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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爸回到故乡去。他只在故乡住了一晚，办些家事，第二天便坐汽车回来了。他从家乡带来一只小猫。
这只小猫真可爱。听说才生下三个月。全身是白绒绒的毛，只有尾巴上有一圈黑毛，有一对黄宝石般发亮的眼睛。
第一天晚上，小猫住在我家的浴室里。听我的爸爸说，那天晚上，不知因为天冷，还是因为她对于我家还很生疏又或是因为她想念自己的妈妈，这只小猫半夜里一直咪咪地叫唤，只是我自己睡熟了，没有听见她的叫唤声。第二天晚上，我的爸爸把餐室里的电灯扭亮了，妈妈和姑姑把菜和饭端到桌上来了，我们正快乐地围在桌边用晚餐，我忽然听见有小动物的呼吸声：吱悉！吱悉！我转眼看过去，只见小猫两只发亮的眼睛一直瞪着我们，不停地呼出鼻息。我的爸爸也转过脸来，笑眯眯地向小猫打招呼：“咪——咪咪！”
只见小猫随着爸爸的打招呼，先是不止地摇晃着尾巴；不多久就慢慢地向着爸爸跟前跳，一下子和爸爸，和我们一家人都显得很熟的样子……
小猫到我们家里以后，不多久，便和我结成朋友。每天，我上学时，总向她打招呼：“咪咪！再见！”
每天，我放学回家时，她一听见我上楼梯的脚步声便跑到门口来，一见到我，便站起后腿，向我扑过来，她和我非常要好。
小猫很淘气。她最喜欢在我面前表演捕捉纸团的游戏。她会突然从我的身边，箭一般地向我爷爷（祖父）的书房里跑过去，然后从爷爷丢字纸的塑料篓里衔出纸团，又箭似的跑到我的面前来，不停地把纸团丢开又抓住！有一天爷爷对我说：“小猫做捕捉纸团的这种游戏，其实是捕捉老鼠之类猎物的演习哩！”
小猫会在我面前弓起腰打哈欠，爷爷说，这当然是因为小猫累了。她会在我面前用舌头舔着自己的上身和腿部，我的爷爷告诉我，这其实是小猫在洗澡。最有趣的是，有一次，我坐在爷爷的躺椅上，玩一只塑料乌龟：我把这只乌龟系在一条橡皮带上，好像玩木偶演员似的，一上一下地抽动着橡皮带，塑料乌龟便一上一下地跳动着。小猫看见了，便来捕捉我的塑料乌龟，只见她跟着乌龟的跳动，也一上一下不断跳上来蹲下去，又跳上来……十分有趣。
冬天里，天气越来越冷。小猫很怕冷，她会跑到我姑姑的床上，蜷着身，躺在被上打瞌睡。今年冬天，多半是晴朗的天气。早晨，太阳光透过阳台上的盆花，照在爷爷书房门前的地板上，小猫便蜷着身子，躺在那里晒太阳，两只黄宝石般的眼睛眯成一条线。阳台上的水仙花开了，招来很多蝴蝶，啊，很多的白蝴蝶。小猫看见蝴蝶飞来了，便不停地跳上又跳下，要去扑蝴蝶。不过，没看见她捉到一只……
爷爷养了十多只虎皮鹦鹉，有绿色、黄色或蓝色的羽毛，会唱歌。小猫也常常蹲在鸟笼下，望着笼中的鹦鹉听它唱歌。
这只白猫在本宅和我们相处五年了。在我逐渐认识她的性情时，不知怎的，我想起蒙田表达过的一个见解。蒙田在《论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中引用蒲鲁达尔克说过的一句话，即兽与兽之间的距离没有人与人之间的那么远，然后他解释说，这句话说的是“灵魂的完美和内在的品质”。可以说这是对于兽类极为友善的赞美。我不敢说本宅的这只猫有如何完美的灵魂，但的确有一种使我喜欢或值得赞美的“内在品质”。
这只猫至本宅时才出生一个多月，说是波斯猫的后裔。其毛纯白，只是不如正宗波斯猫那样披着长毛，人称这可能是杂交的结果。不论何种说法，猫类的某些共同的天性看来都是存在的，而且都会表现出来。我和家人曾数次养猫。她们作为“幼猫”时，均喜欢玩球、纸团等，喜欢追逐小蝶或小鸟。这类情况，此次所养的这只猫，此等天性也会随时表现出来。本宅客厅地上有一个网球，这可能是外孙忘记带回去的。这只猫似乎对于陌生环境能够迅速适应，而且发挥其天性。刚到本宅不及两天，她一见到那个网球，立刻直奔过去，把球抓住又踢开，随后又绕着沙发、茶几疾驰，随后又趴下去，直视着那个网球，随后又向网球跃过去，踢开网球，又跟着网球的滚动，不停地追逐。这只猫的这种淘气，她的这种游戏，她的这种娱乐，可谓出于天性、出于本能，因之具有固有的性质，显得自在和率性为之。这即蒙田所称的“内在的品质”吧。六年前，我由福州市中心著名古巷——黄巷，迁居城乡结合地带——凤凰池。宅后不远即为丘冈、树林。时有禽鸟飞至阳台上来，其中常至为善鸣的黑鸲。还时有蜂、蝶飞至花盆采花粉。这只猫一听见鸟声或见及蜂、蝶，总是直奔至阳台上，蹲在花盆间，注视那鸟、那蜂、那蝶；有时便跃过去，那鸟、那蜂、那蝶总是在她跃过去前飞走了。在我看来，这等情形也不过是出于这只猫的天性，一种本能的生活常态，其间无何目的可言，也属于蒙田所称的“内在的品质”吧。
我想略述这只小猫对我的感情。她来本宅不久，便能感受我的晚年生活的寂寞吗？所谓寂寞，未必指的是儿孙等上班、上学时，只我一人留于家中。一如往昔，个人独处时读书、写作，躺在摇椅上休息、冥想，数十年的生活常态未曾改变，而且始终能使我得到内心的安宁和快乐。只是近些年来，心中有时不免出现一种说不清的、无端的寂寞感和惆怅。这也许只是人到晚年的一种心理变化罢了。这只小猫能够感觉我的这种心情吗？几年来，她一直喜欢跟随我（此说绝非夸大之词）。比如，我到阳台上闲步，到客厅里饮茶，或因其他事离开书桌，她总是要追随于我的左右，或抱住我的腿，或赶在面前跳来跳去。我坐在书桌前写作，她必定轻步走到椅前，跳到我的膝上，甚或跳到书桌上，咪咪轻叫一二声，坐在书桌上看我写作。我有时想，这是她对我的一种慰安，或是劝我稍作休息的一种表示吗？每当我在看书时，她会在旁边与我一起看书，而且特别喜欢看有蝴蝶图案的书；每当我躺在摇椅上休息时，她往往跳到长沙发上，与我相对而坐，其间时而做弓腰状的“体操”，或以前爪“冼洗脸”，而且总不忘轻轻地对我叫唤一二声。此外，这只小猫似已成为习惯，每日曙明，听见我的卧室门响，便立刻一边奔过来一边向我呼唤，我视此为她对我的早间祝福，一日之间，心情因此颇佳。写至此，不必记录其他具体的、琐碎的情况了。只是还有必要提及，20世纪的最后几天——2000年12月26日至31日，我在香港参加散文诗研讨会。回到家中时，这只小猫见到我，立时扑到我的身边，跳来跳去，大声叫唤不已。这看来是表达一种别来相见的欢喜的感情，还是稍微带有责难相别太久之意？总的看来，这只小猫对我确有一种只能说是出于小兽之天性的感情，其中不可能夹杂任何理性、任何用意，因而显得单纯。这等情感，大概也可算是蒙田所称的“内在的品质”吧。我已说过，这使我喜欢，使我感到值得赞美。
（1989年至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