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奶奶,我感觉,在咱家的大人里面,只有您,最想知道我和蚂蚁的秘密。其实,我早就想把秘密告诉您了,但您不知道,心里的秘密,就像海棠果树的种子,要拱出地面,要阳光、水分和温度。那个时候,我还不会写字,我没有办法给足阳光、水分和温度。
十岁那年,我感觉,秘密偷偷发芽了,它在心里一拱一拱,就像冬眠的蚂蚁在春天里搬动洞口的土块。不过,那不是春天,是暑假的夏天,老师给我们布置假期作业,写一篇与动物有关的作文。我拿起笔,想了一会儿,写下一个题目——多年蚁后。可您不知道,这个题目刚刚落到纸面,我就感觉有东西七手八脚地来了,从心窝这个地方,从脑袋这个地方,从头上,也从脚下,它们从四面八方,争着抢着往我的笔尖上爬,还发出嗡嗡嗡的声音——
怕影响我的作文,我就找到了您给的笔记本……
老姑奶奶,还记得我问过您蚂蚁说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吗?我告诉您,不是吱吱吱的细声,是嗡嗡嗡的粗声。不要以为蚂蚁小,说话声就细细的,不是的,我的好朋友“多年蚁后”就不是。
“多年蚁后”,是她给自己起的名字。我四岁那年夏天,奶奶浇蚂蚁洞的阴谋失败之后的第二天晚上,她从洞里爬出来告诉我的。
那时候我和她还不是朋友。我喜欢看蚂蚁,是羡慕它们有力量,身体那么小,能扛那么重的东西走来走去,它们还有成群结队的兄弟姊妹,不像我,既没有力气,又孤单一人。您明白吗?我的朋友是一群蚂蚁,不是一个。
我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在蚂蚁身后的深洞里,有一只大蚁后——蚂蚁们的妈妈。我不喜欢蚁后,她让孩子们出来捕食、运粮食,自己却躲在里边享清福。可蒋耀辉就和我不一样,他说他看到过蚂蚁搬家,蚁后带领一大队人马,威风得像个将军。蒋耀辉的爸爸曾经在全国散打比赛中得过冠军,他跟爸爸学武术,就想长大当将军。
可是那天,从幼儿园放学回来,来到蚂蚁洞口,我见到了蚁后。我也不知道她是蚁后,是她自报家门。她的头刚刚探出洞口,就瓮声瓮气地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叫童童。”
我的名字从地底下震动出来,把我吓坏了。她看出我害怕,接着说:“你昨天救了我和我的孩子们,我来谢谢你!”
听她这么说,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也不害怕了。我说:“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我活了好多年,你就叫我多年蚁后吧。”
多年蚁后,这名字太好笑了,我当时笑岔了气,都笑出眼泪了。我妈妈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动不动就说“多年以后”,她怎么倒像是我妈妈。
就是这个名字,让我开始喜欢她。我蹲下来,把手指放在洞口,我想跟她握手。
可是她把细手伸了伸,嗡嗡嗡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突然她就溜回洞里了。
第二天晚上,第三天晚上,她再也没出来。
有了秘密,就时刻想告诉一个人,可告诉谁?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们是大人,他们肯定不信。
我把秘密告诉幼儿园的蒋耀辉,他一下子就信了,可就因为他信了,惹出了麻烦。他把眼球瞪得溜溜圆,说:“动画片里的蚁后除了搬家,一辈子永远待在洞里,她为什么会出来?我们去看看!”
蒋耀辉非要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带我翻栅栏,偷跑去我家小区看。他学武术,我相信他的本事,可是我不行,我胆小。没答应蒋耀辉,他生气了,说:“你就跟多年蚁后好吧,咱俩,多年以后也不会再好了。”
我不想失去蒋耀辉,课间休息的时候,就答应和他翻栅栏。结果,他顶着我往栅栏尖上爬,刚爬到第二层,就被老师发现了。老师罚我俩站了一节课,还说如果再犯,就从幼儿园开除。
我们都不想被开除,要是被开除了,我俩就做不成好朋友了。我就在心里发誓:今后,多年蚁后要是再出来找我,我就跟谁都不讲了。让秘密真正成为秘密。
可是,一连好多天,她都再也没有出来。我的心事被蒋耀辉看破,有一天,我们正玩游戏,他贴在我耳边说:“你要是现在回家,肯定能见到你的多年蚁后!”
“为什么?”
“你看外面,天要下雨了,蚂蚁要搬家了。”
我去窗边看,天果然阴了。“可是爷爷说我们黄海明珠小区地势高,蚂蚁洞又建在银杏树的树根底下,它们肯定不会搬家。”
蒋耀辉看着我,眼神怪怪的。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眼神,现在知道了,那是伤心。他怕我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倾盆大雨真就下起来了。那天晚上,我用爷爷的手电筒找到银杏树下的蚂蚁洞。靠近洞口的时候,我感觉到了痛苦,我怕蚂蚁洞真的毁了,蚂蚁真的搬家了。可是我刚蹲下来,就看见树根侧面那个小洞了,它黑黝黝的,被树根掩护着,完好无损,只是外边的杂草被冲走了。
我忍不住笑起来,我想我一定要保住这个秘密,不能让蒋耀辉伤心。可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多年蚁后。她趴在洞口边一株被大雨冲倒的草刺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她的身体,比平常看到的蚂蚁要大得多,动画片里的蚁后都比她的孩子们要大。
“你不要装死,你是多年蚁后!”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她还是一动不动。
我突然有些紧张,大雨是不是真的灌了蚂蚁洞,她真的死了?我止不住就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搬家呀?”
我哭,不是心疼她,是心疼我的那些朋友。她不是个好将军,她没有保护好她的兵。
这时,只见她动起来,两条前腿离开了那株草刺。
“我是童童,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不说话,但开始爬行了,她沿着草刺,向我这边爬来。我把手伸给她,我想像上次那样,和她握握手。但她把两条前腿搭上我的手指,开始说话:“你愿意带我走吗?”
我感觉心窝又疼了一下,就是那种痛苦的疼。我并不是担心爷爷奶奶不让我把她带回家,而是,而是这证明,她的孩子们都死了,就剩她自己了。
“你为什么不好好保护你的孩子们?”我语气有些责备。
“你不愿意?”她并不解释,只是瓮声瓮气地反问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想着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她的名字都在妈妈的故事里了,于是我就说:“愿意,但我有一个条件,你得告诉我,你的孩子们是不是都死了?他们只要还有一个活着,你就不能扔下不管!”
她突然笑起来,是那种刮风一样呼啦啦的笑:“嘿嘿,这是秘密。”
秘密?这两个字我喜欢,它像扔进水湾的小石子,一下子就在我心里激起浪花。
“你不是把认识我当成秘密了吗?现在,我还要告诉你更多的秘密。”
我愣住了:她太神奇了,她居然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心里的浪花旋转起来,好奇地问:“你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我?”
她再一次笑了。当那风一样的笑呼啦啦刮过我的脸,只听她说:“你知道了秘密,也就知道为什么了。”
就这样,我勾了勾手指,说:“来吧,我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