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该知道了,我收到的那份礼物,就是这一摞笔记本当中的一个。只不过,他拿走时,那里面一片空白,现在,那里边爬满了蚂蚁。
我猜想,在我让蚂蚁从本子里爬出来之前,你一定想知道,自童童四岁从我家拿走笔记本,到他十二岁寄回这份礼物,这八年,我们有没有再见面,他有没有再犯那个病,他是否还惦记他家小区那个蚂蚁洞?
跟你说,自那次离开我家,我们见面的机会确实少了——老母亲去世后,我回小镇的次数明显减少。不过一年当中,两三次碰面还是有的。最开始,我也和你一样,惦记他的病,动辄就打电话问侄媳,得到的消息大体都是好的。
“不像早先那么频繁了。”
“偶尔还有,但眼神不那么直勾勾了。”
可当问起蚂蚁洞,侄媳的口气就有些迟疑,支支吾吾地说:“别提了,姑,蚂蚁早就搬家了,上次从大连回来的第三天,就搬家了。咱……咱也不知道蚂蚁怎么就搬家了。我倒是高兴,可童童不高兴。有一天,他又犯了一回病,非要在蚂蚁洞边上种什么种子,还叫来全班的小朋友。现在那个种子长出来了,是一棵海棠树苗,他跟我要了个小铁铲,隔三岔五就出去一趟,说要去替蚂蚁看好这棵树。”
于是,那之后我们见面,我就问他蚂蚁洞的事:“童童,蚂蚁为什么搬家了?是你得罪它了吗?”
他小大人儿一样地皱着眉头,看了我一会儿说:“老姑奶奶,这是我们的秘密。”
为了尊重一个孩子的秘密,我自然就再也没有问起。当然,也是六岁那年,童童上学了,开始了繁复又漫长的学习生活。每次见面,时间都很短,正说着话,他奶奶总要插一句:“告诉你啊,只准你跟老姑奶奶聊半个小时,还有一大堆作业没做哪!”
我俩聊天,是童童的愿望,也是我的愿望。他告诉爷爷奶奶,就愿意跟老姑奶奶聊天。而我,儿子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也愿意通过童童来分享一份天伦之乐。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他的天性,喜欢他善良的心地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不过,半小时这个时间很好,这是一个孩子能承受的一心一意专注静坐的极限。每一次,刚坐到我怀里时,他那渴盼的眼神,像是再也不想离开了,可是快到半小时的时候,不用任何人提醒,他一准儿跳到地上,说老姑奶奶,时间到了。
我们聊天的话题,大多跟学习、理想有关,这是大人逃不出去的怪圈,孩子一上学,大人就希望他们成龙成凤。偶尔,我也会将话题往他的个人处境上引,我会问他:“你有没有感觉孤独的时候?”
每一次,他都把话题引开:“老姑奶奶,你写书的时候,要是写到树,你会知道树是怎么想的吗?”
这是个好问题,我说:“我不知道树怎么想,但我会用心去猜呀!”
“那么,你说心在哪里呢?”
我把手伸到他常常觉得痛苦的那个地方,说:“不就是在这里嘛!”
“可是,想问题的时候,我感觉好像心在上面,在这里。”他摸着自己的脑袋。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涉及“我”到底是谁,是胸口下面那个肉团团的心,还是脑袋里的意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不是这么小的你应该想的。”我往往这么应付他。
童童倒是不执着,会马上换个话题,说:“老姑奶奶,你能听见树说话吗?”
他问我的不是树能不能说话,而是我能不能听见树说话,我一下子就蒙了,树难道还会说话?但我马上反问:“老姑奶奶听不见,你能听见?”
他摇摇头,很无奈的样子。
总之,八年来,他问过各种各样的问题:地上的土是从哪儿来的?长在同样的土里,为什么有的树有蜜,有的树没有蜜?西瓜籽是西瓜的孩子,还是西瓜是西瓜籽的孩子?有的风很善,有的风很恶,怎么才能让恶风变成善风?有一回,他无意中提到蚂蚁,说:“老姑奶奶,你猜蚂蚁说话的声音是细的还是粗的?”
提到蚂蚁,像触动了一张隐蔽的电网,我和在场所有的家人都露出警觉的目光。我警觉,是自从蚂蚁搬家,自从童童告诉我那是他和蚂蚁之间的秘密,我们聊天就再也没提到过这个话题;家人警觉,是大家都知道蚂蚁搬家给童童带来的伤害,大家担心再碰到他的伤口。关键是,他的问题不是蚂蚁能不能说话,而是蚂蚁说话的声音是粗还是细……
发现大家的警觉,童童突然冲我转过脸来,严肃地说:“老姑奶奶,半小时到了,我得去做作业了。”
几年来,我们聊天,有三四次提及蚂蚁,但每一次,童童都能让大家警觉的心平安落地,也是因此,一点点地,他像一滴滴到河流里的水滴,再也搅动不起我们的不安了。当我渐渐忘掉曾经有过的不安、一惊一乍,看到他像一个正常孩子一样忙于算术造句做作业,我也就一两个月都想不起他了。
就是在这样几乎把他忘了的时候,我收到了他的礼物。
不过,我还想告诉你,把童童给我的礼物转送给你,我重新做了包装,我让那些蚂蚁规规矩矩地跳到电脑上,我把拼音拼成准确的文字,修改了标点符号,我还为文字分设了章节……
我费点时间,是为了节省你的时间,这里,我想借用童童问奶奶的话:“孩子,你高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