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夜上海绚丽而又迷乱的霓虹灯光,十里洋场那黑红色的土壤里生出的枝蔓藤萝,总带着的颓然而又神秘的沧桑美感。白日里的车水马龙,报童吆喝着的卖报声,轿车电轨的匆匆身影,走街串巷为生计奔波的平民百姓那单色的麻布衣裳因有了刺目的他色补丁而斑斓起来,黄包车夫脚力不减的用暴着青筋的粗壮手臂紧握车梁来往穿梭,车里的或是绸布大襟及踝手里从不停歇两个古风核桃的商人老爷,或是胸前兜里夹着一支钢笔带着一副闪着神秘光斑的眼镜的知识分子,以及阔太太那俏丽婀娜的风姿裹在缀着精致刺绣的旗袍翩然走进香雾缭绕的胭脂商店……镀着一层日光的一幕幕,都悄然融化在夜幕下那上海夜总会里传出的靡靡之音中,比白天更为嘈杂的寻欢人群,披着朦胧的星光,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却都显得亦真亦幻起来。
而张爱玲的文,便像夜魅中一只清冷尖锐的眼。白日里蝇头百姓寒舍里的细碎脚步,达官贵人豪府上的奢靡庞杂,全都在入夜之时疲惫的脱掉了灰扑扑的外衣,在这灰蒙蒙黑隆隆的空气中,放肆大胆地呼吸,低语,甚至歌唱。而这只眼,仿佛生了无数尖刺般的触须,只管漫天的抖动伸展,准确的扎在秋毫中,捕捉住每一丝空气中的异样,每一张面孔背后的喜悲,每一颗为凡俗垒上厚厚纤尘的心的原色。于是,她的名字早早就在文字的电波中,带着满满的寓意撒播在众人心中。
“出名要趁早”,她这样略带调侃的嘱咐那些兢兢业业守着她的文字的懵懂者们,只因对她来说,永恒不变的只有不知疲惫的改变,而“及时”,便是她的圭臬。
这样看似不可一世的及时行乐的态度,让不懂她的人或嗤之以鼻,叹之俗不可耐;或顶礼膜拜,奉为金科玉律。可这句带着些许嬉笑意味的感慨,剥开每一个笔画间油滑而又轻松的粘连,你才会发现,吐出这几个字的唇,却是挂着泪珠在抽搐。而她所要的“出名”,却绝对非于一般。
比这个女子的命运还要多灾多难的人,必然甚多。可对于大多数苦命人来说,坎坷磨平了他们对疼痛敏锐的触觉,颠簸使他们适应了鞭笞带来的麻木性痉挛,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所谓足够坚强。可这个女人,面对人生起落周折,却倔强的不肯向命运之神奉上唯一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痛觉。就像同样因敏感而倍受生之困苦折磨的尼采曾说过,人跟树是一样的,越是想往高处的阳光,它的根就越要伸向黑暗的地底。而张爱玲便是这样,越是让她痛的地方,她却越将本该柔弱的根须深深的扎在那里,当她忍住伤痛的呻吟与廉价的同情的眼泪,当她的触手碰触到温暖的阳光,一切黑暗与光明便被这颗慈悲的心所糅合,从此,哪怕她居于阴暗的墙角,她也如纤细嫩绿的小草,在凄风阴雨中晃悠悠的扬起脖颈。
而本是名门之后的她,却未享过多少祖辈的荣华,便一直与孤独为伴,哪怕父母之爱,对于这个对爱的渴望甚于生命的女子来说,都是那样奢侈遥远。
提起张母,既没有那时封建遗风的少奶奶固有的外表雍容华贵,眼神空虚迷茫,亦没有一味崇洋的娇小姐的跋扈张扬,不可一世。同样身系名门的她,只是一个将丈量生命的皮尺紧紧攥在手中,又知如何收放的淡然女子。
如那个用历史奔流过渡种种波澜的岁月印刻在当时女人骨子里的新旧血流,身为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黄素琼,门当户对嫁入张家时,除了大家闺秀自古的端庄雅致,她也悄悄携裹着欧化的开明思想做了嫁妆。忠贞的爱情,不仅是欧式喜剧悲剧颂扬的剧本,更是她为人生篆刻的铭文。
那个文质彬彬的新婚丈夫张志沂,李鸿章长女之子,一身难以洗脱的翩然书生气,出口成章,吟诗作画,古风盎然。两人初为伉俪,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尤从大家族中剥离开,自成小居之后,携一对伶儿俐女,本是世人艳羡的和美之家。却不知,风光易逝,睦家难守。
安逸匿患,富贵藏敌,黄素琼真挚的珍爱幻想,却在丈夫酒肉承欢,寻花问柳后变得那般不堪一击。尤其在张志沂情系妩媚泼辣的姨太太后,恬淡如黄素琼,爱人的背叛如柳刀落雨般滑落在心悸难平的胸口,化作胭脂般殷红的血瘀,再难忍耐自己的爱情被如此无视践踏。张志沂胞妹张茂渊,性情向来贴近思想新派的嫂子,见哥哥此番荒唐之举,同是痛心不已。可两个女人的声讨却无法阻止一个遗少骨子里的享乐求欢,这不仅是一个名门阔少的放纵堕落,更是那个更迭的时代里,旧时光最后的狂欢。
多少女人就此沉沦于旧俗还未干涸的泥沼,挣不脱弥漫的幽绿色沼雾将毒气渗透进每一寸肌肤,直至抽干最后一滴还欲挣扎的自由的血泪。可黄素琼却未麻木到坐以待毙,她和夫妹张茂渊赴洋求学的冒险,实则是对封建还未死透的张扬之爪最为果敢的逃离——当然,牺牲的是一个母亲能给予儿女最为甘洌温存的母爱。
自懂事起就没有母亲音容笑貌的记忆,这对幼小的张爱玲来说,需要漫长的时光来教会她为之后知后觉的长久的疼痛。其他温情如童话般的故事里,这个时候总会有一个慈爱的父亲,弥补了她童年里缺失的母爱,可那个性情乖戾的父亲,却用更加残忍的方式,将父爱也从张爱玲的生命中血淋淋的剥离开。
她不愿多提,不代表她已遗忘。后母早早替代性的出现,为她还很稚嫩而又本应多彩的童年增添了灰溜溜的背景与刺骨的寒意。而后,书房外的父亲,或是满身酒气,或是不明主人的胭脂香,更让张爱玲皱眉的,也许是父亲每次射向她的目光,都是那样的心烦意乱,不愿多做任何关爱的驻留。
然而,最痛的,还是那一次不由分说的毒打,生生撕裂的张爱玲与父亲滚烫的血脉之情。在父亲包含恨意的拳脚之下,在后母尖酸刻薄的讽刺之中,那个面色阴冷绝望的小女孩蜷缩在地板一角只顾紧紧护住肿胀的头,那一刻,她似乎连朝思夜盼的母亲都无暇去期待,因为身上不断加重的踢打,让还年少的她便已明白,任何沉重哪怕悲惨的现实,都无法指望遥远的希冀与幻想来稀释半分痛苦。
那之后,被软禁起的她,经历了父亲不闻不问的一场大病后,终于如愿逃出这个地狱。此时,一个鬓角的青丝都仿佛含着嫩嫩水润的张爱玲,却因为以往记忆中因亲情叛离而涅槃的悲痛,转而将她苦寻已久的爱,寄托于那些千万人之中,却在那里静守她的爱情。
正如她自己所说,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和“对不起”。她此刻的精辟,却是用多少剐心之痛,才换来顿悟般的悲凉宽容。
最易变的不是世事,而是人心。初遇胡兰成,一向傲然如参天大树般的她却低到尘埃里,甘心情愿作一朵向阳的不知名的小花,而她的日曦,便是那个笑起来让她心中倍感温暖与默契的被世人称为“汉奸”的男子。
正因为俯首的遥望,蒙蔽了张爱玲那本深邃见底的目光。她惊鸿一瞥,本以为胡兰成便是生命中迟来的一缕明媚,却不知他只是夕阳温婉的余晖里,一枚恰巧随风路过的蒲公英,看似暖洋洋的笑容,只是反射着晚日的光芒。而日头落了,他便也风尘仆仆的随风而去,继续寻觅其他如花笑靥去了。
掏出全部怦然悸动的满溢的爱,收获的只是爱人狡黠的诡辩与再三的背叛,她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如飞蛾扑火般跟在那抹渐行渐远的光线之后,却仍追不上那个曾让她温暖一时的男人的脚步,终究她疲惫不堪的跪倒在半路,内心嚎啕着,脸上却仍是那淡淡的,仿佛未上心头的哀愁。
再遇胡适时,她安然的笑着,仿佛之前跋涉的征途只不过是夜里未睡安稳遗下的一帘秋梦,只有她苦笑着深知,自此鸳鸯为天鸟,连理也只留空枝。惺惺相惜的两人,哪怕只是相视一笑,也总能比旁人多品出几分暧昧窝心的韵味来,可谨慎如她,又怎会放任自己如脱缰野马,再次迷失在茫茫爱情原野里,孤寂无依?
而此时邂逅美国老人赖雅,或许才是上苍给予她最为踏实的磨难与体味。曾经家境殷实时洋房的豪气四溢,仆人的尽心尽力,都无法动摇穷困潦倒的她为与病榻上的丈夫赖雅共赴苦难的决心。而一直只与纸笔、琴键、颜料亲近的芊芊玉手,却开始和柴米油盐甚至是算盘打上交道。人间烟火的熏陶,为她那如玉面庞罩上灰蒙蒙的一丝浮尘,却让她的眼,她的心,更加玲珑剔透了。十一年的相依为命,直至送走赖雅,早就霜染云鬓的她,只是轻轻笑着,不发一言的回到自己依旧孤寂的人生轨道上。
1995年9月8日,加州异乡的公寓里,75岁的张爱玲却在死去多日后,才被房东发现。已经习惯了寂寞的她,那一刻,也注定是一切了然于胸的释然了吧!
尘世间,出名对于自小便被称为“天才”她来说,已经早的足以相比人生初撒的晨露。可对于她自己,出名并不意味着世人皆知,手里皆捧着自己的文章目光炯炯——而仅是有那么一颗心,自然的贴近,然后像她懂世人一般去懂她的寂寞,像她对万物那般慈悲去包容她的任性,像她夜里枕畔轻垂的一滴孤泪一样温润她久旱的痴梦。
凡人出名千万人知,而她其实只是希冀,她的苦难由一个人看穿并爱恋疼惜,她的才华由一个人欣赏并支持鼓励,她的名字由一个人铭记并默默低吟——那么傲然不羁的她,只想在一个人心里早早刻上自己的名字而已,最为热烈的期盼却被那不了凡尘事的阿芙罗狄忒,整整忽略了一辈子。
也许,一生风头出尽,只为博得一人白头之心,盼来的却是吝啬的命运旷世的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