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29岁的费孝通出版了英文版的《江村经济》(Peasant Life in China)一书。如今它被奉为中国人类学的奠基之作。费孝通还是世界上第一个指出乡村也能发展工业经济的经济学家。
当时流行的经济观点认为,工业的发展必须集中于城市,乡村最多是原料和劳工的来源地。费孝通则主张将部分工商业留在农村,使它成为繁荣农村的一种副业。在农村设厂,规模就要受到人口的限制,或可寄望于最小规模、最大效率的工厂单位。
费孝通的这种观察超出了同时代的所有人,不唯在中国,即便在全球学界也是独步一时。它完全不同于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的大工业设想,而是一种来自中国的经济思想灵光。谁也没有料到的是,始于1978年的中国经济大改革,当真让费孝通当年所期望的“农村企业”成了当代中国经济改革发展的突破口。
本书《潮起潮涌》,记录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一个浙江乡镇里的企业发展史与企业家群像。书中的主角是位于宁波慈溪的宗汉街道。“宗汉”之名,源于生长于斯的辛亥革命烈士马宗汉。他与绍兴志士秋瑾、徐锡麟相交莫逆,22岁加入光复会,24岁在安庆起义中牺牲。是以1930年,慈溪为纪念马宗汉,设立宗汉乡。
说到宁波,那里是我的出生地。13岁来到父亲身边之前,我寄住在宁波和绍兴的母亲亲戚家里。在宁波我学会了爬树和打架,在绍兴学会了游泳。时至今日,我对萌发于宁波的故事总有一层天然的亲近感。此书不仅写宁波,更是在写宁波的乡镇企业,这也是我常年财经写作中绕不开的话题。所以题写序言,似有些责无旁贷了。
作者王千马长期从事中国经济地理写作,在区域经济研究中拥有相当积累。他早年的作品《重新发现上海1843—1949:一个名流社区里的百年中国》,即以天平社区的百年历史为切入点,折射上海这座大都市跌宕浮沉的百年风貌。此次他对宗汉历史沿革和乡镇企业发展的书写愈发驾轻就熟,行文触及地域文化、乡镇企业、产业转型、乡村振兴以及共同富裕等多维度的时代主题。宏衍叙事中不乏幽微爬梳,为观察中国社会基层生态演化的真实境况提供了更细致的视角。
循着本书的脉络,我们不难达成一项共识:宗汉乡镇企业的发展历程是中国乡镇企业崛起的范本之一。宗汉虽处宁波慈溪一隅,然古有浙东学派“工商皆本”的事功传统,近代又因宁波开埠的商贸风气濡染,早已将自身命运深刻联结于中国商业史的激荡节律。
据考证,“中国第一家乡镇企业”竟是1956年慈溪宗汉创办的黎明农庄粮棉加工厂。较早发育的集体经济,让宗汉在改革开放前,就拥有了涵盖粮棉加工、纺织器材、农机、机电等行业的多家社办工厂。1978年,改革开放如春风化雨,让宗汉蓄势待发的创业种子一朝苏醒,更热闹的创业故事轮番上演:陆汉振、马信阳、岑尧云、邹林元、陈成泗、胡长源、史汉祥、徐娣珍、邹汉权等农民企业家如群星闪现,迅速成为农村的创业带头人。金轮集团、太阳实业、宁波大成、兴业集团、太极环保、慈吉集团 等一批企业各领风骚,并由小小的宗汉猛然闯入风起云涌的中国商业世界。
那些年,宗汉依靠蓬勃发展的乡镇企业,经济连续多年位列宁波各县(市)乡镇之首,一度被评选为浙江省五强乡(镇)、全国乡镇企业示范区。到2000年,宗汉已经形成以纺织、有色金属、机械、化工和塑料制品等为龙头,坐拥20多个行业、数百种产品的成熟工业体系。2001年,宗汉撤镇设街道,进一步融入慈溪城市发展的快车道。
一切成就的取得离不开乡镇企业自发生长之功。彼时,这样的奇迹不独在宗汉,同样在全国掀起了一场经济奇观。《学习时报》2018年12月10日发表的《农村改革的伟大创造》一文中记载,邓小平曾感慨:“农村改革中我们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最大的收获,就是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突然冒出搞多种行业,搞商品经济,搞各种小型企业,异军突起。”
如从社会发展的底层逻辑审视,以乡镇企业为代表的民间经济活力的创生机制或可借用弗里德里希·哈耶克在《致命的自负:社会主义的谬误》一书中的话语来阐述:“为了理解我们的文明,我们必须明白,这种扩展秩序并不是人类的设计或意图造成的结果,而是一个自发的产物……这些群体不知不觉地、迟疑不决地、甚至是痛苦地采用了这些做法,使他们共同扩大了他们利用一切有价值的信息的机会,使他们能够‘在大地上劳有所获,繁衍生息,人丁兴旺,物产丰盈’。大概这个过程是人类进化中得到正确评价最少的一个方面。”
于此而言,乡镇企业繁荣是计划外的产物,但根本动力仍在改革与创新精神,它让无数个宗汉快马加鞭,追赶过去丢失的时间;也让费孝通预言般的理念获得了实践的可能。1984年,费孝通在《小城镇再探索》一文中提出,农民充分利用原有的农村生活设施,进镇从事工商业活动,在当前不失为最经济、最有效的办法。显然,与西方工业革命的历史相对照,“草根”工业无疑是中国农民的一个了不起的创举。
记得1997年我采访过费老,面对后生小辈,他不厌其烦,耐心以对,反复说的一句话正是:“农民和农村的问题解决了,中国的问题就解决了。”日后,每当谈论农村问题,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自问:“费老会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宗汉的乡镇企业成长经验,既是新时代乡村振兴的可行范式,也为民企高质量发展和基层经济变革提供了一种解题思路,我想费老应当会满意宗汉的答卷。说到底,“宗汉经验”深深植根于温热的土地,成长于最了解它的中国农民企业家之手,是他们用朴素的生活智慧和勤勉性情,竭力使乡镇呈现出历史中未曾有过的壮观。
吴晓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