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随笔《老年》出版后,一些评论家和读者指责我没有更多地谈到自己的老年。在我看来,这种好奇并非出于真正的兴趣,而更像是一种残忍。不过这倒提醒了我要把自传完成。越接近生命的终点,越能看清人生这桩奇怪事情的全貌,我会在本书的开始谈到这一点。再者,距我上一部自传完成已经过去了十年,我又有些话要说了。
此前的几部自传,我都是按时间顺序叙事的。我了解这种写法的缺点。读者会有一种印象,似乎读到的全是些开场白之类无关紧要的内容,而精华永远在后面,在更后面的地方,于是一页页读下去,但核心内容始终没有出现,最后无果而终。我的故事被安置在一个个句子里,似乎变成了已完成的事情,虽然它并未完成。在传记中,我的人生被分割成碎片,变成一连串凝固的瞬间,但实际上,每个瞬间都包含着过往、当下和未来,三者密不可分。我可以在书里写:那时我准备出发去美洲。实际上这个旧计划早被我抛在脑后,我对它不再有任何热情。再者,每个时代都留有旧时光的影子,我的成年阶段有我青年和少年的影子,战争年代保留着战前的痕迹。按照时间的线性顺序写作,使我无法把这些不同时期的相互纠缠表达出来。我没能在三重维度下记录那些过去的时光,只能把它们毫无生气地展示出来,把它们困在永恒的现在时中,显得单调而扁平,与先前和后来的时光都互不相干。
可我别无选择。生活对我而言是一项目标指向清晰明确的事业,要记录它的原貌,唯有忠实遵循它自身的进程。今天的情形有所不同,我自然不准备老调重弹。自1962年以来,世事诸多变化,我也颇有些前所未有的经历。然而任何公共事件或个人经历都没有真正改变我的状态:我没有变。我仍然对一些计划极其关切,但它们不再有一个明确而统一的宗旨。我不再觉得自己在向着某个目标前进,只是不可避免地滑向我的坟墓。那么,我已无须再把时间作为写作的主线,但仍会适当考虑年代的先后,不过,我将主要根据几个主题来组织我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