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应该是传统的,她一生只传出两段爱情故事,只爱过两个男主人公。
风流倜傥的胡兰成,以滥情埋葬了张爱玲的第一次婚姻之后,又时隔多年,张爱玲才遇到她最后的爱情的归宿--赖雅。
可以说,现实中的男人的不完美,张爱玲是深知的,可是她平静地包容这种不完美,甚至不惜用自己的金钱接济这些干渴的、懦弱的、或是虚伪自私的男人们的生活。
现实中的张爱玲,对爱情有种飞蛾扑火般的包容,可是这包容并不会以自我毁灭般的悲剧收场,取而代之的是她作品中体现出来的苍凉意味。在对爱情的幻想中,她是单纯的、执着而专一的;可是在对爱情的处理中,她是理智的、客观的、容忍的和大度的。
鲁迅、夏衍、张爱玲,这三个作家在其他方面,可谓存在着显而易见的鸿沟,可是在职业能否女性带来生存的保障和完全意义的经济独立这个问题上,意见却是惊人的一致。他们都不认为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女人可以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在社会上立足,最起码大多数情况下如此。
于是,张爱玲在回答别人的提问时,曾坦然承认,职业女性的收入,只够填补家用或买些零星的什物。鲁迅更是认为,女人们或者回归家庭的怀抱,或者只能学坏,除了这两条路而外,没有第三条路会让她们的生存有真正意义的保障。
时代是逼人的,妇女解放如果没有实质性可操作的机制作为支撑,便仅止于是个口号,是个美好的愿望掩盖下的幻影。女人们面对极大的生存压力,她们亦不愿自贬身价做一个护士或售货员,因为这样反而使自己的婚姻被蒙上一层阴影。于是,她们变身而为“女结婚员”,仿佛只有婚姻,才能帮她们逃脱现实的残忍,获得生存的权利。
社会似乎是一个骗局,从这个骗局,只能走入另一个婚姻的骗局,却寄生在其中,无法自拔,进而毁了自己、毁了丈夫、毁了子女,更毁了人生对爱情的信念和梦想。
张爱玲笔下的女人们是理智的、狡猾的女结婚员,但并不意味着她们就没有真情。
王娇蕊的为爱痴狂,似乎不值得,因为究竟佟振保不是一个值得被爱的男人。可是她竟然不顾一切地追逐着他的身影,他的气息,把他剩下的烟头作为品尝爱的滋味的信物而保存在自己手中。振保这样一个男人,竟也教会了她什么是爱,令她放弃了衣食无忧却无爱的婚姻,从此还是要寻觅自己心中的挚爱。
佟振保用他的龌龊,充当了娇蕊爱情的启蒙教师。娇蕊最终成为又一个男人的贤妻良母,正如她自己所说,虽为爱吃了苦,以后终究还是要爱的……
疯狂地恋上自己父亲的许小寒,宁愿苦守着一世的孤独,扼杀一段段真情,也还是执拗地要同对父亲的爱恋相偎相依到老。当她的指甲扣入父亲的面庞,这位父亲用同样的折磨毁了她全部的梦幻。父亲终究是不满足于这种精神恋爱的,和自己女学生的同居,也不意味着他对女儿的忏悔和引导,而是来源于他对情感现实的不满足。于是一个女孩子一生的爱情之梦,就这样轻易地破碎了,到底应该怪谁呢?
还有那个为了一枚戒指引发的一段真情而葬送了自己和队友的王佳芝,她放走了身为汉奸和情场老手,却对自己付诸过真情的易先生,从而让不知所以然的队友成为自己爱情的殉葬品。
有人说张爱玲对女性苛刻,但这些至情至性的女人们,同样是用自己的生命爱恋着所谓的爱情。
她们丝毫不比那些自古以来的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逊色,因为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的飞蛾扑火,为一个不可能的、不值得的、甚至是危险的情人,而断送自己青春的美梦,献出自己如花笑靥般的生命,是何等凌厉又有几番恐怖意味的殉情。
琼瑶式的爱情无不包含了男主人公们对女友的一片痴情,可是张爱玲式爱情的极致,在于这个人如果不值得你去爱,是否你还要赴汤蹈火般地迎上去,而不管前路如何?她们恰恰是这么做的,尽管外表平淡,内心却是百般焦灼和困顿,直至演化成一滴嫣红的血,流落在唇边,为爱痴狂,为爱疯癫。
玻璃匣子中的蝴蝶标本是死的、冰冷的,仿佛同这末世的爱情梦魇共存亡般的真切而呆板。女人们有着对爱情的憧憬和渴望,却没有一个可以令她们值得为其付出的男人的存在。男人们是注定要这样沉沦堕落下去了,可终究还是会被她们奉为神明。也许他们不懂得爱情的真谛,可是这些羸弱不堪的男人们,却还是女人抓住灵魂深处对爱的希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张爱玲消解着女性在现实中对男性的怨和恨,最终却恨不到这些男人身上。就像她徘徊了一年半之久斩断同胡兰成的情思,又相濡以沫地照顾风烛残年的赖雅一般,她笔下的女人们,也终究还是这些男人们最忠实的拥趸。
生命就像那只屋檐上宛如蛇一样蠕动身体的猫,自顾自地流逝掉了。女人们的生活,如果不靠那些贫乏得近乎无味的琐碎来填充的话,还能找到其他方向感么?即使是已经实现了自身生存保障的太太们,也还是沉溺在麻木中继续过着不如意的日子。
丈夫同自己远隔万里,另觅新欢;寄去的信没有回音,纸上爬满的只是女人们对男人的巴结、乞求,或者经自己推敲的,虽自矜却难免还是乞讨者的那些辞令,只能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和男人们,还有其他不知是谁的人一个讯息,就是你还在乎他,而他可以全然不在乎你。那么女人的生命中,还残存下什么痕迹呢?这无爱的爱情和婚姻,又该作何解释?
女孩子们怀揣着自己对生命对爱情的懵懂,在现实的逼迫下完成了第一堂爱的教育,却留下惨烈的结局供她们咀嚼回味,甚至连品尝痛苦的机会都吝啬着不给予她们。她们走过人生最初的荒芜的沟壑,迈向中年时的成熟,老练,懂得了世俗中的情感的意义,于是重新绾起如云的鬓发,爱情的筹码也可以随意玩弄于鼓掌之间,她们似乎在掌控了爱情的同时,把握住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可是这未来仍旧令她们心生恐惧,因为这样的未来将她们一概化为一个名词:太太。那些阔太太的生活方式,将在她们身上重现,还是夕阳落幕的午后,却没有了之前对未来的最起码的一丝向往,因为未来在这里止步了,生命之河在静悄悄地平缓地流淌,流逝了她们的青春、爱情,也流逝了她们生命中仅存的那一点温存。
这是一个无爱的世界。荒凉如一堆堆瓦砾之间蔓生的野草。如今野草也变得枯黄萎靡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天空也是阴沉沉没有一丝光亮的,生命在无爱的挣扎中消沉、迷失,维持着表面上的一团和气的平衡,甚至报以不知所以然的微笑或是开怀大笑。
被女人爱着的男人们,同样在爱情面前迷失了自我。他们临阵脱逃,看不到一丝为真爱而变得“伟大”的证据。张爱玲笔下的男性世界,不用说博爱,就是对那纯粹私人的爱情而言,都是一些累赘,一些懦弱无耻的叛徒和骗子。寻爱无门的女人们,和失去爱的能力、信仰和责任心的男人们,到底是被这个时代造就出来的,还是骨子里就有这么一腔血液在流淌?
这个时代消弭了以往的宏大的历史篇章,留下一堆堆垃圾什物等待人们逐一清理、打扫。这里是封建残余思想交叠的战场,一阵阵阴森的风,吹来的不是人们内心自然生发出的反省和反抗的力量,而是由殖民主义带来的似是而非的另一些善与恶、美与丑的交叠。家庭是旧风俗、旧势力最后的堡垒,尽管文人们对其进行着沉痛的攻击,在张爱玲笔下,却幻化做另一番磨难和挣扎。
拥挤而残破的家庭氛围,即暴露了人性的一切弱点,亦无法藏匿人生本该有的隐私和秘密。中国人一向群居,家庭有时就仿佛是一个无比热闹喧腾的蚁穴,虽然平日里会被寂寥掩蔽,终究还是让人们的一切都裸露在明晃晃的审视之下。拥挤之中,对隐私的揭露成为扼杀生命和情感的利器。闲言碎语也成为人们生活中的调味品,有人乐此不疲,有人却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如小泥潭中的鱼儿般渴水的爱情和自由,在这里得不到呼吸,更得不到水源的滋养。逃离家庭的迫害的唯一出路,便是婚姻。即使无爱,也不至于会在现实的魔爪之下无处容身。逃遁是一条极窄却极通达的途径,女人们被逼迫着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即使不知名的归宿看起来并未见得十分把握、妥帖,也是逃出去后唯一的生路和靠山。
张爱玲的爱情世界,不是美得令人惊诧,而是残酷得令人窒息。爱情被埋葬在一座叫“无爱”的坟冢里,坟头有一株即将枯萎的小花,被风吹折了细嫩的腰肢。
这也是张爱玲本人婚姻和爱情的真实写照。她虽属自由恋爱,一样跳脱不掉男性薄情寡义的爱情观的捉弄,就连她的第二个丈夫赖雅,年轻时又何尝不是个自由自我的情场浪子。暮年的男子,虽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但在情感上是没有太多力气去变卦的,他们的臂弯也便成了一处安稳妥帖的避风港湾。
这个时代旧上海的女人们是待嫁的商品,出卖肉体的商品,可是她们或乐此不疲,暗自庆幸,或盲目听从,任由摆布,总之,她们是被深深嵌入其中,回不去原来的本真了。然而张爱玲本人却不是这样廉价的商品,虽然她喜欢观赏橱窗中的文化和景致,自己却不能将自身置于橱窗之中展览售卖。她追求的是灵魂的理解和共融,可究竟还是被虚假的表象掩盖下的真实的一面所击穿、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