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俩离开烧毁了的观音禅院,又走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将晚,远远地望见一村人家。唐僧道:“悟空,你看那壁厢有座山庄相近,我们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如何?”悟空道:“且等老孙去看看吉凶,再做打算。”唐僧于是绾住马缰,悟空定睛细看一番,才说道:“师父请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唐僧这才催动白马,来到路口,只见一个少年,头裹棉布,身穿蓝袄,持伞背包,脚踏着一双三耳草鞋,急急地走过来。悟空顺手一把扯住道:“哪里去?我问你一个信,此间是什么地方?”那个人只管苦挣,口里嚷道:“我庄上没人,怎么偏拉着我问信?”悟空赔着笑道:“你就与我说说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烦恼。”那人挣不脱手,气得乱跳道:“呸呸,今天真倒霉,刚受了气出门,又被你缠住。”
悟空觉得有趣,越发不肯放手,那人左扭右扭,就是挣不脱,气得丢了包袱,撇了伞,两只手雨点似的来抓悟空。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只是不能抓着,急得暴跳如雷。唐僧劝道:“悟空,那里不有人来了?你再问那人就是,只管扯住他怎的?放他去罢。”悟空笑道:“师父不知,若是问了别人没趣,今天就得问他。”
那人挣不开悟空的拉扯,只得说出道:“此处乃是乌斯藏国界之地,一庄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唤作高老庄。你放了我去罢。”悟空又道:“你这样行装,定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你实与我说你要往哪里去,干什么事,我才放你。”这人无奈,只得以实情告诉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的女婿是个妖精,因此太公给了我几两银子,教我寻访法师,拿那妖怪。我这些日子都没休息,前前后后,请了有三四个人,都不济,降不得那妖精。刚才骂了我一场,说我不会干事,又与了我五钱银子做盘缠,教我再去请好法师降他。不期被你扯住,误了我走路,里外受气,我无奈,才与你叫喊。你放我走罢。”
悟空道:“这是你的造化,你也不须远行,莫要花费了银子。我惯会拿妖,烦你回去上复你那家主,说我们是东土驾下差来的御弟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者,善能降妖缚怪。”高才无可奈何,只得提着包袱,拿了伞,转步回身,领他师徒到门口等候,自己去禀报主人。高太公听说有远来的和尚,急忙换了衣服,出门迎接,却见悟空相貌凶恶丑陋,便不敢与他作揖,只是战战兢兢,强打精神叫声“请进”。
悟空见请,才牵了白马,让高才挑着行李,与唐僧进去。唐僧道:“贫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经,因过宝庄,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太公有些不高兴地说道:“二位原是借宿的,怎么说会拿怪?”悟空故意问道:“因是借宿,顺便拿几个妖怪耍耍。敢问府上有多少妖怪?”高太公道:“天哪!哪里受得住多少哩!只这一个妖怪女婿,也被他磨慌了!”悟空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从头说说我听,我好替你拿他。”高太公说道:“我们这庄上,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什么鬼祟魍魉,邪魔作耗。我没有儿子,有个小女儿名叫翠兰,准备招个女婿养老,撑门抵户,做活当差。没想到三年前,有一个汉子,模样倒也精致,他说是福陵山上人家,姓猪,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愿与人家做个女婿。我见是这般一个无羁无绊的人,就招了他。一进门时,倒也勤谨,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来,其实也好。只是一件,有些会变嘴脸。”悟空道:“怎么变?”高老道:“初来时,是一条黑胖汉,后来就变作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呆子,脑后又有一绺鬃毛,头脸就像个猪的模样。他如今又会弄风,云来雾去,走石飞沙,唬得我一家并左邻右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兰小女关在后宅子里,半年也不曾见面,更不知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个妖怪,要请个法师将他驱走。”悟空道:“这个何难?老儿你管放心,今夜包管替你拿住。”
高太公十分欢喜,殷勤地服侍唐僧师徒用过斋饭,便引着悟空去后宅里妖精的住处。只见里面黑洞洞的,高太公硬着头皮叫了几声,他女儿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出来看见高太公,一把扯住,抱头大哭。悟空道:“且莫哭,且莫哭!我问你,妖怪往哪里去了?”高小姐说:“不知去哪里了。这些天,因为晓得父亲要驱他,也常常防备,所以天明就去,入夜方来。”悟空道:“不消说了,太公,你带令爱往前边宅里,慢慢述说阔别之情,让老孙在此等他。他若不来,你却莫怪;他若来了,定与你斩草除根。”那高太公这才欢欢喜喜地把女儿带去。
悟空摇身一变,变成高小姐的模样,独自坐在房里等那妖精。不多时,一阵狂风刮过,只见半空里来了一个妖精。悟空故意睡在床上装病,有一句没一句地用话套他,那怪也不防备,说道:“我家住在福陵山云栈洞。我以相貌为姓,故姓猪,官名叫作猪刚鬣。”悟空道:“我父亲要请法师来拿你哩。”那怪笑道:“莫睬他!我有天罡数的变化,九齿的钉钯,怕什么?就算你老子有虔心,请下九天荡魔祖师下界,我也曾与他做过相识,他也不敢怎的我。”悟空道:“他说请一个五百年前大闹天宫姓孙的齐天大圣,要来拿你哩。”
那怪闻得这个名头,就有三分害怕道:“那我还是走吧,那闹天宫的弼马温,有些本事,只恐我斗不过他。”说完,开了门,往外就走,被悟空一把扯住,将自己脸上抹了一抹,现出原身,喝道:“好妖怪,哪里走!你抬头看看我是哪个!”
那怪转过眼来,看见悟空,吓得他手麻脚软,哗啦一声,挣破了衣服,化狂风脱身而去。悟空驾云,随后赶来,正行处,忽见一座高山,那怪现了本相,撞入洞里,取出一柄九齿钉钯来战。悟空喝一声道:“泼怪,你是哪里来的邪魔?怎么知道我老孙的名号?你有什么本事,实实供来,饶你性命!”
那怪道出自己的来历,悟空闻言道:“你这厮原来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孙名号。”那怪也不多说,举起钉钯打来,悟空也举棒迎去,两个趁着黑夜在那半山之中打了起来,一直斗到东方发白。那怪不能迎敌,败阵而逃,依然又化狂风,径回洞里,把门紧闭,再不出头。悟空在这洞门外看有一座石碣,上书“云栈洞”三字,见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却思量:“恐师父等候,且回去见他一见,再来捉此怪不迟。”遂踏云回到高老庄。
唐僧见徒弟回来,问道:“悟空,你去这一夜,拿住妖精了吗?”悟空道:“师父,他本是天蓬元帅临凡,只因错投了胎。老孙与他战了一夜,适才天色将明,他怯战而走,把洞门紧闭不出。老孙恐师父在此疑虑盼望,故先来回个信息。”
说罢,那高太公又上前跪下,请求悟空帮忙除去妖怪。悟空又来到洞口,一顿铁棍,把两扇门打得粉碎,口里骂道:“妖怪,快出来与老孙打!”
那怪听见打门声,又听见骂声,恼怒难禁,只得拖着钯,抖擞精神,跑将出来,厉声骂道:“你这个弼马温,我与你有甚深仇大恨,你把我大门打破?”
悟空笑道:“我就打了大门,你却强占人家女子,又没个三媒六证,又无些茶酒聘礼,罪该问斩哩!”
那怪骂道:“你这猴子,我记得你闹天宫时,家住在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水帘洞里,到如今久不闻名,你怎么来到这里上门子欺我?莫非是我丈人去那里请你来的?”
悟空道:“你丈人不曾去请我。因是老孙改邪归正,弃道从僧,保护一个东土大唐驾下御弟,叫作三藏法师,往西天拜佛求经,路过高老庄借宿,那高老儿因话说起,就请我救他女儿,拿你这妖怪!”
那怪一闻此言,丢了钉钯,高喊颂辞,双手作揖:“那取经人在哪里?累烦你引见引见。”悟空道:“你要见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观世音菩萨劝善,受了她的戒行,在这里持斋把素,教我跟随那取经人往西天拜佛求经,将功折罪,还得正果。等了这几年不闻消息。今日既是你与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说取经之事,只倚凶强,上门打我?”悟空道:“你莫诡诈欺我心软,欲为脱身之计。果然是要保护唐僧,略无虚假,你可朝天发誓,我才带你去见我师父。”那怪扑通跪下,只管磕头道:“阿弥陀佛,我若不是真心实意,还教我犯了天条,不得安宁!”
悟空见他赌咒发愿,道:“既然如此,我方带你去。”话毕,悟空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作一条三股麻绳,走过来,把那怪手背绑缚了。那怪真个倒背着手,任凭悟空绑缚,两个人这才腾云驾雾,径转高老庄来。
顷刻间,到了庄前。那怪走上前,双膝跪下,背着手对唐僧叩头,高叫道:“师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师父住在我丈人家,我就来拜接,怎么又受到许多波折?”唐僧道:“悟空,你怎么降得他来拜我?”那怪便把菩萨劝善的事情,细陈了一遍。唐僧大喜,净手焚香,望南礼拜,谢过菩萨,便命悟空解开绳索。那怪重新礼拜唐僧,愿随西去,又与悟空拜了,以先进者为兄,遂称悟空为师兄。他告诉唐僧说道:“师父,之前菩萨已与我摩顶受戒,起了法名,叫作猪悟能也。”唐僧笑道:“好,好!你师兄叫作悟空,你叫作悟能,正是我法门中的宗派。你既是不吃五荤三厌,我再与你起个别名,唤为八戒。”高太公见此,十分喜悦,遂命家童安排筵宴,酬谢唐僧。当晚宴罢,安排好一切,次日一大早,师徒收拾好行李,一行三人,辞别高老及众亲友,投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