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家庄是秀川县戴氏家族繁衍生息最旺的一个自然村,坐落于地势东低西高的黄土丘陵。登高远望,戴家庄隔河而存。村子四周,连绵的群山守望相助。
秀川河环绕着县城的南侧,划了一道光滑的曲线。站立在云端俯瞰,河道像一只美丽的孔雀,漂亮的翅膀舒展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吸引着北面的一条季节河流,在戴家庄的上游西北方向相约挽手,缠绵如一对千年修成的恋人,沿着戴家庄古老的村口,擦身而过,欢快地奔向下游……
戴家庄如同紧系在弯弯秀川河道上的一颗价值不菲的含蓄而纯朴的瑰宝。村里现存的四宝,更是给这个老村涂上了神奇的色彩。一是位于村西孤峰崖的关帝庙,关帝庙始建于崇祯年间,据说修建选址另有出处,当脚夫把所有材料运到地头,第二天突然发现材料不翼而飞。有人发现,所有材料都跑到现在关帝庙所在位置。人们感到特别惊奇,最后便顺天意而为之,把关帝庙建在此处。不久,当地瘟疫盛行,村民不堪病痛折磨,一个一个倒下。正当百姓举目无望,叫天不应之时,村中里长得到关老爷所托之梦,庙宇四周生长一种草芥,可解此毒。于是带领村民昼夜熬煮,不日,瘟疫尽失。从此,关帝庙声名大噪,远播乡里数百里。
当然,关于关帝庙的这些传说,仅仅是口口相传,现在无从考究。真正有记载还是关圣帝君庙的碑文。据此,从一个方面佐证了戴家庄从古至今,戴姓、王姓、季姓、李姓、赵姓人丁兴旺,繁衍后代至今。而其他姓氏或未参与这项活动之中,或属于后来迁来居住。
附碑文及译文:
国家承平日久,河山省又号无事,士民不识兵革者儿三百年,堡寨之险稔已颓废。癸酉建寅之月,雍凉逋寇猝至秀川之邑,四鄙人民一时惊戎错愣无所依,泊财求孽,畜荡然一磬,樊掠屠戮,惨何忍言,众议於村之西僻,建修永固塞,捍御寇盗,耆硕戴时节弟兄,首捐厚资,以为众倡。于是阖村信善,粟米力役,兢先辅助,越浃背,而永固寨成,岭峻巍峨,屹然为东鄙一保障,复于寨之南阜立关圣帝君神庙,弹压幺麽,以橘槔之难,戴时节等更于寨中掘井汲泉,以便取汲。首夏寇众复至,爱恃此寨以无恐矣,泊秋、余登贤书,捷音谗至、余即遄省谒师,而寇众蚁集,较之春夏,尤加数倍,余之眷属突避难于兹,寇连发数矢,弓皆拽折寇弹,神灵爽显赫,缩首鼠窜,再不敢正眼觑此寨矣,余以眷属无恙,皆神佑也,遂扁其阅(曰)“濯灵荡寇”嗣是寇果远遁南郧襄,其或者神豪之魄令其瘴疠以灭未可知也,以神庙香火处奉无人,择高僧妙登住持是庙,钟磬香炉一切完备,博士王前、义士王家宾、戴时节、戴时来、戴时知、戴时荣各施地数亩,以为常住是寨也,其庶几、万年永固与带砺山河冈不朽乎,备峰巅未益。基命于癸酉之春,定命于癸酉之秋。纠首则戴时节、季春芳、季春秀、王绩、季官、季会、戴显、戴显、季采捐地,则前所云、王前、王家宾、戴时节、戴时来诸功德主云。
功德主
戴时节施地五亩,随粮三升六合九勺
季春花施地一亩,随粮一升四合
住持僧 王音通 门徒 洪钟 洪镜
大明崇祯 六年癸酉科乡进士赵文斗撰
七年甲戌季夏六月吉日立
译文:国家没有战乱已有多年,河山省更是平生无事,老百姓不懂打仗几近 300 年,农村中的一些堡寨也因年久失修被荒废。在癸酉年崇祯六年(1633年),由凉州地区逃来的一股贼寇突然出现,乡民一时受惊无所适从,一部分财物牲畜被抢,杀戮事件惨不忍睹。这时族人提议在村西重修永固寨,以抵御外敌。村里有位老文化人戴时节率先带头捐资、带动众人。村里人都认为这是好事,积极响应,有的捐款,有的投工,到夏天永固寨已修复完工。这个寨子地势险要,雄伟屹立于东乡之西,如一道屏障。随后又在寨之南建关帝庙,想凭借圣人的神灵,保卫家园。戴时节与村民又在寨中打井取水供食用,这样即使贼寇再来,此塞亦可安然无恙。到秋天我把这件事写成文本报告上级,随后我又到省城拜得我的老师。这时虞众贼领又像蚂蚁一样袭来,较春天更多。我的家属就到永固寨避难,贼寇向寨子射了许多箭,也没有发生作用,这充分显示了神灵的显赫,贼寇抱头鼠窜,再不敢来袭扰此寨了,我以为家的平安无事都是神灵护佑的结果,就在内起了一块匾额,上写“濯灵荡寇”,后贼寇速逃,没有再来。这或许是神灵保佑驱邪,也未可知。后来庙内香火无人操持,就请了一位高僧妙登主持庙内香火,这样庙内一切就绪。村里的王前、王家宾、代时节、代时中等人又纷纷捐出土地,作为寨子正常开支所用,这样就使寨子与山河同在、万年永固。
这件事受命于癸酉之春,完成于癸酉之秋。纤首戴时节(戴时中、戴时荣、戴时知)兄弟四人、季春芳、季喜秀、王绩、季官、季会、李案等人捐款捐地,前面所说的王学、王家宾,都是功德之主。
二是毗邻关帝庙的黄土崖,如一枝立放在黄土地的文笔塔。其形为塔,其质为土,其高十丈有余。几百年来,护佑和书写着戴家庄村才人辈出。三是位于村中的卧龙峰,其实就是一个长 350 米、宽 50 米、高 19 米土圪台。它形如龙头,鹰扬虎视。龙体深深伏进戴家庄祖祖辈辈先人的灵魂深处。它荫庇着村民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四是位于村中央和村西头的两株老槐树,它们遥相呼应,承载和经历了千年的风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艰难岁月,这两棵树也和当地的乡亲们一样,谱写了一首又一首可歌可泣的战歌。曾是观敌望哨的高台,只要日军打县城的主道而来,村民就会提前知道;只要敌人向西而行,就必须马上报告当地革命组织,敌人有可能向革命圣地进发。20 世纪 60 年代的困难时期,这两棵树殚精竭虑,把自己的叶子都一一献给了饥肠辘辘的村民,积德化缘,普度众生。更神奇的是,大树周围的人家,但凡院里摆放有大水缸,只要树身倒映到水缸里,这一年的年景必定风调雨顺,粒饱仓满,五谷丰登。
树,渐渐成了戴家庄村民心中的神。它们是戴家庄发展的见证者,也是幸福的守望老人,更是一代又一代走出戴家庄的游子,站在乡愁的彼岸,最容易看到的风景。
1979 年夏日,黎明时分,村中心的一户四合院里,一如平常。正屋内,戴季德四仰八叉躺在一张木床的被窝里,听着打开了鸡舍、搬动砖块的声音,然后就是拐杖戳地——噔——噔——的声音,从院里由近及远有节奏地响起。父亲又拄着拐杖奔向门口的水井,提水了。村里最近的井离自家院也就五六十步。这个井的水,也是全村五口井,水质最好的井,清冽甘甜。许多庄稼汉子习惯了舀一瓢这口井的凉水,一饮而尽,豪横享受的样子见证着水与井、井与人和谐自然的生存法则。唯一的缺憾就是这口井遭遇干旱时井水不足,必须舍近求远去村东或村西的其他老井担水,而那里更靠近地下暗河。
戴季德曾几次阻拦着父亲,怕影响父亲伤病腿的恢复,衣着中山装的父亲却朗笑道:“这样更好,气血畅通,利于腿疾恢复。”母亲付桂芝也赞同父亲的观点。戴季德知道,父母亲这是唱着双簧,找各种理由,给自己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拼搏冲刺,迎接高考。
起床后,戴季德也顾不上坚持半小时看书的习惯,草草吃过饭,背上书包,风一样踏上了去学校的路。
走出戴家庄,穿过茂密的树林,跨过秀川河,走过交叉路口,向东是秀川县钢铁厂,沿着西北方向大路再走一公里,就是河北公社中学。
秀川河终年水流不断,一到雨季,上游大雨滂沱,下游河水暴涨。如果连续半月无雨,低凹积水之处,河面宽阔,河水清亮,远望上游,河两侧的悬崖仿佛手捧着一条硕大的玉带,恭敬地献给你,银光闪闪,美不胜收。
河水不大,清亮的河水流过,一排间隔半步,横放在水里的踏石象似有序排列的琴键,弹奏着欢快的乐曲奔向远方。
戴季德踩着一块块河卵石向对岸移动着,微风轻拂,晨光缓缓泻在他青春俊俏的脸上,稚气未脱中略显刚毅,衣着军绿色的上衣,为他增添了几分阳刚之美。他最喜欢身上这件军绿色的确良衣服,这是兄长专为他从部队带回来的衣服,也最喜欢戴小兰望着自己身穿军装,啧啧称赞,含情脉脉的样子。
一脚没站稳,一只脚滑到水里,经过几番挣扎,最后虽然在两块踏石上站稳了,一只鞋却灌满了河水。
跨过河,戴季德来了个金鸡独立,平衡着肢体倒净一只球鞋里的积水,拧干裤腿,继续赶路。但是灌过河水的鞋只,踩着滑腻、湿漉,很不舒服。
戴季德因为过河失足耽误了几分钟,便加快了步伐,急匆匆地走进教室。同桌的戴小兰是一位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的姑娘,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清澈漾波,一眼就看到他的裤腿和鞋沾满泥水,关心地道:“哎,你怎么湿了,快回家换一下吧?”“没事!”戴季德微笑着打了招呼。
两人的座位在最后面,座位是按个头的大小,由前排从低到高排列。
随着一阵上课铃声的落下,班主任老师戴轩智大步跨上讲台。
全国恢复高考后,教育战线也逐渐恢复了以课堂教育为主。全县紧急行动,调配师资力量,平衡教育资源。戴轩智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从邻近的县教育局调回来的,既解决了师资力量不足,也解决了个人两地生活带来的诸多不便。他也是戴家庄的人,一个地地道道的吃戴家庄水长大的人。
河北中学,建校以来第一次设置高中班,过去主要以初中教学为主。现在设置有两个高中班。去年底,县一中选拔特优学生五人,留下的两个班按成绩优劣又成立了一个普通班,一个优秀班。优秀班的班主任由戴轩智担任,同时他还主带数学、语文两门主课。虽然同宗同族同村的血脉,貌似成为戴轩智不遗余力给戴季德戴小兰补课吃偏饭的理由。其实,更主要的原因是两人不负厚望,一直名列优秀班一、二名的骄人成绩,促使每个老师都竭尽全力解惑授业传道。
戴轩智身材魁梧,脸方额阔,眼光坚定,话说到激动时,不仅声音洪亮,而且脸会涨得通红。
“同学们,离高考只有三天了,希望大家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不要怯战,我们遇到的困难,别人也会遇到;也不能掉以轻心,全国大考是决定自己前途命运的关键时刻……”戴老师讲了很多注意事项和要领,感觉怕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急忙刹了车。下了讲台,在戴季德和戴小兰跟前停了下来:“没有问题吧?规划好一切能利用的时间,保持良好的心态。”望着一直给自己和戴小兰利用午休和放学时间补课的戴老师,戴季德感激地笑了笑。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微笑,没有一丝一毫勉强,那是发自肺腑的表示,那是拨云见雾的一种感激。一年前,坐在这里的学生,初中和高中的学业基本上都是在开门办学及修建学校的劳动活动中完成的。高中临近毕业,连最基本的因式分解、勾股定律都知之甚少。戴轩智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于是重打锣鼓,另开戏。把从初一到高中因重视劳动耽误的文化课知识,一步一个脚印夜以继日地进行了补课。补习平面几何时,同学们怎么也记不住那个外角,戴老师写了外角两个大字,整整占满了整个黑板,从此同学们才知道了这个比搬砖和泥建校、挑粪支援春播、挑水植树还辛苦的学习。
……
灾难有时像一条隐藏于草丛的毒蛇,会悄无声息地扑向你,置你于绝境。昨天,戴季德还充满信心,斗志昂扬,准备接受高考的考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像一场风暴一样,把他一次次在心中描绘的未来画卷撕了个粉碎,令人刻骨铭心。
戴季德早晨去学校失足落水,鞋被河水浇透,上午又贪吃了一个同学的梨子,更不知道这夏季的梨子阴湿,正赶上身体内火急聚,又遭遇湿寒。中午回到家,肚子疼痛难忍。想着中午趴着睡一觉应该会好,结果,下午腹痛剧增并开始发烧,躺到炕上就没有起来。
傍晚时分,戴季德全身软弱无力,无精打采,难以描述的痛苦感像身陷蜘蛛网的蚊虫一样,无数丝线紧紧把自己捆了个结实。本来指望在床上躺一会儿会恢复一些体力,结果眼睛盯着贴满毛头纸的窗格,突然随着呼吸放射性的一会变大,一会缩小,接着就感觉天旋地转,自己的灵魂和思想仿佛不再被自己控制,他身不由己说起了胡话。
“不!我要高考!我要高考!”
拄着双拐的父亲戴林茂望着儿子突患急病一筹莫展,急得胳肢窝里的拐杖戳着地砖“咚咚”直响;梳着羊角辫的妹妹,一会儿不见,叫来了村里赤脚医生王忠叔。王忠是秀川县所有乡镇里最好的赤脚医生,也是秀川名医郭民昌关门弟子。经过一番认真有序的检查,王忠面露难色道:“高烧、跑肚不能等,估计急性痢疾,快送县医院吧。”母亲付桂芝听罢,一溜烟跑出屋。
不大一会儿,母亲拉着一辆小平车回来了,本家戴喜贵也紧跟着走了进来:“林茂叔,你不要着急,我和王忠一起去,桂芝婶一个女人家不行!”
“贵喜,麻烦你们了。”戴林茂看着自己拄着拐杖的样子,露出了难为情和感激的神情。
“林茂叔,谁家还没有个头疼脑热需要帮忙的事!”戴喜贵望着戴林茂的样子急忙安慰。
“丫头,你和你爹在,吃饭找你奶奶。”母亲付桂芝边说边收拾着随身携带的物品和看病费用,一边嘱咐着女儿。一会儿几个人便把戴季德弄到一个小平车上,车上垫了被褥。
王忠抢着架起小平车。
“走小路吧!虽然不好走,但快!”
“这孩子的命要紧。”贵喜说着话扑到车后,紧紧抓住小平车护栏,向前使上了劲。
戴家庄通往外面的路四通八达,但通往县城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小路,一条大路。小路直线距离为 5 公里。走大路,七拐八绕距离县医院有 8 公里。走小路近,但小路不好走,都是骡马车路,除了一段 1 华里的洪沟,还有五个弯段组成的盘山路,最后还必须过两趟河。如果忽略受罪,节约时间,最佳选择就是走小路。
付桂芝备了手电筒。几个人拉着车,钻进了一道洪沟。洪沟顾名思义,就是洪水冲刷而成的土沟,落差有四五十米。只要下雨,车都不敢入沟,就怕遭遇滔滔的洪水。在洪沟还有一处地方,是由多年雨水冲刷而成的次生沟壑。这里常年阴气森森,见不到阳光。村里死狗死猪都往这里扔,特别是小媳妇大姑娘生的死孩子也丢到这里。因此常常招来远处的野狼,到此一游觅食。因此洪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狼沟。夜晚,很少有人行走此处。即便是付桂芝领着几个人,大家还是在小平车上备了两把木把镢头,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这道沟里的马路,也是英雄路。20 世纪 60 年代末,老队长王孝义为挽救五个北京知青的生命,用身体挡住了因刹车杆断裂飞奔而下的马车,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沟两侧的悬崖高矗,站在沟底向上远望,只看到一个狭窄的长缝,如同置身猛兽血盆的大嘴之中,外面挤满了星火点点的星光,阴森森的压迫感让他们透不过气来,仿佛这张大嘴轻轻一合,几个人就会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付桂芝照着手电,几个人默默行走在阴森恐怖的地段,只能听到小平车因颠簸发出的响声。走出洪沟,远处一轮明月雀跃着向他们扑来。付桂芝灭了手电,心中突然莫名涌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孩子不会有事。几个人加快了步伐……
贵喜和王忠一个拉车一个推车,付挂芝心急如焚紧紧跟在后面,不时看看躺在小平车的二小子,并及时掩着被角。都是熟路,穿过黑沉沉的夜色,足足走了一个多小时,付桂芝的心也提了一个多小时。
“你们来得及时,晚来一会儿,孩子脱水严重就危及生命了。”县医院一个值班医生对付桂芝说道,“先补充体液,退烧。这估计是毒性痢疾,所谓急性痢疾,当地人素来称之为毒性痢疾。先化验。你孩子先住到 115 病房吧!那里住着一个病人也是戴家庄的人,她明天出院,晚上也有个照应。”
谁也没想到 115 病房住的是刘小翠,也就是戴秉轩的妻子,戴小兰的母亲。这一下,付桂芝感觉踏实多了。
安顿好儿子,付桂芝急忙招呼两个男人:“喜贵,王忠,这多麻烦你们,太晚了,去我妹妹家将就休息一晚吧?这里有秉轩嫂和我做伴。”不用了,我们回吧,两个爷们,不用管,你先管孩子吧!母亲心里充满感激,点着头同俩人打了招呼,忙着给孩子清理着失禁的大便,全是绿色的浓血水。
喜贵和王忠望着付桂芝忙碌着也并不介意。一个是本家侄子又是大队支委,一个是赤脚医生,从前就一起出工劳动,人与人之间有着浓厚的感情。特别是王忠刚学会中医那会,队里的大小媳妇和姑娘们都成了他号脉的实验对象。妇女们也经常拿王忠开玩笑,甚至有一次开玩笑开大了,王忠被几个妇女摁在田边地垄,把裤子扒掉,裤裆里塞了许多蒺藜球,弄得王忠呲牙咧嘴,丑态百出……最后在工地上带工的支委戴喜贵看大伙开玩笑有点过头,才制止了一群妇女。说到王忠能够成为一名合格的赤脚医生,离不了当时担任戴家庄村支部书记戴喜贵这个伯乐。
20 世纪 60 年代初期,戴家庄推荐的第一批第一位赤脚医生另有其人,也是戴姓子氏,姓戴名贵生。在县里举行的赤脚医生培训班毕业后,本以为他荣归故里能够担当重任,结果村里一有病人,他就躲了起来,不敢就诊。当时国家规定实行农村赤脚医生制度,即赤脚医生亦农亦医,农忙时务农,农闲时行医,或是白天务农,晚上送医送药。戴喜贵作为书记对戴贵生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但他还是比较耐心,几次抽出时间给戴贵生做思想工作,鼓励他尽快进入角色。一次,戴喜贵带领大伙“破四旧,立四新”,拆除关帝庙的外墙,把旧砖硬石拉回来,修盖大队的库房,偶感风寒连续多日发烧,叫戴贵生过去给看看。戴贵生去是去了,结果肌肉注射一针下去,针没有扎在正经地方,几天后屁股上方的位置结了一个疙瘩,不久肿大、发炎、化脓。
戴喜贵痛不欲生。戴贵生一看自己惹的祸,吓得不敢干了。这时有人推荐王忠来治疗。王忠从小爱琢磨,精通劁(qi ā o)猪骟蛋,针灸外伤。而且他父亲王成德在日伪时候担任过几年村长,因为给八路军办事被日本人知道后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筋骨受损。最后通过地下党做了工作,才通知村民拿笸箩抬回家,保住了性命,但腿脚从此留下残疾。这几年王忠自学成才给父亲医治,皇天不负苦心人,王成德的腿脚一天比一天好,最后恢复得行走如常人,并在新中国成立后担任了第一代村书记。戴喜贵应该为第二代书记。戴喜贵经过王忠的一番手术治疗,很快就康复如初。戴喜贵胆小怕事,这次患病后,他琢磨透一个事,过去自己不信鬼神,这次他有点信了,这庙宇里的一砖一瓦自己不能再去祸害了,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去当这个一把手了。副书记赵大如在自己患病期间又四处活动,有取而代之的势头。另外村里隔河而建的秀川县铁厂,曾经和自己商量一方出地,一方出资合建学校,自己过惯了穷家小户的光景,一直不愿糟蹋一分土地,不愿在自己执政时期丢失集体的半寸土地,因此也招来一些村里的痞子、赖皮们的威胁,半夜往自己院里扔砖头。干脆成全了赵大如算了,唯一在自己任时办的就是推荐王忠成为第二批赤脚医生学员。就这样戴喜贵在各方压力下选择了退而求其次。这一年戴贵生也不再担任赤脚医生,王忠接任了他的岗位。
……
半个小时后,接诊医生走进来:“病人家属,你孩子检验是急性痢疾。等会儿给输上两支卡那霉素,早上就醒了。不过医院就这两支了,你们看有没有办法再找十支,最少也得六支”
“好,我想办法吧!”母亲明知道没有办法,但还是答应下来,走一步说一步吧,儿子的事不得推脱。
子夜时分,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付桂芝紧紧盯着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进入二小子的身体,一刻也不敢松懈。戴季德的呼吸越来越均匀,打了退烧针后,体温趋于稳定,并逐渐回归正常。
“桂芝,我看你也累了,我给你看一会儿吧!”病房只有两张病床,旁边病床上的小兰她娘,看到付桂芝疲惫不堪,想帮一帮。“秉轩嫂,没事。这孩子还在跑肚,三头两头清理,太脏。等会儿好一点,我顶不住了,再麻烦你。”“不要客气!”
“你住院,小兰,放学谁管她饭呀?”“她哥,会做饭!她也会做一点,反正饿不着!”
“你看,我这孩子,命不好,今年的高考没戏了。你家小兰学习好,今年肯定行。”
“我家季德,平时这个孩子最操心,打小身体弱。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几乎都在劳动。在初中当个三好学生,发的奖品还是一副箩筐。念高中时,正赶上建设新学校,经常到砖厂出窖背砖,河滩挖砂,捡石头敲石子。当孩子的吃苦,做大人的担心。”付桂芝如数家珍讲着二小子的情况,都是一个村子的人,也不需要避讳。
“都一样。今年参加高考,要不是戴老师认真地补课,从初一补到高中,我那个孩子这四五年就白上学了。”刘小翠在一旁也应和着。
其实,补课前两个孩子最基本的因式分解、几何中的外角都不知道。
这也好,有个人陪着说话,也不觉得困乏。其间清理了几次屎尿,后来就基本不再拉屎尿了。
凌晨 4 点钟,液体输完了。刘小翠已经眯了一会儿,见付桂芝还在一边熬着:“桂芝,你在我床上打个盹。我给你盯一会儿。”付桂芝也人困马乏,只好依着,在刘小翠那个床上和衣躺了下来。
……
“桂芝,你孩子醒了。”付桂芝在梦中,正冒着雨,抱着发高烧的二小子,心急如焚地往医院跑,头发披散着,一只鞋也跑掉了,怎么也找不到医院。梦中突然听到有人呐喊。醒来,看到小兰她妈正冲她高兴地喊着,她一骨碌爬起。
戴季德终于苏醒了,嗅一嗅,周围充斥着一股股医院特有的刺鼻的来苏水味道。“妈,我怎么到这里了?”“闹毒痢,可把妈吓坏了,还说胡话,喊着要参加高考!养好病,以后什么也会有的。”母亲嘱咐着儿子。看着醒来的儿子,心里想着,这二小子,从小就身单体弱,出生遇上饥荒年,生下来就是个柴棍棍,为了让他活下来,讲迷信的婆婆执意给认了一个干娘,生产队农忙时分,顺便让干娘看护着孩子。虽然干娘家里穷,不干净,但对孩子好,舍得给吃给喝。干爹姓季,为此姓名里专门加了“季”字,“德”字是按辈分排下来的,这一代从始祖到如今,已经是第十六辈了。二小子皮,大小子性子急开朗。大小子当兵前,每年每个礼拜天都找队长安排农活,每年自个儿的口粮都是自己挣得工分相抵。母亲想着两个孩子,眼睛不由自主模糊了。
戴季德望着病房,突然看到戴小兰的母亲慈爱的微笑映入眼帘。
“秉轩婶,你好!你怎么也在医院。”戴季德诧异地望着秉轩婶子,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特别是想到小兰,就想到不能同小兰一起参加高考,心中不由黯然神伤。
“季德,小兰她妈今天就出院了,重感冒已经康复了。你也不要担心高考,身体好了,什么都有希望。”母亲给儿子解释着疑惑又多了一分宽慰。
“桂芝,你孩子和小兰,从小长大,男才女貌,你们家庭也好,在我心里,你可是我眼中最理想的亲家了。”刘小翠比付桂芝大十几岁,她一半真诚、一半欢喜地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戴季德,对着付桂芝半开玩笑半说着心里话。
“孩子们愿意!我也没意见!我是从小看着小兰长大的,你家闺女懂理,长得也俊。可是现在有了差别了,季德今年误了高考,小兰肯定能考上。”付桂芝切中要害。
“你们家孩子,个个都长得光溜溜没有疙疤。”刘小翠疼爱地望着戴季德,她又为因为成分耽误了婚事的大儿子犯起了难。
“顺其自然吧!”付桂芝又补充了一句。其实付桂芝也有自己小九九,戴小兰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过去他父亲是富农成分。地、富、反、坏、右这些“黑五类”分子,在付桂芝的心里总是有点过不了关的。过去,这五类分子的子女,招工、当兵、升学都会受到限制。何况,戴秉轩的历史虽然清白,但是他的老婆刘小翠曾是抗日战争时期,一位县警备队队长的三姨太。刘小翠的丈夫死于日本人的手里后,就嫁给了给他当长工的戴秉轩。因此,在土改期间,按照戴秉轩拥有的土地及财产被工作组定性为富农。“文化大革命”期间,戴秉轩没有罪行,本应该老老实实地改造就能躲过风头,谁知他聪明反被聪明误,他大胆向红卫兵组织揭发刘小翠的历史并声明要和刘小翠划清界限,结果引火烧身,遭到红卫兵接连不断的批斗,最后逃离故土,至今不知下落。因此,现在虽然不以成分论了,付桂芝那种刻在大脑中的旧思想暂时改不过来,她心里仍然排斥成分不好的家庭成员,只是打心里喜欢小兰这丫头。
……
9 点钟,付巧芝得到消息来了。付桂芝吃了妹妹拿的饭,有了精神。儿子戴季德,还是粒米未进。付巧芝是付桂芝亲姊妹,两人相差三岁,姐长得身材高挑,容貌端庄,配上齐耳的短发,成熟秀丽;妹妹巧芝身材微胖,仔细端详,眼、鼻、口的分布,才能发现两人是一母同胞。付巧芝文化程度高,初中毕业,婚前是一名教员,婚后三儿一女,拖累也大,就辞了工作,好在婆婆一直帮着忙,减轻不少负担。“巧芝,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找药去,专治痢疾的药,这里没有。”母亲对妹妹说道。“你去吧,放心。”付桂芝一溜烟就不见影了。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去哪找?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必须去找。”桂芝寻思着走出医院。
找刘翠兰吧!那是 20 世纪 60 年代初期,一起在缝纫厂工作的好姐妹,他的爱人在药材站工作。1962 年自己响应国家政策,那不是为了孩子他爹思想进步,入个党才回乡种田的吗?
去他爱人那里吧?孩子病了,还管什么?在一个老式临街院落,找到了药材批发站,找到了刘翠兰的爱人,一听孩子病了,连忙让拿出一盒卡那霉素。“正好,这里有一盒,你急,拿去用吧?戴林茂还好吧?”桂芝心想,好什么,也回家待了,不便在别人眼里说得那么可怜,忙说:“他好!这谢谢你,问翠兰好!”“没事没事,先顾孩子吧。”母亲把药钱付了,急匆匆返回医院。
“婶子,季德出院了吧?”“哎!小兰,你来了。季德在正房,住了九天院,昨天刚回来,保养保养就好了。”付桂芝看到小兰似乎找到了救星,急急切切道:“小兰,你们年轻人能说到一起了,说道说道,也许能解除他的心结,季德心事重!”
戴季德出了院,虽然身体恢复了一些,还是有些虚弱。吃过早饭,感觉无聊,正拿着小说躺在炕上看得津津有味。听到母亲和小兰在院里的说话,急忙停止了看书,从炕上爬起来。迅速推开门,微笑着远远就迎接着戴小兰:“小兰,来,进屋,坐吧!”
戴小兰迈着细碎的步子,跨进门槛,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了炕上倒扣着一本书,关心地望了一眼戴季德:“看什么书?”“《三国演义》,我爹给我刚买的新版……这书每个故事都精彩不断。你如果想看,就拿第一集看,我现在看第二集……”
“这些我都看过。《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我家都有。”戴小兰话说得很随便,戴季德听着感到惊愕。“这些书,都是我妈保存下来的,除了这还有《金瓶梅》……”
“什么?《金瓶梅》……那是黄书吧?”
戴小兰面对戴季德惊诧的表情,有点后悔把这些讲给对方。她的脸泛起了红晕,显得羞涩,楚楚动人。
看着戴小兰这副模样,戴季德急忙转了话题。
“谢谢你,把我桌子里的书本全给收拾了回来。”望着小兰提着自己的书包,充满感激的戴季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了。
“见外了。——这是咱们毕业的集体照,我给你拿回来了。”
“你看看!”说着话小兰一只手把一张六英寸相片递了过来,戴季德没有能参加高考,总感觉像一个当兵没有上过战场,上战场又没有配枪的战士一样,憋屈无奈,伤心失落。戴季德扫了一眼便扔到了一旁。“这是什么意思?”望着小兰又递过来的三元钱,戴季德疑惑了。
“你忘了,收照片钱时,你给我垫的三元。我不要相片,你非替我交了。其实,咱们两人有一张,既节省钱,还能共同享用。”说到最后,戴小兰突然声音低了七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嫌弃自己家境贫寒,还是被希望和戴季德长久相处的愿望所左右。戴季德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复杂的表情,只是固执而爽快说道:“我不能要,权当给你买个毕业礼物吧,你喜欢啥就买啥吧!或者,就当给我拿回书包的跑腿费吧!”
“好,当作友谊的种子吧!”戴小兰俏皮妩媚地笑着把钱装进了自己衣服。
“小兰,高考难不难?你考得怎么样?”戴季德两眼盯着戴小兰。他希望她考好,又怕她考上和自己分开。她考好,说明这一年多来,戴轩智补课的辛苦没有打了水漂;说明我们和其他兄弟学校的差距不大。她考上,两人就会一个鱼跃龙门,另一个随波逐流,从此分道扬镳,各自为阵。
“还行吧!题都努力做了,应该差不多吧!就是你太可惜了,高考也没能参加。要不和我一样。”
“参加,也不一定考上!”戴季德灰心丧气地说着。
“季德,你其实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不自信。你要改掉这个毛病,你就是一个最阳光的男孩子。”说着话戴小兰深情望了戴季德一眼。
“我差点忘了!戴老师让我转告你一声,他已经调入县一中了,如果你想继续补习,可以找一找他。”
“我也不能马上做决定,考虑考虑再说。”
“季德,你不要顾虑太多。再等一个月,成绩出来,我如果考不上,咱们一起补习。”戴小兰通情达理地鼓励着对面的男子。
……
9 月中旬,随着金秋十月的到来,高考成绩和录取通知书也如约而至。这些虽然与戴季德无缘,但他还是留了心眼。戴小兰如愿以偿考取了省师范学院。河北中学只考取了三名,另外两名是地区农校。虽然录取数量和学校知名度失之偏颇,但在县一中选拔之后取得如此成绩实属不易,这与戴轩智老师的付出是分不开的。
难怪那次在戴轩智的办公室,偶然看到他桌面玻璃板下面贴着几句话:“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也就选择了自觉奉献。我所从事的事业,就像一条射线,只有起点,没有终点。捧着一颗心来,不带走半根草去。”
戴季德毕竟是个孩子,还理解不了那些话的意义,但感觉说得就是好,仿佛像一句句格言。他在戴轩智的身上悟出几个字:热爱才能奉献,奉献才出成绩。
从医院回来之后,母亲付桂芝也闹开了肚子。看着母亲一天去三四趟厕所,还坚持做饭做家务,父亲拄着拐杖在院里院外忙碌着,戴季德心急如焚,就是无从下手帮忙。
东方不亮西方亮。
父亲戴林茂拄着双拐每天去老井提水,母亲身体不济时,父亲也干这干那。一段时间之后,父亲下肢功能障碍的双腿居然离开了拐杖。虽然不是很利索,路走多了双腿乏力、打战、酸困,睡觉前憋胀,需要按摩。看着好起来的丈夫,付桂芝很是高兴。唯一让他担心的是戴季德怎么办?不去补习,一点希望都没有。身板也不行,留在农村,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他能顶住吗?村里和他同龄的都在乡镇的煤矿下窑,他能受了这样的苦吗?
父亲骑着自行车,一连跑了好几天。
先是到自己原来的公社要求上班,休息半年多了,公社领导已换了。新的领导说副主任的位置安排不了,只能按一般工作人员安排,如果不满意就回县委组织部申请重新安排。
第二天,父亲又跑到县里,原来公社的韩书记已提拔为主管工业的副县长。
好不容易找到韩副县长的办公室,一个工作人员从里面出来,告诉戴林茂,里面正商量工作,需耐心等一会儿。
半个小时后,几个人出来了。戴林茂不习惯地敲敲门。“谁,请进!”里面的声音洪厚,夹带着一丝丝威严。“老戴,身体恢复了?”韩副县长走出办公桌热情伸出双手。高大的身躯,虎背熊腰中透着一种威武。虽然戴林茂身材中等,不失干练睿智,但相比之下,总缺少一种气质。
“好多了,想工作,新领导安排不了!”
戴林茂无奈中透着几分哀怨。韩副县长示意来客坐到一个沙发上,自己也隔着茶几坐了下来:“老戴,我刚到这里,新的班子我也不能过分干涉,况且我主管工业,人家给不给脸面,不好说,都是故旧,我才这样说。”
仿佛在拒绝,但从表面看,感觉很热情。“老戴,孩子们都好吧?”“老大放心,在部队提干了;老二,今年高考,闹病,没参加,还在家休息;老三丫头上初二了。”戴林茂说道。“二小子,继续念呀!你不知,咱们公社的那个联校校长陈青是县一中校长,找他。”“是吗,我这休息时间长了,一点消息也不灵通了。”“老戴,这样吧!说情走后门是我们党一贯批评的不正之风。但你为工受伤也不能一点不照顾你。现在县一中说情走门很多,我的面子他不好驳,我给他打个电话。”韩副县长站起身,拨通了一中陈青的电话:“喂,陈青吗?我是老韩,老戴你记得吧”“怎么不记得,他还管了几个月的教育。”“他的孩子,今年因病误了高考。他几年前为救同事,被拖拉机压坏双腿,虽然现在好多了,但前途耽误了。”“老领导,这事不用你操心,你告诉他吧!下个月就报到吧”
想办理自己的工作想不到把孩子上学的问题解决了,剑走偏锋。戴林茂一身轻松,从韩副县办公室出来,顺便去了趟组织部,朝里无人,难办事。组织部一个年轻干部不冷不热地回答是,你这样的情况很多,耐心等通知。
路过肉铺,戴林茂在门口犹豫了多半天,还是狠了狠心,走了进去,割了五毛钱肉,大约一斤。又在百货商店买了一盒八分钱的虎牌香烟,算是犒劳自己吧!给闺女买了几块糖,给老父亲买了一些索米痛片。
回到家,自行车支好。女儿出去玩了,只有二小子戴季德在屋里看书。拿了半块肉到了村西口,走进了一户人家。没有大门,只有凌乱的石头干砌着一道低矮的院墙,守护着院落里,四眼西窑洞和北面两间大的平房。
戴林茂知道,这块宅基地拿到手实属不易。按理戴林茂一家十几口人挤在旧院三间大的土坯房,除了一间用作厨房,两间挤这么多人,大队应该解决,另批一块宅基地都在情理之中。但大队书记赵大如就是卡着不给批。戴林茂性格直、倔强,你想要点好处,我没有这习惯,事情僵到那里一等就几年。最后赵大如感觉理屈,但还是想将戴林茂一军,你要从公社拿到批文,我也就认可了。戴林茂毕竟也是一个公社副主任,最后还是找熟人硬给批了下来。
戴林茂的父亲戴壵,人如其名,靠着实在、纯朴、力大、讲义气的信誉,谁家有活都愿找他干,一个时期他的名声纵横十里八乡,和本村四个伙伴被称为四大金刚。但凡左右乡里搭台唱戏,只要不见戴壵几个人,戏班子都要额外等上个把时辰。当然,还有一个特点,父亲戴壵的饭量惊人,常常是他人的双份。
20 世纪 60 年代初,戴壵和村里几位乡友打赌,谁背起跟前的一块磨盘算赢,赢者就能轻而易举得到一个窝头。结果他赢了,输家却反悔了。戴壵一向较真,二话不说,背着磨盘放到了输家炕头上。输家没有办法,拿出了困难时期舍不得吃的唯一一个窝头,老父亲才把磨盘背走。
眼前这几眼窑洞和厨房的修建,除了戴林茂买回一些木料外,其余基本上都是父亲用力气扛下来的。窑洞扎下根基的石料、砌墙的白灰,甚至一米根基以上用的青砖。除了父亲自己解决外,都是父亲同村民变工,一锹土一块石头用心血和汗水浇筑而成。
直白了说,修窑洞的基石都是父亲一块一块从河滩里捡回来的。修建房子用的石灰,也是父亲从河滩里拣回石料,找个会烧灰的村民利用村里的石灰窑烧制的。至于砖,父亲总是和别的村民搭伙,一起用村里砖厂的机器,脱一窖砖,自己烧制。特别是窑洞间隔墙的土方以及利用老土圈好顶之后的土方开挖,都是父亲一个人在忙碌,整整挖了半年。
修建时,父亲原来准备只建两眼窑洞,戴林茂一直主张修四眼。遵照老规矩长子不离旧宅的乡俗,老院就留给了戴林茂。这四眼窑洞,父母一眼,小弟戴林兵一眼,二弟和三弟各一眼。虽然二弟、三弟全家都在外面工作安家,但逢年过节回来总有个停靠的地方。
另外作为住宅的配套建筑厨房,当地一般都采用最简单的建筑风格——平房。平房的特点是砖体结构,后墙高,前墙低。几根锅口粗的木梁上面固定了一排比胳膊稍粗的檩子,上面整齐地摆放着椽和树木的边皮。炉灰渣末和石灰水以一定比例混在一起,经三次搅拌,再均匀铺在屋顶边皮上面,铺的厚度为三寸左右,采用碾压脚踩夯实后,屋顶各个位置,手握带有平面的木棒槌一起用力,均匀拍打,啪啪的响声整齐划一。打出浆后,一袋烟工夫后,在阳光的照射下,等浆下去后再行拍打。如是反复操作,直到最大程度达到灌浆均匀。灰渣再也打不出浆时,用带平面的大块鹅卵石或玻璃瓶表面在灰渣面上用力磨蹭,重复进行,致使灰渣面上的浆凝结起亮皮,形成光面,灰渣就打好了,顶也就做好了。
当地称这种屋顶为平房。这种房顶,制作成本低,有时候上几道粗壮结实的檩子或几道梁,直接上椽,省去了檩子或梁。顶部考虑排水畅通都留有坡向和坡度,采用一面下水,秋收期间还可以晾晒粮食。
在院里一个长满络腮胡的老人在一块石头上坐着。只见他上身穿着一件中式斜褂子,几块巴掌大的补丁随处可见,领口处的盘扣沾满油污,随意散落在不同的地方,像他飘逸且不打理的尺把长的胡须。
他的腰间正拴着一根比无名指还细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拴在一根木棒上,两腿紧绷,脚后跟支在地面,双脚蹬着木棒,正扎着笤帚。这种农家活除了手要灵巧,还得配合全身的力气。这麻绳在笤帚草上缠上一圈,再将脚和腰一齐用力,将笤帚草勒紧,直至勒出一道凹痕,把一根破断力大的细绳就系在这凹痕处。大多数细绳是用细麻绳捻制而成。细绳的起头勒在刹绳的交汇处,用牙齿咬住绳子的后端,然后把住笤帚向后转动,当细绳在草把上缠绕两圈之后,这一道细绳就可以系上死结了,接着扎下一撮笤帚草。连续扎进六七撮笤帚草就可以扎笤帚柄把了。用快刀削去柄把上多余的秸草,一把笤帚就做成了。
笤帚的制作材料有打完黍米的黍头,还有打完高粱米的空穗。黍头做成刀形的笤帚主要用来扫炕或床,高粱空穗做成的笤帚主要用来扫地。
看见大儿子戴林茂进来,腿脚利索不再使用拐杖,戴壵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胡须颤抖了几下,含糊不清的方言从胡须丛里发出:“腿好了?!”“好多了。爹,我妈呢?”“出去了!”戴林茂和父亲聊了一会,把索米痛片和十元钱递给了父亲。眼巴巴看着父亲把物品慢吞吞装进自己油腻污渍的口袋,那黝黑的双手像烟熏火燎的树根,紧紧伸进贫瘠的土地。然后,戴林茂把肉放进厨房,拿了两把父亲刚扎好的笤帚就告别了父亲。
晚上 8 点多,付桂芝才收工回家,正赶上收秋忙。捅火切肉一阵忙碌,燃一根香的工夫,鸡蛋拌汤、碱面饼子就摆在了桌上。不同以往,多了一个肉菜。闺女也玩够了,回来一进大门,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肉香,急不可耐边走边喊:“妈,炒肉了,真香。”“你小哥下月要去县一中补习了,你爸下午去城里割了点肉,给你们解解馋。”“哥,又给你加油,我上初中,都不给加油。”霓霞挤眉弄眼和戴季德开着玩笑。一会四个人挤在了桌子四周,桌子放在炕上。妹妹高兴地抢着碗里的肉,砰的一声,母亲打了一下胳膊:“给你爸和你哥留点!”
这一顿饭每一个人都吃得很香。摆放在红色橱柜上面的老钟,铿锵的脚步声也分外悦耳,似乎也受到这一家人情绪的感染。
是夜,躺在床上,付桂芝怎么也睡不着。二小子顺利进入县一中补习了,明年考上与否就看造化了,先走一步算一步吧!她想起了大小子戴青德当年上高中的情景。
那一年,冬天。
“妈,去年考试病了,没能参加高中招生考试。今年全村六个同学,两女四男,实行村里推荐。两个女同学家境困难,家里没有出过高中生,最主要的是她们的家长参加村支委,四个男生都靠边站了。我又白念了一年。”戴青德坐到炕沿上灰心丧气地向母亲哭诉着。父亲戴林茂不以为然,用一个铁皮镊子正一根一根拨着胡茬:“村里那么多年轻人上不了高中,不都生活得挺好吗?”母亲付桂芝吃过没有文化的亏。那一年父亲给找了个售货员的工作,但她不认识字,没有干成,最后只好在县缝纫厂当了一名工人,1962 年压缩回家。现在大小子如果上不了高中这不是重蹈覆辙吗?“他爹,孩子这上学的事,是个大事。你必须管,不要不当回事,以后孩子埋怨的时候,后悔也赶不上。”母亲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心里不服气,一把夺过戴林茂手里的镊子。
“我明天,公社里有事。”戴林茂找着借口。他也想去县一中跑一跑,今年考高中的还有自己的四弟,这托人找关系,两个人要不都上,要不一个也不用上。
“你有事,我去找人。我就不信,孩子上不了学。”付桂芝倔强地不再搭理丈夫了,甚至背对着丈夫睡了一晚。
第二天,付桂芝徒步六公里到达县城,径直找到了县一中。副校长刘真母亲认识,当年农业学大寨时母亲是村妇联主任,当过劳动模范和刘真一起开过会。“小付,你说的情况我理解,你们村四个人上不了高中,我给你一个人办了入学,有人反映,会很麻烦,不好处理。”刘校长为难地说。“刘校长,你必须帮帮,孩子他爷爷一辈子一字不识,他父亲高小没毕业,我孩子不能连个高中也上不了呀?我爱人,这不出了车祸还在家。要不,这事轮不到我一个女人家出头露面来找你们。”付桂芝说着动情了,声音略显哽咽,并从怀里拿出一卷纸,展开,放到校长跟前:“刘校长,你看,这是我大小子读初中得到的奖状,年年都有,这样的学生,上不了学,这能说得过去吗?”刘真拿在手上,上下翻着,两张“年度三好学生”奖状,一张“热爱劳动标兵”,还有一张“学习《毛泽东选集》先进标兵”。
“这样吧,你明天来找一下韩之秀校长,我毕竟是副校长。我和他说一说,让孩子他爸明天来一趟。今年招生的政策有所改变,好一点的学生,可能会因为村里推选,上不了,这也是我们工作上的疏忽。”“好,谢谢刘校长!”
戴青德顺利进入县最高学府,这一年本村两女两男进入了秀川县一中。另一个男生也不知靠什么关系进了学校。
两个月后。
戴青德推着自行车,还没进门就大声向屋内呐喊。
“妈,我当班长了!”
“青德,你怎么当的班长?”
“高中主要以劳动为主,学校组织了几次支援农村春播的劳动,我原来都干过,眼里有活,干什么都轻车熟路。老师让我带领着同学们劳动。后来我们的班长病了,老师就让我当了班长。”
母亲付桂芝知道,自己的孩子不仅热爱劳动,而且头脑灵活,善学好问,正直善良,会很快和同学们打成一片,担任班干部是迟早的事。“当了干部,更要严格要求自己,吃苦在前,以身作则。妈今晚做好吃的,犒劳犒劳你。”说着话抑制着兴奋,给孩子们做起了饭。付桂芝知道,在孩子身上发生的每一点进步,都会直接影响他的未来。
……
元宵节刚过,付桂芝就给几个孩子张罗好了上学用的物品。一个高中马上毕业,一个刚上高中,一个上初中。
大儿子戴青德,今天是最后一天去学校了。
吃过饭,戴青德推着自行车,本村同届的女生王桂梅、赵翠英和男同学王明志已经等在门口了。“走吧,明志,你带翠英我带桂梅!”两个自行车,一前一后,向秀川县一中驶去。
1976 年的正月十七,节气几近雨水,天气暖和多了,穿着棉衣的戴青德浑身已出了汗。“青德,这里坡大,走一会儿吧!”“好!”两人并排着走在一起。明志和翠英也都下车了。路上不时有几辆绿色的解放牌卡车驶过,扬起阵阵灰尘。“青德,你毕业后,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接革命班,到农村最广阔的地方吧!”“你爹不是公社副主任吗?让他给找个工作。”“我爹说了,北京、上海大城市的娃娃上山下乡都往农村跑。你找什么工作?”“不要听你爹胡说,你不知道吗?明志他妈给村里的赵大如书记送了一台缝纫机,过几天就上班了。不瞒你说,我哥也给托关系了,我过几天要当教师。”说着话,桂梅身子走近了戴青德,她的青春气息扑面而来:“你要找个工作,我就——跟你——谈谈未来。”最后几个字从牙缝里蹦出来时,还没忘挤眉弄眼。
戴青德瞪大眼睛望着她,不知所措。这哪是一个遇到难处好流眼泪的弱女子。
戴青德这一届的高中生活,基本是在田间地头和车间厂房度过的。除了支援农业建设,平时都在校办工厂劳动锻炼。那时候秀川一中办有玻璃制造厂、钢管厂、农场。一次赴乡下支援夏收,全班负责收割小麦。戴青德是班长,分配任务后,自己便一马当先冲在前面。只见他弯着腰,撅着屁股,手中的镰刀,银光闪闪,金色的波涛应声倒下。一边动员着同学们,一边身先士卒跑在最前:“同学们,谁割到头,谁休息。”
不一会儿,大多数人都跑到地头。只见本村的王桂梅落在最后面,从这头接她吧!戴青德马上迎着王桂梅割开了麦子,一茬茬秸秆挺举着长矛,顺势倒下。身后,一堆堆麦秸码放到一起,在社员手里一番折腾就成捆成捆立放田野,等着装车。不一会儿就到了王桂梅跟前。望着喘着粗气的戴青德,王桂梅流出了眼泪。“桂梅,今天,怎么回事?”其实王桂梅今天主要来例假了,羞于请假,只好找其他理由:“青德,手被麦芒蛰破了。”
“哎,多加注意,我给你包一下。”说着拉住了王桂梅左手,裤兜里扯出手绢,认真地包了起来。盯着戴青德俊俏的脸庞,认真的神情,王桂梅心头一暖,脸上滚烫滚烫的火热。
戴青德也听了许多关于赵大如的事。村里无论当兵招工,赵大如都捏得你死死的,不出点血绝对办不成。赵大狗的大儿子去煤矿当工人,还送了一身衣服。
“走吧,上车吧,别做梦了!”“傻小子!”戴青德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后背上挨了王桂梅一拳。经过一处坑凹的地段时,王桂梅不经意抱了戴青德一下,触到他的强健、温暖,顿时感觉双脸微微发烫。
晚上,饭点到了,上初中的女儿霓霞和刚上高中的二小子戴季德相继回家。一家之主的戴林茂也回来了,正月没有结束,公社里的事也不多。晚饭是疙瘩拌面、碱面饼子,几个人吃过饭,还不见青德回来。走时骑着车,付桂芝不放心,又去她同学王桂梅家问了一下。“婶婶,青德开完毕业典礼,被接兵的选中检查身体去了。”“什么?这孩子,怎么也不告一声家里。”
付桂芝气呼呼回到家里,看到戴林茂正摆弄着一个半导体:“听什么新闻,孩子毕业了,也不跑跑给找个工作?”
付桂芝一把夺过戴林茂手里把玩的半导体,就听“咣”的一声,重重摔到床上。
“孩子没回来,也不找找?我听她同学说要当兵,这才刚刚 18 岁,出去行吗?”“他要当兵,这好呀!我们公社,冬季入伍也搞开了。”
“你太狠心了吧,孩子刚 18 岁。”“那有什么?早出去,早成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守疆戍边,保家卫国。我当年 16 岁就去供销社工作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正争论着。“妈,你和我爹议论什么?”戴青德已经推门进了屋。
“孩子,你报名要当兵?”“妈,接兵的选中我了,下午检查身体也合格。妈,这次招的兵是空军后勤部队,绿上衣,蓝裤子,好多年才招一回。”
“孩子,你还小,等 20 多岁了不行?”
“妈,这次是机会,过去招的兵都必须经过农村锻炼,这次主要的一个条件必须高中毕业。等 20 岁了,村里能让走吗?你们不知道明志已找上工作了,桂梅也要当教师,那你们给我找个工作?”戴青德提出的问题两个人无法回答了。付桂芝死劲瞪了戴林茂一眼,满眼都是没出息遭嫌弃的意思。
晚上,正房小床上的女儿已睡着了,同一个炕上的丈夫也打起鼾。戴青德和弟弟在另一个小屋里,也不知道他们睡了没有。付桂芝辗转反侧睡不着。
北方的夜晚,万籁俱静,望着过年新换的窗户上的毛头纸,付桂芝失眠了,眼睛盯着娘家奶奶剪的几个鲜艳欲滴的窗花发着呆。那些利用窗花构思剪出的动物造型,胖的憨态可掬,瘦的古灵精怪,给这个家增添了许多生气。窗花都是按全家属相剪的,丈夫的金鼠,自己的小龙,戴青德的财犬,戴季德的猛虎,霓霞的奔马。还有一个财犬,贴在雪白色的毛头纸上,像贴在自己心里。谁也不注意,只有付桂芝每年都这样贴上。为什么要多出一个财犬的窗花,这只有付桂芝和丈夫知道。
一整天,戴青德跑得无影无踪,晚上和他父亲一块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这孩子,怎么和你一块回来了?”母亲嗔怪地说道。“高敬年的三小子高怀远也检查住了,咱们村两个里头要一个。青德中午第一时间跑到我单位,让我想办法。你说,高敬年是什么人?秀川县铁厂的厂长,咱们要想胜出,困难很大。”父亲边说边坐到火炉跟前,拿起铁丝弯做的火钩,撩了几下火炉。一会儿,火炉吐开了火苗,放在上面的茶壶,不一会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咱家,现在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吗?”父亲盯着沸腾的茶壶似乎找到了信心,便转头望向母亲。“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似乎知道戴林茂的用意。“我自己找。”父亲刚准备动身,母亲唠叨着自己去找了。“青德,准备稿纸,钢笔。”父亲严肃地安排着戴青德。
一会儿母亲翻箱倒柜拿出五斤核桃,五斤小豆。
父亲戴林茂已把一份申请入伍的血书写好了。“来,青德,你咬破指头,在这里按一个血指印。”青德似乎有些不理解。
“青德,还犹豫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流点血怕什么?当兵是吃苦,不是享福。吃够了苦,也就有了前程。”父亲毕竟是父亲,只要他打定了主意,就会想尽办法达到目的。看儿子踌躇不前的样子,急忙进行鼓励鞭策。
“你们在家,等着我就行。我去找一下公社的武装部长,看他给我这个面子不?”说着话,戴林茂已经穿好行头走出了门外。晚饭后,父亲带上血书和礼品出门了。
戴霓霞一会儿也睡了,戴季德也去旁屋休息去了。戴青德像熬年夜一样守在火炉前,付桂芝则虚关了大门,没有插上木栓,注意着大门那边的动静。10 点整,大门吱一声开了又咣当一声关住了。青德一下站起来,向院里走去。父亲停好车,摘下手套:“等我干什么?”“爹,有希望吗?”青德有点担心。“应该没有问题。你高叔叔也去了,一前一后。”“林部长说了,两个孩子,都很优秀,一个是厂长的孩子,一个是副主任的孩子,咱们村的都走。当时接兵的军官也在现场。”“是吗?”戴青德高兴地一下抱起了父亲转了两圈。“快,让你爹,回家暖和暖和。”“爹,礼品怎么又带回来了?”青德望着挂在自行车上的东西,有些不解。“接兵的军官,特别喜欢你。武装部长和父亲非常熟悉。”
大儿子当兵走那天,村里敲锣打鼓举行了欢送仪式。那天,戴青德胸戴红花,身穿军装,英姿勃勃。王桂梅、赵翠英也在人群中,两人相互开着玩笑,仿佛又一次领略了高中毕业时分手的伤感。王桂梅曾不止一次地幻想着成为戴青德身旁的新娘,但这次之后,恐怕希望会更加渺茫。她知道,他天资聪明,又相貌出众,恐怕不是自己池中之物。她趁赵翠英不注意,擦了一下闪出眼里的泪花。
欢送会的场景,母亲付桂芝没有看到,她也不愿参加。她连续哭了好多天,眼睛都哭肿了。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从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现在要离开了,谁不心痛。父亲看不下去了吼道:“你看你,哭什么?挺好的事,不嫌晦气。”母亲止住哭,怔了半天:“孩子想喝一点红糖水,也没舍得给孩子准备一碗。”想着这些心里泛起愧疚和不安,并开启了一辈子无休止的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