絙人也。
这里面还给富贵贫贱找了一套说辞：女娲用黄土捏出来的人，就是富贵者。女娲忙不过来了，就用绳子沾上泥，甩出来的泥点子也变成了人，这些就是贫贱者。
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故事中存在一个问题。所谓“抟黄土作人”，这里的“抟”就是放在手里捏成团的意思。至于后面用绳子甩出的泥点子，自然也是圆形的。这些圆形的团团或者泥点子，怎么就变成有血有肉、形态立体的人了呢？
这个问题或可在考古学中寻找答案。
据民间传说，女娲炼石补天之处，就在陕西骊山之上，这可能源于古籍中关于女娲氏活动的记载。南宋郑樵的《通志》中说：
华胥生男子为伏羲，女子为女娲。
华胥氏的活动范围在今天骊山南麓的蓝田县境内，蓝田县西北侧还有个华胥镇。南宋罗泌的《路史》中则记载：
（女娲氏）灭共工氏而迁之……治于中皇山之原，所谓女娲山也，继兴于骊。
这是说女娲氏消灭共工以后搬到了中皇山一带，中皇山位于今天河北邯郸西南部，属于太行山脉，又称“女娲山”，山上有“娲皇宫”。女娲氏搬到了中皇山之后，继而又兴起于骊山一带。北宋学者宋敏求也在《长安志》中说“骊山有女娲氏治处”。
这些记载还得到了考古证据的支撑，1972—1979年，考古学家在骊山北麓发掘了仰韶文化早期遗址：姜寨遗址。陕西历史博物馆保存着姜寨遗址的一件出土文物：鱼蛙纹彩陶盆。盆内可见对称的双鱼纹和蛙纹，作游泳状。
鱼蛙纹彩陶盆（姜寨遗址出土）
考古学家石兴邦据此指出，这个蛙纹是女娲氏的图腾，女娲氏是以蛙为图腾的母系氏族部落
。更有学者指出，“女娲”原先其实就是“女蛙”。民族学家何星亮就认为：“娲即蛙当无疑义，而女与雌义同，所谓‘女娲’，其实就是‘雌蛙’。”
为什么要把雌蛙当成神明来供奉呢？这其实是生殖崇拜的体现。雌蛙怀孕时腹鼓而多子，在母系社会，确实很适合作为女性生殖能力的象征。莫言有一部小说讲生育问题，书名就叫《蛙》。这样也就能解释前文提出的问题：女娲捏出的泥团团和甩出的泥点子为什么能变成人？
因为蛙卵就是圆球状。
女娲造人，本就是由雌蛙生子引申联想而来的神话。
这个观点也可以从民俗中获得支持。学者张自修经过调研发现，在陕西骊山周边，至今仍保留着女娲崇拜的习俗。每年正月二十日在当地被称为“补天补地节”，又称“女王节”，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甚至直接说是“女娲生日”。在这一天，人们要制作烙饼和蒸饼，由家里的女主人抛向屋顶，象征“补天”；再把饼放在地上或者扔到井里，象征“补地”。这一地区还流行一种习俗，就是农历五月过“端阳节”，俗称为“女儿节”或“女娃节”，后者很可能原本其实是“女娲节”。在农历五月初一至初五，娘家要向已出嫁的女儿“送裹肚儿”，也就是肚兜，肚兜上最常见的图案就是青蛙（或蛤蟆），这自然也是在祝福女儿多子多福
。
这些民俗综合起来看，似乎都在向我们暗示历史的真相： 女娲原本就是一只雌蛙。
其实，在前些年大火的国产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李靖带着怀孕的殷夫人去庙里祭拜，希望早点生下孩子，性如烈火的殷夫人还对着神像怒骂：“再生不出来就砸了你这破庙！”那尊挨骂的神其实就是女娲娘娘，因为她代表生育。制作团队是花了心思的。不过这里有一处细节：动画中的女娲娘娘塑像，是人首蛇身的造型。
可能有读者会问：女娲本来不就是人首蛇身吗？怎么会是青蛙呢？在很多影视剧比如《仙剑奇侠传》中，女娲及其后人都是这个造型啊。
青蛙女神女娲为什么变成人首蛇身，这个历来争议不断。
这里细说一个我认为比较靠谱的原因： 这是女娲和伏羲变成“配偶神”以后的结果。
大家可能很熟悉这样一个说法：伏羲和女娲在天上本是兄妹，到地上结为夫妻，从此生息繁衍。但其实在关于女娲的早期记载里面，她都是一位我行我素的独立女神。到了战国时期，伏羲和女娲是夫妻的说法才开始出现。“长沙子弹库楚帛书”被考证为战国时期楚国的文物，记录了上古时期的神话，其中有以下几句：“曰故（古）有□雹䖒……乃取（娶）□□子之子，曰女填，是生子四。”
对“雹䖒”的解释有多种不同的意见，我个人比较倾向于金祥恒的意见：“雹䖒”读音与“庖牺”近似
，而“庖牺”是对伏羲的另一种称呼。西晋皇甫谧在《帝王世纪》中说：“取牺牲以充庖厨，故号庖牺氏，是为牺皇，后世音谬，故谓之伏牺（羲）。”而后文的“女填”，严一萍等学者则认为，指的就是女娲
。伏羲娶了女娲，还生了四个孩子。楚帛书虽然文字晦涩、年代久远，但仍然能隐隐看出伏羲女娲神话的痕迹。
汉代以后，文献中伏羲女娲并称的痕迹就比较明显了。比如《淮南子·览冥训》中说：“伏戏（羲）、女娲不设法度，而以至德遗于后世。何则？至虚无纯一，而不喋苛事也。”这段话的内容也很有意思：伏羲和女娲没创造什么法度，为什么可以给后世留下德？因为他俩最为“虚无纯一”，也就是近于老子说的“道”，不去纠结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东汉的《风俗通义》里则认为他俩是兄妹关系：“女娲，伏希（羲）之妹。”
到了唐代，伏羲和女娲更多以夫妻形象出现。比如，唐人卢仝的《与马异结交诗》中就有这么几句：“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同时，调和兄妹与夫妻这两种说法的文献也开始出现。唐人李冗的《独异志》中说：
昔宇宙初开之时，只有（伏羲与）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妻，又自羞耻。兄即与其妹上昆仑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于烟即合，其妹即来就兄。
这一段里，伏羲、女娲兄妹二人为了决定是否结为夫妻，还要拿昆仑山上的烟云来赌咒发誓。
说了半天，这位伏羲又是什么来历呢？
《周易·系辞下》当中对伏羲做了这样的介绍：
古者包牺氏（伏羲）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作结绳而为罔罟，以佃以渔，盖取诸离。
这一段中伏羲的生平事迹包括：始作八卦、结绳织网等等，与今人对伏羲的印象差不多。那伏羲的外表是什么样呢？《列子·黄帝》中说：“庖牺（伏羲）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帝王世纪》中说得更简洁：“（伏羲）蛇身人首。”为什么伏羲会是这样的造型呢？这与传说中他是雷神之子有关。《山海经·海内东经》中说：“雷泽中有雷神，龙身而人头。”晋人郭璞在注释这句时引用了《河图》里的说法：“大迹在雷泽，华胥履之而生伏羲。”意思是雷泽里有一个巨大的脚印（应该就是雷神的），华胥氏踩上去就怀孕了，生下了伏羲。这是一个典型的感应受孕的故事，周部族的始祖后稷（弃）在传说中也是这么被母亲姜嫄生下来的。
既然伏羲是母亲与雷神感应而生，自然也就承袭了雷神的造型“龙身而人头”，龙身与蛇身本就相近。其实，这个故事隐隐透露出伏羲真实的身世：他可能来自“雷泽”附近的部族，雷泽中可能栖息着鳄鱼和巨蟒之类的生物，受到这个部族的崇拜，伏羲也因此被传为“蛇身”或“龙身”。
唐代绢本设色画作《伏羲女娲图》，1965年新疆阿斯塔那出土
说回我们的女娲娘娘。本来与伏羲并无关系的女娲，可能因为与伏羲同属上古大神，被强行与伏羲撮合成了夫妻。这里很可能还隐藏着一个幽暗的背景：父系社会时代到来以后，人们不能容忍一位独立的女性神，而必须把她变成一位男性神的妻子。
总之，女娲和伏羲成婚，也就出嫁随夫，连外形都变成了和伏羲一样的人头蛇身。汉代以后的文物中，经常可以见到这对夫妻交缠在一起的场景。比如上面这幅《伏羲女娲图》，现藏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博物馆。
这就是青蛙女神女娲被迫变成蛇身女神女娲的故事。
回到开头的问题：女神女娲为什么要使唤女妖精？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也和女娲的遭遇有关。在男权社会，女性神尤其是女性创世神的地位总是比较尴尬。掌握政治权力的男人们，不愿意承认人类是由一位女性创造的，所以女娲很少受到官方的正式祭祀，儒家士大夫甚至还拼命否认祭祀女娲的正当性，比如东汉的王充就在《论衡》中说：
雨不霁，祭女娲，于礼何见？伏羲、女娲，俱圣者也，舍伏羲而祭女娲，《春秋》不言。董仲舒之议，其故何哉？
……
俗图画女娲之象，为妇人之形，又其号曰“女”。仲舒之意，殆谓女娲古妇人帝王者也。男阳而女阴，阴气为害，故祭女娲求福佑也。
这段话估计会让现代女性气炸了肺。当时有一种民间习俗：在雨水过量不肯停歇时祭祀女娲。王充认为这在儒家祭礼中并无根据，甚至断言民间不去祭祀男神伏羲，却去祭祀女神女娲，是因为女人阴气重，这个阴气导致了阴雨连绵，老百姓才要祭女娲。这里女娲已经不是伟大博爱的造物主，而是妖气冲天的凶煞了。
清朝学者赵翼更过分，甚至声称女娲其实是男人，他在《陔馀丛考》中专门写了一篇叫《女娲或以为妇人》，里面有这么几句：
女娲，古帝王之圣者，古无文字，但以音呼，后人因音而传以字，适得此“女娲”二字，初非以其为妇人而加此号也。
意思是说，女娲只是名字听上去刚好是“女娲”这两个字的音，并不是真的就是女人——这完全是无视历代文献资料的胡扯了。
女娲作为一位创造人类，还为呵护人类而炼石补天的女神，在男权社会却不能获得应有的地位，反而被极力否认甚至丑化。所以在《封神演义》中，她手下也没有神仙部属可供调派，而只能去召唤妖精。《仙剑奇侠传》中，赵灵儿作为女娲后人，舍身拯救人类，却被人类误会是妖精，这像极了女娲娘娘自身的命运。
最后我要再次为女娲正名： 纵然被强行“嫁”给一个原本并无瓜葛的男人，在无情的岁月中改变了自身的面貌，甚至被迫面对无理的指责与误解，女娲仍然是华夏族群伟大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