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婴笔会”能成功,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基于这几个人相互之间的友谊。如果讲身份的话,高洪波在文化部门任职,金波是老师和长辈,白冰是出版界的大腕,葛冰那也是著作等身。但我们之间没有身份的区别,就是友谊,每个人跟每个人都有交情。拿我来说,我跟他们每个人都有几十年的交往,而且都是深度交往。
2005年8月,我写了一组小诗,发表在上海的《新民晚报》上。这组诗标题就叫《与男婴五友》,我给“男婴笔会”里其他四个人每人都写了一首。我就从这组诗开始,一个一个谈。
写给金波老师的是《与金波师》:“犹忆当年方涂鸦,每每携惑入师家。轻言慢述醍醐语,感也无涯思无涯。”
我开始搞儿童文学创作,是从儿童诗开始的,对我影响最深、让我受益最多的人是金波老师。
我跟金波老师认识,是在1981年《儿童文学》杂志在烟台举办的一次笔会上。那时,我还是一个刚起步不久的业余作者,也就是在《儿童文学》上发表了两首诗。但是很幸运,第一首诗就在《儿童文学》获奖了,第二首诗《妈妈的爱》又得奖了。所以,《儿童文学》杂志开笔会就请我参加,就在笔会上,我认识了金波老师。
当时我在北京出版局下属的一个建筑工程队工作,后来工程队解散,我被分配到一家印刷厂的纸库,业余时间坚持创作。创作有点儿成绩后,好几个刊物要调我去当编辑,但因为学历不行,没有去成。为了改变命运,我于1981年报考了北京师范学院(现首都师范大学)夜大学中文专业。一般夜大学的学历都是大专,我读的是本科。
金波老师那时在北京师范学院执教,住在学校里。我上课正好要路过他家,所以我经常提前去,在上课之前,到金波老师家跟他聊聊天,请教一些问题,然后再去上课。我的第一本诗集《绿蚂蚁》是金波老师写的序,我毕业论文的主题也是金波老师的诗歌研究。跟金波老师交往了几十年,我拿金波老师当老师,他不拿我当学生,一直就是这样。这种关系怎么说呢,算是半师半友吧。
金波老师不仅对我帮助很大,我认识的好多人,不管是名作家还是业余作者,也都得到过金波老师的帮助。我有一个诗友,写作水平在业余作者中算是不错的,我们一块儿参加了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工人诗歌创作组。他是个售货员,金波老师的一个朋友经常到他店里买东西,熟了之后听说这个售货员写诗,就把他介绍给金波老师了。金波老师提携这个业余作者到什么程度?金波老师让他把稿子拿来,看有的诗写得还不错,就给他修改。改完稿后,金波老师看原稿字太潦草,就自己动手抄写了一遍,然后推荐给《少年文艺》的编辑,没多久就发表了。后来这位诗友不写诗了,金波老师特别惋惜,还让我找他一块儿聊聊,想劝他再坚持创作。金波老师对待年轻作者、晚辈,就是这么上心。
金波老师有一种无处不在的爱心,不光对孩子,对周围的人和事都是这样。我从来没见过金波老师高声说话,包括他被误解、受委屈的时候。他被误解当然也很生气,但他还是那样慢条斯理地感叹,说话仍然是那种缓缓的语速。每个人都有脾气,但我就没见过金波老师发脾气,几十年了我都没有见过。我想象不出,他跟人吵架会是什么样,又怎么能吵得起来。我用“纯净”来概括金波老师,他好像一直生活在半真空的状态,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这样。
金波老师对自己要求很高。我问过金波老师,您这一生写了多少首诗,怎么也有一千多首吧?他说没有,也就六七百首,还得把儿歌也算上。我在微信群里看到好些写儿歌的人,炫耀自己现在写儿歌写了一万多首了,金波老师写了一辈子,也就只有六七百首,这就显出他给孩子写作的那种责任感了。
我觉得,责任感不光是体现在对内容的把握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对自己的要求上。金波老师觉得拿出来的东西应该对得起孩子,也得对得起自己。这是他对自己自然而然的一种要求,而不是考虑到什么外在的约束,考虑到自己会承担什么责任。金波老师说现在他不怎么写诗了,因为写不出能超过自己原来水平的作品。他还给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写信,说他不参加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的评选了,其中最重要的理由也是这个。
金波老师还有一件事让我印象特别深,感受特别强烈。1996年,我、葛冰、金波老师、白冰在广西北海住了一个月,为接力出版社创作“一个中国孩子的英雄喜剧”系列丛书 。这套书一共四本,我们一人写一本。这次时间长,高洪波走不开,没去。有一天晚上,我们饭后到北海银滩散步,隔老远就听到“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的歌声。走过去一看,有一群女孩正在唱《海鸥》 这首歌,她们是幼儿师范学校的学生,正在开篝火晚会。我们跟她们聊起来,说这首歌的词作者金波老师就在这里。一听说金波老师就在眼前,那些孩子的兴奋状态,像是沸腾了的感觉。我们在一块儿聊了差不多半小时,当我们走的时候,那帮孩子又唱起了《海鸥》。在夕阳中,我们走出去很远很远了,孩子们还在朝我们不断挥手。“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的歌声一直伴随我们,越来越淡,越来越轻,我们都流下了眼泪。
那群孩子望着金波老师的眼神,跟我们一块儿唱歌时的快乐,那个场景,我印象太深了。从金波老师身上,我看到了给孩子写作是多么幸福。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写出了孩子喜欢的作品,虽然他不可能认识所有的读者,但所有的读者都会记得他,而且孩子的那种喜欢、爱戴,是发自内心的,特别纯净。
关于金波老师,有很多评论,评价都很高,我几十年交往下来,最深的感受是:他的为人跟他的作品,尤其是跟他的诗完全一致,是一种很纯净的状态,带给人一种很舒缓、平静的感受。读金波老师的诗,跟金波老师聊天,或许不会让你大喜大悲,但你一定会有一种会心的、犹如绵绵春雨浸润入心的感觉,让你平静,让你凝思,让你感动。
写给高洪波的是《与洪波兄》:“三十年前初识君,几度迁家总为邻。多有墨宝赐小馆,稻香湖作曲觞吟。”
我1979年才开始发表作品,20世纪80年代初就认识高洪波了,那时他是《文艺报》的记者。我跟他总是做邻居。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住在东四四条胡同,高洪波住在文化部宿舍,在东四三条胡同。后来我搬到赵家楼那边住,他也搬到相邻的小羊宜宾胡同,中国作协的住宅楼了。我住在大杂院里,就在他家楼下,站在院子里喊一声,他就能听见。我的孩子跟高洪波的孩子年龄差不多,都是女孩。我们两家经常相互照看孩子,我们两口子忙的时候,孩子放学后没地方待,就上他家去;他们两口子要是都有事,孩子就上我家来。所以我说“三十年前初识君,几度迁家总为邻”。
高洪波有在文化部门任职的身份,又有儿童文学作家的身份,这两种身份本来是矛盾体,但是他比较和谐地融于一身,角色转换很自然。在工作场合,高洪波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这个人好交朋友,打交道的人比较多,成人文学圈里也有好些朋友,有诗人,也有小说家。听这些朋友说,有些人在他面前是怀揣三分畏惧的,说他带着一种令人生畏的气势;说他在《诗刊》当主编时,严格把关,稿子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在工作之外的一些场合,高洪波是一个和和气气、乐乐呵呵的人,没什么架子。我的茶馆开业的时候,请了一些嘉宾,有作家、记者,还请了演员来助兴。高洪波也来了,就一直笑眯眯地在人群里站着,我也不担心冷落了他。高洪波就是这么个人,跟他相处一点儿压力都没有。
在写作上,高洪波是一个多面手。我评价他的作品,第一是他的散文,最能体现他文风幽默的特点;第二是他的童话,高洪波写的童话不算多,但挺有味道的;第三他是个诗人,写诗让他成名,开始是军旅诗,后来是儿童诗。这种“多面创作”的形式对作家创作很有益,可以开阔思路,因为有些东西是触类旁通的。高洪波个性上有快乐大男孩的特点,还带点狡黠。他经常天马行空,突发奇想,有些就成了奇思妙想。比如“男婴笔会”这个名称,是他想的;《幼儿画报》里的人物形象,像“火帽子”“跳跳蛙”“板凳狗”“呼噜猪”“草莓兔”什么的,好几个都是他想出来的。他成为多面手,可能跟这种个性有关。
我写给白冰的是《与白冰兄》:“我自懒散兄自勤,得兄策我常为文。三十余载濡沫路,谊重缘厚潭水深。”
我是20世纪80年代初认识白冰的,他那时还在北京军区总医院工作呢。我住东四四条,他住在东四六条。那时我们都是业余作者,在一次活动中认识后,我就经常到他家,他也经常来我家。
我们几个后来在一起,他们都比我勤奋。葛冰写得最多,金波老师、高洪波介于中间。白冰很勤奋,但让接力出版社的工作给“害”了,他更多的精力花在工作上,没时间多写。这是玩笑,下面再说。
我这个人比较懒散,高兴了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我有兴趣的是聊天、看武侠书、下棋、打牌,而且开茶馆以后,有十来年没写东西,好些作者、编辑都断了音信。好在白冰有什么事都拉着我,组织策划一个选题拉着我,编一套书也拉着我,这对我就是一种鞭策。虽然我心有旁骛,但毕竟我喜欢儿童文学,缘分还在,所以也愿意多参加一些儿童文学的编撰工作。我们一块儿写东西,一块儿编书,出了不少书。在白冰、汤锐的策划组织下,我们编了一套《世界儿童文学名著鉴赏大典》 ,包括童话卷、小说卷、诗歌散文寓言卷、科幻小说科学童话卷,开本是大十六开的,每卷都几百页上千页,要不是白冰拉着我,我肯定不干,不定干吗去了。这一点,我特别感谢他,没有他,我可能还写东西,但是肯定写得很少,甚至也有可能慢慢地不写了。有一个儿童文学作家,原来特别厉害,后来经商还是干别的什么去了,就不写了,我也完全有这种可能,但是好在有白冰拉着我写。
白冰的作品像他这个人。他有一种很执着的心态,对人要求严格,对自己要求也严格,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注定是那种很操心的人。记得有一套书,我们几个都交稿了,书都快出来了,他还跟责任编辑说,这张图不行,那张图不行,还折腾呢。这一点他跟高洪波不一样。高洪波一看,意思对,细节就不抠了,反正有责任编辑把关。白冰不这样,他得自己过目,事必躬亲,大小事情都要自己过目、过心。他俩就像西汉的李广和程不识,李广自由潇洒、不拘一格,程不识严谨细致、纪律严明,两个人风格不一样,但都很厉害,都能打仗,都是名将。
白冰的文学观里带点悲悯情怀。他的作品有一种很强烈的美感,不是那种纯美柔美,而是带一点儿淡淡的悲剧色彩。他早期的那些小说,写得很好,都带着这种色彩。这点和高洪波不一样,高洪波主张快乐文学,白冰偏向悲悯文学。这种审美取向在白冰的图画书里也有体现。白冰的图画书体现的主题都是比较厚重的,即使是充满温情的题材也有一种厚重感,比如《换妈妈》 《挂太阳》 等,都表达了一种不可能的完美,或者完美得不可能。
说起白冰,还有一点就是做童书出版他也是天生的。他当编辑的时候,就受有的出版社委托,策划一些童书选题。他在这方面很用心,也有天赋。童书出版畅销书的市场运作,白冰应该是改革开放以后的开创者。“淘气包马小跳”是白冰到接力出版社后找杨红樱谈的。他们就在我的茶馆里谈,包括书怎么编辑、制作,怎么宣传。“淘气包马小跳”的新书发布会就是在我的茶馆开的。
有一句话说,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也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觉得这句话用在白冰身上很合适。他当了总编辑,成就了接力出版社,也成就了他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出版家、企业家。但是,同时他也损失了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的时间,损失了在儿童文学领域往更高峰攀登的机会,就是我前面开玩笑说的,接力出版社“害”了他。
给葛冰写的是《与葛冰兄》:“腾天寻地写童话,亦庄亦谐作武侠。茅塞常赐雪中炭,推敲更与锦上花。”
我认识葛冰的时间跟认识白冰的时间差不多。葛冰呢,我一直感觉他是“表里不一”的人,他作品的风格跟他的性格完全是相反的。葛冰是一个比较内向的人,爱自己一个人思考,对写作很投入,不喜欢热闹,好些活动他都不参加。
但是,他的童话一点儿都不低调,写得很热闹、很张扬,上天入地的,好多都是奇思妙想,所以我说他“腾天寻地写童话”。我想这也是一种代偿吧,一种心理代偿,他用作品里的热闹和张扬补偿了自己在现实生活里的内向和低调。
他的武侠小说我看了,高洪波也看了,我们认为写得相当精彩,但不知为什么,就没火起来,不过在我国台湾地区倒是很受欢迎。葛冰天生就是编故事的,我们开笔会写故事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哪个情节哪个细节编不下去了,就找葛冰,大部分问题都是他解决的,他脑瓜儿确确实实灵。
葛冰是真正的著作等身,他的作品有一千多万字。在儿童文学作家里,保持这种水平、有这么大数量作品的,真没几个。说实在的,我一直为葛冰感到特别遗憾,根据他的作品数量和质量,葛冰的社会影响真不应该是这样的。尤其是他的武侠小说,可以说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很奇怪,就是没有产生应该产生的影响。也许是命运,也许是时候还没有到吧。
葛冰是一个好人,很善良。他早期的一部成名作,曾被央视改编成动画片,在“80后”“90后”里影响很大。后来有厂家生产了一种产品,名称和他作品中的小主人公的名字很像。当时我跟葛冰说,是不是应该找他们谈谈,要个说法。但葛冰说算了,人家厂家也不容易。葛冰就是这么个人。
五首诗讲了四首,还有一首是给张晓楠的,后面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