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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大业的缘起是昊天上帝“命仙首十二称臣”，这里的“昊天上帝”，是商周神话中即已存在的、主宰万物的最高神。某些朋友可能会感到困惑：中国神话中的最高主宰者不是玉皇大帝吗？这昊天上帝和玉皇大帝是什么关系呢？本篇就来解答这些问题。
“昊天”的原意其实很平实，“昊”就是广大，“昊天”就是指广阔无边的上天。《说文解字注》中说：“元气广大，则称昊天。”《诗经·小雅》中说“欲报之德，昊天罔极”，意思是父母的恩德就像昊天一样广阔无边，没有尽头。
昊天上帝本质是对最高神的人格化 ，在这个名称出现之前，中国神话中就已经存在这样的最高神，一般称为“天帝”“上帝”或者“帝”。《尚书》中的《商书·伊训》篇中就说：“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意思是上帝的脾气可不好说，你做好事，他就降下各种祥瑞；你做坏事，他就降下各种灾祸。这据说是商朝名臣伊尹给商王太甲的训诫。
到了周朝，“昊天上帝”这个名称正式出现，《诗经·大雅》中有一篇叫《云汉》，里面有这么几句：
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胡不相畏？先祖于摧。
《云汉》这首诗是在说大旱之下，百姓惊恐忧思。上面这几句的意思是说：昊天上帝什么都不愿赐给我，怎能不叫人害怕啊！（因为得不到祭祀）祖先们也要受连累！
所以，昊天上帝没那么神秘，简单理解为老百姓口中的“老天爷”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不过，百姓口耳相传，不等于官方也认可。秦朝官方祭祀的是四帝：白帝、青帝、黄帝、赤帝。刘邦斩白蛇起义时，就编造了“赤帝之子”刘邦斩“白帝之子”白蛇的传说。这个传说其实也有点讲究：当时已经形成了五方、五行和五色的对应关系，赤对应南方之火，白对应西方之金。刘邦原是楚人，属于南方之火。秦朝起于西陲，属于西方之金（但其实秦朝尊奉的是水德，色尚黑）。赤帝之子斩白帝之子，又正合“火克金”的五行之理，意味着刘邦是天选的灭秦之人。
《史记·封禅书》中说，刘邦占据关中与项羽打仗期间，曾经问左右：秦朝祭祀的上帝是谁啊？左右说：秦朝祭祀白、青、黄、赤四帝。刘邦忽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听说有五位上帝，秦朝怎么只祭祀四位呢？”左右都不知道刘邦想干啥，不敢插话。刘邦这时候又如同恍然大悟般说了一句：“我知道啦！这是等我来才凑齐五位啊！”于是刘邦下令，增加一位“黑帝”，修建黑帝祠，凑成五帝。（ 《史记·封禅书》：﹝高祖﹞东击项 籍而还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莫知其说。于是高祖曰：“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
秦朝为什么唯独不祭祀黑帝？这可能是因为秦朝统一之后，自认水德，自居黑帝，所以不祭黑帝。刘邦看到秦朝不祭黑帝，有空子就钻，于是补立黑帝，还说自己和汉朝就是黑帝化身。他这么一来，汉朝在五行德性上也继承了秦朝的水德。到了汉武帝时期，这就出了问题，因为儒家开始崛起，秦朝被儒家指为“暴秦”，汉朝继承了秦朝的水德，莫非也是“暴汉”？于是从汉武帝开始，汉朝先是改成土德，最后定为火德，称为“炎汉”。
汉朝祭祀五方天帝，到了汉武帝时期，有一个叫谬忌的方士上书，说天神当中，以“太一”最为尊贵，汉朝祭祀的五帝只是太一的辅佐。 （《史记·封禅书》：亳人谬忌奏祠太一方，曰：“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 这里的“太一”就是仙侠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东皇太一”。
东皇太一原为楚地祭祀的天神。屈原的《九歌》中专门有一章，描绘祭祀东皇太一时的景象：“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良辰吉日好时光，庄严欢愉迎上皇。轻抚长剑玉为饰，佩玉相击声鸣响。）这里的“上皇”就是东皇太一。
汉人王逸在这里有一个注解，说“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意思是祭祀东皇太一的祠在楚国东部，所以叫东皇。那“太一”又是什么呢？闻一多先生有一篇文章，题目就叫《东皇太一考》，里面说：“作为天神的太一，在古代哲学家的概念里，是宇宙的本体，一种不可思议的超自然力。”这个理解很准确。《淮南子·诠言训》中说“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意思是天地混沌未开之时的状态就是“太一”。《吕氏春秋·大乐》中说：“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这里的“太一”就与《周易》说的“太极”相似了，因为《周易》中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不管是“太极”还是“太一”，都是指宇宙产生之初化育万物的超自然力，与《圣经·创世纪》中的上帝相似。
汉武帝为什么要听信方士之言，祭祀东皇太一？
直接原因是他迷上了黄帝“登仙”的传说。《史记·封禅书》中说，方士公孙卿曾经对汉武帝说，黄帝曾经“郊雍上帝”，后来上帝派了一条龙，垂下龙须，让黄帝攀上龙须，把他接上天了。 （《史记·封禅书》：黄帝郊雍上帝……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 ）汉武帝便也相信，祭祀至高的上帝，就可以和黄帝一样登天。
汉朝原先的五帝是并列关系，并无定于一尊的至高神。汉武帝听信方士，将东皇太一定为最高神，以为祭祀太一，自己就可以登仙。这一举动背后更深层的原因，则在于五帝在信仰上的并立，容易导致政治上的分裂。当初刘邦不就自称“赤帝”之子，要讨伐“白帝”吗？所以，汉武帝尊奉东皇太一，也可能有在信仰上实现“大一统”的企图。
不过，汉武帝这么做却导致了信仰上的混乱。自周朝以来，“昊天上帝”虽未获得官方祭祀，但一直存在于民众的精神世界中。现在官方忽然搬出楚国古神东皇太一，那么谁才是至高神？说不清楚。所以后来王莽篡汉，就曾想把东皇太一和昊天上帝合并，将至高神命名为“皇天上帝太一”。
这里的“皇天上帝”也出自《尚书》，《尚书·周书·召诰》中有这么一句：“皇天上帝，改厥元子”。“皇天上帝”和“昊天上帝”其实基本是一个意思，“皇”也是“大”的意思，比如“皇皇巨著”。王莽定的这个称号，其实是把昊天上帝和东皇太一合而为一了。东汉建立以后，又索性把“太一”给拿掉，将至高神称为“皇天上帝”。
请注意，东汉王朝这么操作，其实也意味着回到了儒家信仰的轨道：无论是“皇天上帝”还是“昊天上帝”，都出自儒家五经之一的《尚书》，其实是儒家信仰中的至高神。东汉朝廷比西汉更尊奉儒教，司马光就曾经评价东汉“风化最美，儒学最盛”。东汉尊奉皇天上帝，和崇奉儒学是一致的。
到了三国时期，三国为了体现各自独立自主，就分开祭祀。蜀汉自居汉朝正统，仍然祭祀“皇天上帝”；曹魏另起炉灶，祭祀“皇皇帝天”；吴国也要标新立异，祭祀“皇皇后帝”。晋朝统一天下，为了显示新朝气象，就正式把最高神的名称定为“昊天上帝”。这个称号被南北朝中的北朝继承，又传给隋唐，于是“昊天上帝”作为至高神的地位终于稳固下来。
那么老百姓最熟悉的“玉皇大帝”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呢？
简单说来，昊天上帝是儒家的信仰，玉皇大帝是道教的信仰。
道教兴起于东汉末年，在魏晋南北朝时期逐渐兴盛并走向系统化，到了唐宋时期，“三清六御”的说法逐渐成形。“三清”在后面的篇章还会细讲，六御是按照古人所谓“六合”（上下和东西南北四方）编制出的神谱，按照南宋道士留用光《无上黄箓大斋立成仪》的说法：
（上有）昊天至尊玉皇上帝……（西有）勾陈星宫天皇大帝……（北有）紫微中天北极大帝……（东有）东极太乙救苦天尊……（南有）南极长生大帝……（下有）后土皇地祇。
其中“昊天至尊玉皇上帝”就是民间说的玉皇大帝，且已经获得了超然于其他五位的地位。在唐代，玉皇大帝因为位居六御之首，又代表六合中的“上”，在大众认知中地位已经和昊天上帝类似，成为天界至高神。以写诗通俗著称的白居易有一首诗叫《梦仙》，其中有这么几句：
须臾群仙来，相引朝玉京。
安期羡门辈，列侍如公卿。
仰谒玉皇帝，稽首前致诚。
帝言汝仙才，努力勿自轻。
《梦仙》全诗讲的是一个人梦到自己登天见到群仙，还得到玉帝肯定，说小伙子不错很有前途。诗里说群仙都像人间公卿大臣一样侍立（ “列侍如公卿” ），仰头拜见玉皇大帝，磕头以表忠诚（“ 仰谒玉皇帝，稽首前致诚” ）。
想象一下这个场景——这完全是人间宫廷的景象，玉皇大帝的威仪就如同人间帝王，和我们在《西游记》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多。
所以，在唐宋时期，官方遵循儒家信仰，祭祀昊天上帝，道教和民间却认玉皇大帝，于是后者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官方视野。北宋第三任皇帝赵恒上台以后，玉皇大帝终于获得了官方祭祀。
为什么是赵恒？
因为赵恒有“得位不正”的嫌疑。
北宋有所谓“金匮之盟”的政治神话，说宋太祖赵匡胤在太后杜氏的要求下立下盟誓，死后传位给弟弟赵光义，赵光义死后再传给弟弟赵廷美，再后面就传回赵匡胤的儿子赵德昭，避免因为继承人年幼，重蹈后周被篡位的覆辙。这一纸盟约藏在一个金匮里面，后来赵匡胤在“烛影斧声”中暴死，赵光义就以金匮之盟作为自己继位的证据。
这个故事本身就充满了阴谋感，那张盟约到底是真的还是赵光义自己伪造的，已经不得而知。就算真有这事，赵光义死后也应该传位给弟弟赵廷美，但他却传给了亲儿子赵恒，也就是宋真宗。所以，宋真宗估计没少被人戳脊梁骨。为了证明自己是天命所归，他就得找点合法性依据。
要说这小子也是个人才，他看到玉皇大帝的信仰深入人心，于是就说：我梦见仙人传我玉皇大帝的诏书，玉皇大帝让我当皇帝（令人想起《水浒传》中装疯的宋江：“我是玉皇大帝的女婿！”）！
为了把这个传说坐实，宋真宗还煞有介事地册封玉皇大帝为“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玉皇大天帝”，甚至去泰山封禅，答谢玉帝的任命，也成功拉低了“泰山封禅”这项活动的档次。从此以后，玉皇大帝得到官方盖章承认，真正成为众神的领袖。
这就又导致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昊天上帝和玉皇大帝都得到了官方承认，那到底谁才是老大？
到了北宋末期，书画皇帝宋徽宗决定把两者合并，给玉皇大帝上尊号为“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昊天玉皇上帝”。你看，这个尊号里面既有“昊天”，又有“玉皇”，两者合而为一。
宋徽宗这么做，也有他个人的原因：他笃信道教，所以试图把道教和儒家信仰混同起来。但这种想法在中国历史上毕竟不是主流，于是在宋徽宗之后，昊天上帝和玉皇大帝又逐渐分离，儒家士大夫甚至把玉皇大帝视为不合礼制的异端加以排斥。
明朝初年，官方祭天就是祭祀昊天上帝，而在《明实录宪宗实录》卷一百五十六中则记录：明宪宗朱见深在皇宫之北建祠祭祀玉皇大帝（ “皇上推广敬天之心，又于宫北建祠，奉 祀玉皇” ），结果户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商辂带着大臣们上奏，说“您这么干不合礼制啊”（ “稽之于古，未为合礼” ），明宪宗无奈，只好认错，下令把玉皇祠拆掉，把祭祀用具都送进仓库（ “上命拆其祠，祭器等件送库收贮” ）。可见，玉皇大帝在当时是不受官方待见的，官方承认的至高神是昊天上帝。
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年），嘉靖皇帝将昊天上帝的神号改为皇天上帝，于是北京天坛里供奉的主神位就变成了“皇天上帝”。但在这期间，深受道教影响的民间却坚持认为玉皇大帝才是至高神，官方和民间各论各的，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清末。
总结一下，“昊天上帝”的说法诞生于周朝，秦朝祭祀四帝，刘邦改为五帝，汉武帝开始祭祀“东皇太一”，王莽把昊天上帝和东皇太一合一，东汉又将两者拆开，祭祀“皇天上帝”，这延续至隋唐。随着道教兴起，“玉皇大帝”信仰逐渐深入人心，宋真宗为了政治需要，提升玉皇大帝的地位，而崇奉道教的宋徽宗索性把玉皇大帝和昊天上帝合一，但后世不认这个账，又将其给拆开了。明清官方继续祭祀昊天上帝或皇天上帝，老百姓认的却是道教的玉皇大帝。《封神演义》的时代设定是商周，所以把最高神设置成听上去更久远神秘的昊天上帝。
纵观历史，可见最高神的变动背后，总是离不开当时的政治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