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些日子突然很想奶奶。想着想着,就想起了她和很多别的奶奶不一样的事情。别人想到奶奶时,可能想到的会是大手牵小手、慈祥、关怀和养育这样一些特别温馨的画面和情感。可是我想起奶奶时,却总在琢磨一件事:奶奶怎么就疯了呢?
从出生到离开西安的家,我有22年时间跟奶奶生活在一起。这22年里,奶奶一直都是疯的状态,而我居然能够跟她很好地相处。我至今非常感激和怀念奶奶,不时会想起她某些细小的举止,哪怕是完全不同于正常人的举止。
奶奶是在1953年疯的,当时别人称她为“神经病”。她发疯的样子,我很小的时候并无太多记忆,都是后来听父亲、叔叔、姑姑提起来,才知道一些故事。大体上,对于奶奶的疯,我是在10岁以后才有了直接的印象。一开始很紧张,之后是好奇,再之后则因为同住一个房间而走进了她的故事里。在她的疯言疯语中,我居然能够不疯而且正常地长大,这似乎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大概在我10岁的时候,我们家住西安的一套“两室没厅”的房子,我、奶奶和姐姐三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也就十几平方米,放了三张床,我的床跟奶奶的床几乎是床头对着床头,我姐姐在另外一张床上。记得有一天的后半夜,我突然被一阵大声说话的声音惊醒。我害怕得蒙着头,仔细一听,才发现是奶奶在高声说话,像在演讲一般,语调显得很生气。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奶奶这么大声说话,吓得我始终捂着耳朵,同时我又很好奇,想听听她在说什么。记得当时我完全不敢出声,又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心里很是害怕。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我裹着被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着奶奶。仍在激动地说话的奶奶看到我时,神情和语气突然变得温和起来,接下来居然就安静了。她此前的愤怒、“演讲”时的激情和无可名状的无奈顿时都不见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她害怕打扰我睡觉,还是我的突然出现让她的思绪中断了。
自此以后,我开始关注她的发疯。她疯的时候会讲嘉兴土话。我虽然不会讲,但能听懂。在过了好奇阶段之后,我有时会生出急躁和烦闷的情绪。比我大两岁的姐姐也是这样,半夜被吵醒时,她会从被子里伸出头来呵斥:“神经病,乱说。”但越是这样,奶奶的情绪就越高昂,而且大声呵斥我姐姐,说她不孝顺之类。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父母也会从隔壁房间过来劝解,但越劝,奶奶的声音越高,而且把所有人都当成她的“敌人”。这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内心非常困惑。
面对困惑,因为她是我奶奶,也因为房子小,我别无选择,只能适应。几年过去,我也就慢慢习惯,不再害怕了。我开始尝试跟奶奶交流。在她后半夜“演讲”的时候,我就认真地听,有时听着听着,我会慢慢地坐起来,走到她跟前,坐在她床边听。特别是冬天,她披着件棉袄“演讲”时,会扯过被子的一角盖住我的腿,然后继续她的唠叨。那时我已经十四五岁,开始懂得很多事了,我尝试跟她交流,问她提到的那些人名、那些事都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那么生气,她为什么要吵架,为什么要反复地说这几个人和这些事,等等。她会跟我讲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比如她去河边淘米,走在路上,别人看她一眼,吐口吐沫,她就觉得是在骂她、对她不尊敬,诸如此类。
交流多了以后,她偶尔会流露出些许温馨,甚至会说起一些美好的回忆。随着我渐渐长大,我关注的世界也在变大。于是我更大胆地跟奶奶交流,向她提的问题也就越来越多。记得在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曾问她结婚的事情。在微弱的灯光下,她居然变得很慈祥、很安静。她告诉我说,结婚那天,她坐在家里等别人来迎娶,心里非常忐忑,因为完全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对待她。她头顶红盖头在屋里坐了整整一夜,天亮了夫家才来接她。我试图诱导她讲出电影里常有的那些场景和情节,但她就是不讲。我发现,疯了的人会特别专注。奶奶永远只说她记住的某一件事情,比如那天她坐在闺房里,顶着红盖头,等了整整一晚上。也许,在那个年代,出嫁的女子最难忘的就是那一晚上的等待,而不是坐花轿进门。因为这一晚上她会想很多事,想到她的人生,她的前世、今生、未来,婆家怎么样,丈夫怎么样,等等。
奶奶1905年出生,出嫁的时候20岁左右,而她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已经60多岁了。在这个年纪回忆40年前的往事,她仍然记得清楚。一个少女蒙着盖头,在暗夜里静静地坐着,一直到天亮。这就是那个岁月、那个年代留给她的最美好的记忆。
我问她关于生孩子的事。她告诉我,她生过7个小孩,也就是说,除了我父亲,她还有过6个孩子,但是只有3个在,剩下的都不在了。当我追问她不在了的那几个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她只说我有一个小叔叔得了病,得了伤寒,就没有了。
好奇的我继续问她:怎么生孩子?她告诉我,就是坐在马桶上,马桶里面垫很多烟灰、炉灰,然后在上面又垫了好多层草纸,她就坐着把小孩生到马桶里。我听着觉得特别稀奇,也觉得奶奶特别了不起,用这样的方法居然生了7个小孩!于是我越来越有兴趣跟她聊天,听她回忆,听她说故事。就这样我渐渐长大,关注的事渐渐增多,跟奶奶的交流也越来越多。而这个时候,由于“文化大革命”,父母有很多其他的事情,我和父母交流的频率反而不如和奶奶高。
渐渐地,我发现,奶奶晚上“演讲”的时候,好像也越来越多地关注我的状况。我在十五六岁时开始热爱读书,读古书,读现代的书,读很多人文书籍。有时读到后半夜一两点钟,在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我偶尔抬头看她,会发现她也在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因为我在读书,她“演讲”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小——她会因为我看书而克制自己说话的声音,不高声“演讲”。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好感动。我会跟她说,“没事,你说你的,我看我的。”她就会说,“不用,你要做大文章,我不说话。”她这时候居然知道我要做大文章!在她的心目中,她的先生是教书、写文章的,所以她看到孙子这么用心读书,就认定这个孙子也要做大文章,所以她应该不说话,应该安静。其实每到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她没有疯,她非常善解人意,对我不仅有期待,而且给予了非常坚定的鼓励。
就这样我慢慢地学会了跟奶奶相处,也开始聊更多的事,聊她的生活经历,聊日本人轰炸的时候她怎么躲藏,聊怎么样跟那些她认为是坏人的人吵架。为了让她高兴,我也尝试代入她叙述的情景中的某个角色,就像演话剧一样,穿越到1953年之前她记忆中的那些场景,扮演一个支持她的角色,仿佛那个时候我就在现场。我们两个人也不知道是她够疯还是我够会演,彼此都很投入,于是成就了一组奇特的搭档。
每当她说话语气特别激烈的时候,我就进入她的记忆情境中,开始配合她,说着说着她居然就平复了,而且我让她做什么,她会听我的话。比如我对她说,“天亮了,我要睡一会儿然后上学。”她就会说,“好好睡,我不说了我也睡了。”然后我们俩就都睡了。或者在白天,她偶尔发作的时候,我用这个方式去配合她,使她认为我是唯一可以信任的。然后我会提醒她做一些正常的事,比如我说“我要上学了,现在该做饭了”,她就会去做饭。有时候她在外面跟人发生争执,或者跟我母亲和姐姐发生冲突的时候,我去跟她小声嘀咕几句,她就会回心转意,安静下来。
这种陪伴奶奶的经历和生活,让我觉得其实精神病人或所谓“疯子”也有正常的一面。奶奶疯是因为人格上或自我的认知上出现了错位,出现了不可解的冲突。但在我进入她的角色和世界,和她同步的时候,她似乎又不疯了,会回到正常世界,做正常人被要求做的事情。我一直弄不清楚疯与不疯之间的界限到底在哪里,但我确实就这样一直陪伴着疯了的奶奶。我偶尔也跟着她疯一下,我们两个因此相处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互相理解,越来越可以互相交流,甚至可以互相鼓励,互相照顾。
我时常在想:到底奶奶是因何得了这个病的呢?不久前,我终于找到机会问了我的父亲。父亲告诉我,奶奶37岁的时候失去了丈夫,也就是我的爷爷。我爷爷突然不明不白地从老家消失,躲去嘉兴附近的一个地方,然后不知什么原因就被人害死了。之后爷爷被运回嘉兴安葬,这对奶奶来说是很大的刺激。不仅如此,一个礼拜之后,我爷爷的弟弟又被人害死了。爷爷的弟弟毕业于中央大学,也就是现在的南京大学,读的政治专业,可能介入了一些复杂的地方政治,最后被人害死。这些事情加在一起,让奶奶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之后就一直觉得有人会加害于她。
到了1953年,新政府对1949年以前的一些事有了相较之前根本不同的看法和定性,因而对奶奶也持怀疑态度。据我父亲讲,当时讨论选民选举资格的时候,政府对奶奶有很多不信任,甚至是排斥。爷爷去世时,她已经有了一种被迫害的感觉,这一次,奶奶突然又有了被加害的感觉,于是就疯掉了。
奶奶的疯表现为大喊大叫,有时候会非常暴躁,甚至会闹着要跳河或跳楼。发作最厉害的时候,要给她吃药,给她打针,甚至拿绳子捆住她。不过,这些我都是听父亲、叔叔、姑姑他们讲的,我自己没有看到过。
我现在回忆起来,她这个病的症状好像很奇怪,但其实有很清晰的逻辑。
首先,她总怀疑有人要加害她,这种怀疑和恐惧让她有了很多假想敌,她会产生幻觉、幻听,觉得有人跟她说话,有人要害她。她每次发病后,一直会说有很多小人、坏人、敌人纠缠着她,所以她很生气。但是她性格又很软弱。这种病症的诱因就是性格自卑又软弱,在公开场合不敢说,才演化为后半夜突然爆发的“演讲”。医学上把这叫作幻听、幻觉症,或者叫被迫害妄想狂。假想敌太多,这是导致困扰奶奶一生的疯病的主要原因。
其次,她疯的时候非常亢奋。当感觉有人要加害自己的时候,她就变得格外昂扬亢奋。常常,在后半夜,她会突然坐起来,有时候会站起来,甚至走动起来,说话的同时还配合着手势,那情形像极了我们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些革命者、政治家在街头的激情演讲。这时候,你越说她是神经病,越想跟她去斗争,越要去打击她,她就越亢奋。相反,我了解她讲的故事,被故事中的情节影响,代入她记忆中的情境里,然后我慢慢地、很小声地跟她说话,反倒会让她的战斗性、激情、亢奋劲头弱下来。这确实是一个相当不寻常的症状。
奶奶这个病的症状还有一个特点,就是选择性记忆。关于发病之前的事,也就是1953年以前的事,特别是民国时期的事,她全记得。每件事、每个细节,从结婚生孩子,到大轰炸、躲藏、卖字画、收租子,以及她先生也就是我爷爷所在学校的校工怎样跟她对话,她都记得。可是1953年以后的事,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似乎她的生命到1953年就停止了。1976年以后有电视了,我鼓励她看电视。我发现,无论是大街上人们慷慨激昂地讲的那些革命道理,讲的那些当时被认为正常的事,还是电视里丰富有趣的画面和声音,对她都没有丝毫影响——她完全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像这些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这个时候,我就会觉得,在那样的年代,疯了的人其实很幸运,因为人既然已经疯了,记住的事也就有了局限。奶奶只记得1953年以前的事,导致她疯的大部分原因是民国时期发生的事;而1953年以后的事,她就听不懂也不关心了。我跟她说革命,说考大学,说工人,她都不知道,她就只是听,听完了没有任何反应,不会多问一声,于是,面对后来发生的更多的事,她就可以不纠结、不痛苦,不会因而变得更疯。这个病真的是很神奇,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居然可以在一个年代突然就停滞、定格了。
另外,奶奶也并不总是疯的。她不疯的时候特别慈祥温暖,对我也特别好。我记得每年冬天过去之后,她会在阳台上把旧的棉袄,特别是丝绵的,统统拆下来,把它们拽一拽,弄得更蓬松一点,然后把里子翻新一下,做成新棉袄来穿。我放学回来后,有时候会坐在边上,看她弄丝绵,跟她聊会儿天。她专心缝补着,时不时拿针尖在头皮上篦两下,再眯眼看看太阳,间或也跟我说说话,说的当然还是1953年以前的事。她说她的,我听我的。
有一天她突然拿了一个本子出来。她把小本子打开给我看,里边夹了一只蝴蝶,说是给我的。这让我好感动。我记得她在阳台上做丝绵袄时,偶尔会有蝴蝶飞来飞去,有时候蝴蝶还会在丝绵上停一会儿。直到今天,我都想象不出她当时的心境。我只能独自猜想,当时的奶奶,在那一瞬间应该会重温少女在花丛中追扑蝴蝶那样的快乐了吧!然后她竟然会把蝴蝶夹进书里,专门留给她最宝贝的孙子。从这些细节上看,她没疯,她一点都不疯。现在,蝴蝶仍在那个本子里。偶尔打开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奶奶在阳光下拉丝绵、做棉袄,同时抓蝴蝶的情景。
十七八岁的时候,我常常会就一些事跟她聊天,借此印证我的判断。当遇到拿不准的事情时,我也会问问她。在高考前,复习应试期间,有一次我就问她“我能不能考上啊”,她说“一定考上”。她说:“你要做大文章,你爷爷是做大文章的,你太爷爷也是有大学问的,所以你会考上,一定考上。”然后她就不说了,就坐在那儿看着我,意思是让我好好复习。
等待高考结果期间,也是在一个后半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当时很担心考不上大学,要去上班。我就问奶奶:“要是赚不到钱怎么办呢?没法照顾你。”她说:“你一定会赚钞票,赚很多钞票。”浙江人把赚钱说成“赚钞票”。我问:“为什么呢?”她说:“你要去数铜钿。”浙江话把钱叫“铜钿”。我说:“什么叫数铜钿?”她就说:“数钞票,你以后长大就会数钞票。”后来我猜她可能是说我要去银行上班。总之,我问她任何一件事情,她都会很正面地鼓励我,而且都说我特别好,给我很多信心。其实中国的很多家长都不会正面鼓励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奶奶每次都鼓励我,无意中的确也大大提振了我的自信,让我更加努力地复习,后来顺利考上了大学。
但是,奶奶发病的时候,也确实挺让人头疼。早先只是后半夜在家里高声“演讲”、大声嚷嚷,后来严重了,幻觉症发作了,她竟然在我们居住的大院里找上了一个她认为很像我爷爷的人。这人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她居然跑到人家家里去认亲,然后强拉着那人一起回忆1953年以前曾经夫妻恩爱的日子,而且还要帮他做饭、照顾他的孩子。那个领导干部很为难,又不好硬赶她走,因为大家都知道奶奶是个疯子,是个有病的人。最后就引来很多人围观。经常这么弄,父母脸上也挂不住,着急,但又没有办法。每次奶奶发病的时候,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姐姐都觉得难堪。我也觉得难为情,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当着很多人的面冲进那人家里,用奶奶接受的方式跟她说话,带她回家。
记得1977年高考初选发榜那一天,正好她犯病了,又在别人家里,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都在看笑话。这个时候突然有人通知,我考上了,于是我赶紧跑去跟奶奶说,我已经考中了,赶紧回去给我做饭。最后她居然能顺着我,就像没病似的跟周遭的人礼貌告别,说:“放榜了,仑仑考中大学了,我要去给他烧饭了。”然后就回家了。
渐渐地,我发现了奶奶病和不病状态交替的特点和规律。其实,奶奶生病和症状显性发作的时间并不多。和她相处时,若是能够用她记忆情境中的语言和她交流,或者代入某个角色,她是可以不发病的,甚至可以变得正常。所以,我跟奶奶住在一起,越到后来我就越不觉得她是个病人,而且还觉得她挺好玩的,我也挺开心。有时候我会逗逗她,比如故意拿她1953年以前故事里头的某个人来跟她开个小玩笑,她居然也会很高兴,甚至会跟我一起说笑话。这真是一段非常奇特的经历。
奶奶过世已经38年了。今年如果她还健在的话,应该是119岁了。我这会儿想她,想起她疯和不疯的那些岁月,想起自己陪伴一个疯的奶奶,并在她的照顾下成长和思考的那段经历。有时候我会突然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幻想去跟这么奇特的奶奶再次对话。在当今这个社会,人们工作、做生意、为生存打拼,到底哪些人疯了?哪些人不疯?哪些人其实是疯了,但由于必须扮演好自己的社会角色而没有表现出来?而那些不疯的人,或许也只不过是暂时被所扮演的角色激励、限定,因而其表现比较符合大家的期待而已。我有时候会恍惚,有时候会清醒,有时候会因此特别怀念奶奶。我多么希望今天能跟一个疯了的奶奶讨论当下不疯的事情!
我想,奶奶假如生活在今天,以她疯了的语言和状态,也许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思想者,她会洞穿正常人的一切掩饰、羞涩和肮脏之处,她会毫无顾忌地说出她所洞察、反对甚至仇恨的事情。所以,每当我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情感时,就更加怀念奶奶。我会一直怀念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