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豚应作河鲀,是一种味道鲜美、营养丰富但含有剧毒的鱼类。《说文解字》里说,豚指的是小猪,和在水里生活的鱼类并无关系,但“河豚”这种叫法古已有之,大概是因为这种鱼生气的时候就会鼓成一个球,头大身子圆,看起来像头小猪一样,所以才被人们称作“河豚”。
河豚主要分布在我国江浙、山东、河北、广东、广西等水系发达的地区,各地的人们都有吃河豚的习惯。宋代的文人墨客尤其喜爱吃河豚,为此留下了很多与此有关的诗词和随笔散文,其中一位非常激进的食河豚倡导者,就是苏轼。
说他激进,是因为河豚的卵巢、肝脏、肾脏、眼睛、血液中含有毒性很大的神经毒素,如果处理不得当,人食用河豚之后会出现运动神经麻痹的症状,最终导致呼吸困难而死亡。今天我们能吃到的河豚,需要经过各种严格的检疫和处理,制作河豚的厨师还需要考取专门的证书。但在宋代,人们对河豚有毒的认知远没有现在全面,会不会因为吃河豚死掉全靠运气。
据说,苏轼的一位同僚要请他吃饭,请了一位会烹饪河豚的厨娘到府上来做菜。这时苏轼还没吃过河豚,听人说吃河豚危险性很大,有点不敢吃。那位来做菜的厨娘听说后,躲在一旁偷看苏轼的反应。结果菜一上桌,苏轼就被河豚的香气引得食指大动,说:“罢了,能吃到河豚,死也值了。”接着就拿起筷子大快朵颐。
另一位宋人袁耿则在笔记中记录了自己吃河豚险些丧命的经历。他去平江(今属湖南岳阳)走亲戚,看望跟他有姻亲的一位姓张的谏院,这位张谏院从江南来,在当地学会了烹饪河豚,要亲自下厨。袁耿也没多想,就点头答应了。过了一会儿河豚做好了端上桌,两人正准备一饱口福,突然来了客人,他们只好放下筷子去见客。趁着两人不在,一只猫被鱼鲜味吸引过来,打翻了汤碗,和家里的狗一起把掉在地上的河豚肉吃了。等两人回来,发现猫和狗都被毒死了,这才知道这次的河豚做得并不成功,算是因祸得福,惊出一身冷汗。
后来,以苏轼为代表的这些宋代人吃河豚的小故事在民间广为流传,逐渐演变成了一句民谚“拼死吃河豚”,比喻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做某件事。幸亏上天眷顾,苏轼吃的河豚做得安全可口,并没有把他毒死,不然今天我们可能就读不到《赤壁赋》《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些传世名篇了。
当然,这些故事只是民间传说,苏轼有没有说过愿意为了吃河豚去死的话,我们不得而知,但他对于河豚的喜爱绝对是真的。从他的诗《惠崇春江晚景二首》其一就可以看出来:
竹外桃花三两枝,
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
正是河豚欲上时。
竹林外两三枝桃花开放,鸭子游在水中,最先察觉到江水回暖,春天来临。河滩上已经满是蒌蒿,芦苇也开始抽芽,河豚此时正要逆流而上,这说明正是到了吃河豚的好时节了。
这是一首题画诗,写在苏轼的好朋友僧人惠崇所画的一幅《春江晚景》图上。惠崇是北宋时期非常有名的一位诗人兼画家,他的画作代表了当时艺术创作的最高水准。可惜年代久远,惠崇流传下来的作品非常稀少,现在能看到的有《沙汀烟树图》,是国宝级的藏品,辛亥革命后被溥仪的弟弟溥杰带出皇宫,辗转到了东北,现在被收藏在辽宁省博物馆。
而《春江晚景》这幅原画已经佚失,画面的样子我们不得而知,只能从苏轼的题画诗上猜测,这幅画大概描绘了一幅暖意融融的春天图景。
这首七言绝句流传很广,今天还是小学阶段语文课诗词的必背篇目,后来人们经常会用“春江水暖鸭先知”这句诗来表达在前沿和细微的地方,往往能最先感知到事物发生的变化。除此之外,这首诗也让河豚这道河鲜声名远播。很多生活在内陆地区的人可能从来没见过河豚,也会因为这首诗对河豚的美味产生向往。
根据流传下来的古籍、诗文、笔记判断,在宋代上到当朝宰相,下到贩夫走卒,都对河豚抱有特殊的情感。著名的河豚爱好者北宋名臣梅尧臣,写过一首有名的咏河豚的诗,叫作《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开头的四句“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在当时流传很广,时人便因此称梅尧臣为“梅河豚”。
这首诗题目中的范饶州,就是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后来大文学家欧阳修也读到了这首诗,连连称赞,说这首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当时人作诗喜欢反复推敲,精雕细琢,在里面加入很多晦涩难懂的辞藻和典故,这首诗却是在饭桌上推杯换盏之间随笔而成的,行文平缓淡然,但含义深远,描绘真实,很有唐朝韩愈的风格。而欧阳修最推崇韩愈,因此对这首诗极为喜爱,专门手抄了很多遍送给别人,还说自己每次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会把这首诗找出来读,读完就觉得好多了。
中国人吃河豚的记录能追溯到很久之前,在古籍《山海经》中有这样的记载:“敦水出焉,东流注于雁门之水,其中多 之鱼,食之杀人。”这种吃了之后会死人的鱼,就是河豚。也就是说,在《山海经》成书的年代,已经有人因为吃河豚送了命。
春秋时期,主要是吴越一带的人吃河豚。到了汉代,河豚的名气更大了,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中专门介绍了解河豚毒的方法,虽然不一定有效,但侧面说明了食用河豚中毒成为当时一种较为常见的现象。魏晋时期,江西一带的人把河豚视为珍品,还专门记录了这种鱼有毒,需要蒸煮之后才能吃,味道非常鲜美。
到了气象恢宏的大唐盛世,河豚在人们的餐桌上更加普遍,还冲出江南,走向了皇帝的餐桌。那位“口蜜腹剑”的宰相李林甫,受到唐玄宗的赏赐,其中就包括河豚。这个时期,正有很多日本遣唐使在长安生活学习,不知道这些来大唐的“留学生”有没有和唐代人交流河豚的做法和口感,今天日本人对河豚料理的痴迷,有没有受到当时盛唐的影响。
时间来到宋代,把河豚当作食物的地区逐渐扩大,更多普通百姓也喜欢上了吃河鲜。加上宋代文人主张把日常生活写进诗词中,才诞生了很多与河豚有关的诗词,前面提到的梅尧臣和苏轼的诗,则是其中朗朗上口、流传甚广的作品。
除了他俩,还有北宋的王之道,写过“试问荻芽生也未,偏宜。出网河豚美更肥”。南宋诗人洪适有“一拥河豚千百尾,摇食指,城中虚却鱼虾市”。是说河豚上市之后,令人食指大动食欲大开,最后一句则是化用梅尧臣的“贵不数鱼虾”,意思是河豚让城里的鱼虾都无人问津了。辛弃疾也化用过苏轼的诗,写了“快趁两三杯,河豚欲上来”的句子。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对河豚有好感,黄庭坚的舅舅李公择就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他虽然是江左人氏,但从不吃河豚,说“河豚非忠臣孝子所宜食”。在北宋文人的观念中,忠臣孝子应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因为满足口腹之欲,食河豚中毒而死,那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由此可见,两宋时期的文人对河豚的态度可以说是又怕又爱,于是一些商家干脆以假乱真,有的会用其他无毒的鱼类代替,有的则是用素菜做成河豚的样子。
元代皇宫里所做的“河豚羹”里不仅没有河豚,甚至没有了鱼,而是用白面做成河豚的样子,加上羊肉汤和调料,满足皇帝们对河豚的想象。
到了近代,鲁迅先生也曾在异国求学时提到过吃河豚的情形,“故乡黯黯锁玄云,遥夜迢迢隔上春。岁暮何堪再惆怅,且持厄酒食河豚”。这首诗写于 1932 年的最后一天,不知道是不是河豚的味道让他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当时风雨飘摇满目疮痍的中国。
很多时候,我们怀念这些食物,并非单纯要追求舌尖上的滋味,而是那些熟悉的食物承载了人们对故乡亲人的思念,这是一种对自小生长的文化土壤的眷恋。饮食文化的形成,是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有意或无意的共同意志,它可能受到当地环境、风俗、文化等各方面的影响,也会随着这些因素的变化而不断变化。幸运的是,古人用诗文把他们的饮食文化记录了下来,让今天的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文字去想象和揣摩他们当时的心境。
距离苏轼站在河边感叹河豚肥美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千年,但河豚的美味没有变化,人们对河豚的喜爱也没有变化,记录着他们故事的那些文字我们今天仍然能看懂。站在后人的视角去回看这些故事,体会文化的变迁,实在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