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后。
“二哥,二哥!”一天,刚刚下班的戴霓霞没停好车子就大喊。“怎么了?”刚从河北中学下班回来的戴季德,站在南房堆满烟酒小食品的柜子前,大声回应着。母亲正忙碌着做饭,戴季德正在南房接应着前来买日用品的顾客。母亲付桂芝习惯了过去生产队忙忙碌碌的节奏,现在闲下来,丈夫不在,孩子们虽上班,但收入微薄,迫于生活的压力办起了小卖店。如果没有例外,从孩子他舅舅商店里拉来的货,再有一两年就抵清了。
“二哥,你看这是什么?”妹妹高兴地扬着手里一张纸。
戴季德接过一看,是一张龙泉矿务局井下矿工招工表。当井下工人,戴季德并不怕,什么不是人干的?只是怕母亲担心,当地不是有句传言,下窖的开车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龙泉市是临近秀川县的一个地级市,半年前,秀川县刚刚从沙州地区剥离划归了龙泉市,成为地级市管辖下的郊县。龙泉矿务局在龙泉市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或者说先有了龙泉矿务局才有了龙泉市。
“二哥,这是唯一的机会。这是落实六二压恢复城镇户口后,对超龄子女推出的福利。”
“爹的事情不影响吗?”“什么年代了?”“闺女,什么事?”母亲这时走了过来。“妈,六二压办城市户口剩下的子女,只要没成家,年龄不超过 28 都可以报名。”“这是好事,你哥多不容易,你爹不在,今年的代教还是妈找了公社联校的陆校长给办的,谢天谢地坚持下来了,明年还没着落?”听母亲这样说,戴季德更不想母亲替自己操心了。二叔不是招的采煤工吗,现在是矿务局柳湾矿办公室主任。“行,走着路,找路吧!怕什么?实在不行,在村里跟赵一平他们去铁厂捡铁,我就不相信,天底下没有我一碗饭。”
戴季德自从父亲出事后,也逐渐变得更加坚强。
填好招工表,戴季德找戴家庄村委盖了公章,交给妹妹,由父亲所在的单位统一办理。
一周后,妹妹接到通知,在县招待所接受体检。
当日,戴季德先去河北中学请了事假,并和语文老师调好课,直奔县城。
通往县城的道路因为沿途有两个铁厂,路面铺满了细碎的铁矿石渣,压实后平坦硬朗,自行车行走在上面并不费力。只是在上坡路段,自行车链盒内发出嘎噔嘎噔的响声。今天,戴季德的心情和以前走这条路大不一样,身体中仿佛有一股气流奔涌充溢,特别轻松。半小时后,戴季德就到了招待所。等轮到自己检查时已经上午 10 点钟了。检查项目不多,体重、视力、血压、心脏四项。均由招工单位医院的医务人员进行,心脏检查只是用听诊器听听。当检查到视力时戴季德被刷下来了。“这可怎么办?难道连当矿工资格都没有吗?”戴季德心急如焚。不行!经过一番思考后,戴季德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占了上风。等其他人的检查基本完成了,再要求重新检查一次。打定主意后,看着人多,戴季德走到了室外,在二层楼门前停下了脚步。面前停着一辆大巴,车体宽大,非常漂亮。戴季德没有见过这种车,他饶有兴趣上下前后,仔细打量着汽车。在车头的门上,两行小字映入眼帘,上行写着:龙泉矿务局;下行写着:第十工程处。难道自己去的地方就是车子上这个单位?他望着时尚大气的客车,对这个单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同时也坚定了信心。
临近中午,戴季德又到检查身体的房间看了一下进展,还有三分之一人没有检查。最快也要两个小时才能检查完。吃点饭吧!打定主意后,戴季德在一个国营饭店买了一个烧饼,返回的途中,怕耽误了复查,边吃边跑。嘭的一声和一个迎面走来穿白大褂的医生撞了个满怀,半个烧饼也掉了。“噢,对不起!”戴季德跑得快,赶紧道歉。被撞的人是一位中年医生,长得和蔼可亲。医生随手拾起掉到地上的招工表:“小伙子,急什么?”顺便看了一眼招工表:“你姓戴?什么村的?”秀川县戴姓分布稀缺,全县除戴家庄以外,没有多少戴姓,在秀川县工作过的人都知道。戴季德礼貌地做了回答:“戴家庄?认识戴林茂吧?那是我父亲。”“怎么还没检查?”“早上眼睛不舒服,检查不合格!我希望再给我一次检查的机会。”“我和你父亲认识。这样吧!你跟我来。”说完就向招待所临时设置的检查室走去。路上才知道,父亲在牛庄公社担任副主任时,巩亮是公社医院的医生。巩医生现在是第十工程处职工医院的副院长。此时已到下午,阳光明媚,检查室内,临时贴在墙上的视力表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清晰。
“小戴,你的视力没有问题,估计刚才心情紧张!”巩院长说着话便痛快地拿起了签字笔。
检查合格的人员于三天后的早 8 点带行李到现在这个地方报到。看着巩院长亲自写下合格两字,戴季德洋溢着从未有过的高兴,脸上喜形于色。临走巩院长热情说:“小戴,以后到单位有什么事,找我。另外见了你爸,问他好。你不要有顾虑,这次招的工并不一定都下井,有土建、机电、矿建三个专业的工种。希望你分个称心如意的单位和工种。”“好,巩叔叔,谢谢你!”其实,戴季德清楚,巩亮有意照顾自己,只是象征性地进行了检查。
回到家,戴季德第一时间把检查情况和遇到巩亮的事给母亲讲了。特别是知道招的坑下工人,并不都下坑,母亲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她从心里不情愿儿子下坑,可是没有选择,只能鼓励儿子放手搏一搏。第一次看着儿子这么高兴,付桂芝也被感染了。自从戴林茂出了事离开家后,二儿子血压曾升高过一段时间,女儿也犯上了头痛病。现在,第一次感觉打乱的生活,又有了点模样,也似乎有了奔头。当然,从母亲口里得知,父亲戴林茂在牛庄公社当副主任时,巩亮和妻子刚分配到公社卫生院,没有住的地方,戴林茂在公社住地给他们找了一个刚娶过媳妇的新家,这事竟让两口终生不忘。
村里原来的书记赵大如不久因男女问题丢了性命,村长戴喜贵落实政策恢复了原来教育局的工作,会计李进财在去年父亲出事后就失踪了。
新的村书记是戴有福,也是戴姓家族的人。一开始有些事情他不知道。比如付桂芝那台飞跃电视机钱,一直挂在村里的账上,那是村委托关系一下买回三十台。刚当书记也是想处理一下陈年旧账,连同村里的水费,户口不在村里的人也必须收水费。结果付桂芝亲自找到他:“怎么?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你知道全村吃的水怎么来的吗?是他爸牢狱之苦换来的,你让会计查查,村里打井花钱没有?另外,电视机的钱等他爸回来,再要吧!”戴有福毕竟同簇同宗,一了解也真是村里欠付桂芝太多了。
村里的手续也很简单,交回责任田,开了迁移证。
河北中学的交接也很顺利,因为正逢寒假的到来。最后,戴季德向河北联校校长陆秀茹老师辞行。
“陆老师,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我准备出去闯一闯。感谢你,在最困难的时候出手帮助,安排我担任代教。我也替我母亲,在这里给您鞠一躬。”“不要!不要!这孩子!”“出去好好工作。社会决不辜负有心之人!”
“说起来,你父母都和我熟悉,你们正处于困难时期,我能帮一点是一点,你们弟兄都在我手里念过书,也挺省心。以后,别忘记父母,懂得感恩。因为你的工作,你妈给我哭了几回。”陆老师说着有点动情。
“出去好好干工作!”听着暖心的话,戴季德对未来突然信心百倍。
实属不易,陆老师也成为戴季德人生路上诸多帮助过自己的恩人之一。
报到之日,四叔戴林兵和妹妹戴霓霞动用了两辆自行车,一辆带行李,另一辆带人。三个人很快就到了秀川县招待所。
院里停了两辆大客车,一辆工具车,一辆卡车。有扛着行李步行来的,有自行车驮着行李来的,还有坐着大卡车来的,有几个人居然坐着吉普车。每个新职工基本带着被褥、装满衣服的小木箱子或绿色的帆布提包、网兜里网着洗脸盆等。报到的人员和亲属络绎不绝。大客车和卡车跟前各站着一个人,还有一个人念着名单,凡念到的人把行李放到卡车上,重要的小件随身带着上了各自的客车。报道的人员总共有 80 名。上午 10 点钟,除一名人员捎来消息,因病不能按时报到外,其他人都已到齐。那个念名单的人工作人员都喊他徐科长,他是第十工程处劳资科副科长徐智。
徐智再三叮嘱安排好那个请假的代理人,千万回去转告到本人,病愈后自行报到。然后发出了开始出发的指令。
顿时,大客车在前,大卡车紧跟,徐副科长领着工作人员坐着工具车断后,浩浩荡荡驶出招待所和县城,向龙泉市的方向奔去。数九寒风中,车队像一条长龙行进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
戴季德坐在车上,第一次享受着这种待遇,那种主人翁的自豪感仿佛像蛰伏冬天的小虫突然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暖暖的醉人的不舍的,它要苏醒并期待一场全新的歌唱。
在车上,戴季德发现了一个村的刘海。刘海比自己小一岁,几年没见,现居住于县城。父亲刘正大是龙泉市驻秀川县秀河铁厂党委书记,正处级干部。自然这次报名招工也是走个手续,转正后就会调回来。两人礼貌地打了招呼。同自己紧挨着坐在一起的李峰倒是能谈在一起。他浓眉大眼,体格魁梧,只是交谈起来很吃力。他父亲十年前是县商业局局长,本来生活无忧,可是父亲却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者跑了,受害者的家属除了悲痛、无助以外,什么都没落着。他的父亲不在了,自己的父亲犯了错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一下戴季德仿佛找到了知音,两人的关系自然而然拉得更近了。
“快看,龙泉市到了!”有人在车厢呐喊。戴季德隔窗外望,外面楼房林立,道路纵横交错,人们一阵骚动。汽车没有走进繁华的市区,而是沿着城市的边缘向南挺进,人们有些失望。又走了 20 公里左右,汽车疲惫地穿过一道河川,停在了一个隧道前。戴季德隔着车窗向四周望去,到处一派荒凉景象,只是在涵洞的前方,几幢楼房高高矗立。“到了,到了,自由组合先搬东西找宿舍,后吃饭,中午吃饭签名就行,下午买饭票。”
“汽车到不了位置,唯一的道路融化了的雪又结了冰,请大家理解。”那个工作人员组织着大家。
出门在外,靠朋友。戴季德和李峰,两人搭伙,抬着行李穿过隧道来回跑了四趟。宿舍是六层楼房,戴季德和李峰住进的宿舍是四层,定员四人,不一会又住进两人。旁边住的人,刚才搬行李,大家都以为是父亲送儿子,结果两个人都是新职工,老的叫和善林,小的戴季德没记住名字。这个人很令人反感,戴季德记得在管理员登记名字时,他竟站在背后和另一个人窃窃私语:“他父亲是贪污犯。”戴季德真想挥拳表示一下,但生来柔柔弱弱的性格,习惯了逆来顺受,只能选择了忍气吞声。
吃过饭,已经是下午 2 点钟了。戴季德和李峰走出食堂,这时阳光灿烂。这里矗立着的五六栋楼房,正沐浴在万道金光中,披金挂银,显得雄伟壮观。正东方向,一个高高的井架矗立在云端,井架顶端的一个硕大的天轮正快速转动着,争分夺秒纺织着煤矿建设企业未来的锦绣前程。井架的四周,群山环抱,远山如黛。这是一个正在建设中的新矿区。食堂旁边有一个小卖店,这也许是这里唯一能转悠的地方,唯一有女性色彩的地方。
龙泉矿务局属下的第十工程处是去年刚成立的煤矿基本建设单位,由解放军工程兵零零五九九部队一个整编团大裁军改制。因此到处都是部队特有绿色的痕迹,汽车都是绿色的军卡,着装都是去掉领章帽徽的军装,就连食堂的陈设都彰显着军人的氛围。戴季德喜欢军人,更喜欢军绿色的色彩。他过去经常穿着哥哥退下的四个兜的军服,戴着绿色的军帽。戴小兰和妹妹都说过同样一句话,穿着军装好看。记得高中时,曾报名参加空军飞行员体检,结果听力不行打下来了。想起就好笑,那天检查,医生悄声说:河山秀川。本意是河山省秀川县,结果戴季德竟说了一句:和尚袖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