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即将过去,气温回升,春天近在咫尺,这个时候,谁能最先感受到春天的气息?苏轼给出的答案是:“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天到来,对于没有蔬菜大棚的古代人来说,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青菜可以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给冬天里渴望绿色的味蕾带来满足。
在我们的印象里,苏东坡是一个在吃肉方面特别有心得的人,像东坡肘子、东坡肉早就成了传世名菜。但是一个真正的“老饕”自然不能只在吃肉上花心思,而应该在饮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发掘出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
很多人不爱吃菜只想吃肉,觉得青菜没味道,勉强吃一些也是为了补充营养。但苏轼不这么认为,在那些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日子里,故乡种类繁多的青菜是他无比想念的美味。为此他专门写过一首诗,就叫《春菜》:
蔓菁宿根已生叶,
韭芽戴土拳如蕨。
烂烝香荠白鱼肥,
碎点青蒿凉饼滑。
宿酒初消春睡起,
细履幽畦掇芳辣。
茵陈甘菊不负渠,
绘缕堆盘纤手抹。
北方苦寒今未已,
雪底波棱如铁甲。
岂如吾蜀富冬蔬,
霜叶露牙寒更茁。
久抛菘葛犹细事,
苦笋江豚那忍说。
明年投劾径须归,
莫待齿摇并发脱。
诗人写道:蔓菁长出了新的叶子,韭菜的嫩芽破土而出,煮熟的瓜果和荠菜酥烂可口,青蒿凉饼也非常好吃。宿醉初醒,在院子里转转,不同品种的野菜采来都能成为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此时北方还处在寒冷的冬天,处处都还是一片萧索,回想我的家乡四川,冬天也有种类丰富的蔬菜,尤其是白菜、葛根、笋,还有江豚,让人忍不住怀念。明年一定要找个理由辞官归故里,希望不要等到年老体衰的那一天才能回去。
根据学者考证,这首《春菜》大概写于苏轼在徐州担任知州的时期。苏轼出生地四川,素有天府之国的美称,气候温暖湿润,大面积肥沃的平原很适合种植粮食和蔬菜。所以他在诗中回忆了家乡四川在初春时节可以见到的蔬菜。其中有一些是我们比较熟悉的,比如蔓菁就是大头菜,菘菜就是大白菜,还有荠菜、青蒿等。宦游在外,还生活在寒冷的北方,冬天能吃到的蔬菜种类实在有限,对于“吃货”苏轼来说,更会生出对故乡浓浓的思念之情。所以在诗的最后他才会抱怨,打算明年就辞官回乡。
春季食菜,不是苏东坡的首创,野菜在古代人的食谱中,一直占据着很重要的位置。中华文明发源于黄河流域,是非常典型的农耕文明,在古代生产力不足的时候,肉类稀缺,大多数时候人们都要通过主食和各种野菜来填饱肚子。早在先秦时期,《诗经》里就提到过很多种野菜,比如我们非常熟悉的《关雎》里,就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的句子,记录了人们采摘野菜之后,择菜、洗菜的过程。在唐代,蔬菜还只是作为搭配的食材跟肉一起吃的,到了宋代,则有了单独烹饪蔬菜的习惯。宋代的城市平民饮食生活丰富发达,蔬菜也不光是上流文人的独享,还逐渐成了整个社会都喜爱的一种饮食方式,甚至还有了规模化的蔬菜种植基地和专门销售蔬菜的菜行。
不过,宋代人烹饪蔬菜的方法跟今天不太一样,现代人习惯吃炒菜,宋代人虽然也有炒菜,但更流行吃水煮菜,称之为“羹”。在城市里,羹是非常流行的,市面上有专门卖羹汤的店,种类繁多,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记录过,有头羹、三脆羹、粉羹等几十种。
关于羹的做法,苏东坡专门写过一篇《菜羹赋》。这个时候他因为乌台诗案的影响谪居黄州,领了一个俸禄微薄的虚职,还要被人监视。为了排解心中郁闷,外加补贴家用,他开始在东坡种菜,也因此自称东坡居士。据他自己说,因为太穷了,鱼和肉他都吃不起,只能把收获的蔓菁、芦菔(萝卜)、苦荠煮来吃。
当时的人吃水煮菜,一般会搭配酱料或者葱姜蒜这些厚重的调味料来吃。苏轼则发明了什么都不放,只吃水煮本味的吃法,他认为这样的吃法更能体会到这些蔬菜的“自然之味”。但是作为一个合格的“老饕”,最简单的方法也有自己的讲究,在《菜羹赋》中,苏轼详细讲述了做这道菜羹之前,要先用干净的山泉水把菜洗净,再用树叶和树根烧火,把凝成膏的猪油溶化后,再把三种菜放进锅里,注入山泉水慢慢炖。等到水开,再加入一些豆糁(shēn)也就是发酵调制过的黄豆碎继续炖。这个过程中,不要随便搅动,也不能加醋、酱油、花椒、桂皮这些常用的重口味调料。直到蔬菜和豆糁都炖烂了,就可以享用这碗甘美酥烂的菜羹了。
苏轼认为做出了这道菜羹,自己的厨艺已经可以比肩厨师的鼻祖易牙了。不过,看了这道菜的烹饪方法,作为现代人,我们实在很难想象一碗加了猪油,不放调料的水煮菜会有多美味。不过,苏轼留给我们的不仅是一道菜的烹饪方法,更是随遇而安、百折不挠、浪漫又坚强的生活态度。
在诸多野菜中,莼菜非常受人青睐。南宋词人辛弃疾有一首《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里面有一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化用了西晋文学家张翰的一个典故。张翰的家乡在吴国,也就是今天的苏州一带,在西晋时期,他在洛阳当官,因为想念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干脆辞官回乡去了。如果从严肃历史的角度来看,他说想念家乡的美味,其实只是一个避免卷入政治斗争的借口,但这种对家乡口味的眷恋和思念,真实地打动了很多人。这个典故在后来被称为“莼鲈之思”,江南一带的莼菜也因此在饮食文化里占据了一席之地。
很多诗人的诗词中都提到过莼菜,唐代白居易有:“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元稹有:“莼菜银丝嫩,鲈鱼雪片肥。”宋代陈瓘写过:“莼菜鲈鱼好时节,秋风斜日旧烟光。”苏轼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种美味,他说:“每怜莼菜下盐豉,肯与葡萄压酒浆。”陆游回想莼菜的时令情景是:“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
说起陆游,似乎我们脑海里总会浮现一个忧国忧民满脸严肃的形象。其实陆游也是一个对享受生活很有心得的人。民间有谚语称:“三月三,荠菜赛金丹。”因为荠菜甘甜,做菜有一股清香的味道,所以陆游很爱吃荠菜。他写过一首《食荠》:“小著盐醯助滋味,微加姜桂发精神。风炉歙钵穷家活,妙诀何曾肯授人。”陆游的吃法就跟苏轼不一样,苏轼的水煮菜强调不能放调料,要慢慢煮出食材本来的鲜甜味道,陆游则要搭配着盐和酱,再加一些姜和花椒来提振精神,这样吃起来才趣味盎然。
到了明清时期,烹饪技术更接近现代,人们吃蔬菜的方法也跟今天越来越像。写出《随园食单》、一生致力于记录各种菜肴做法的袁枚,非常喜欢吃豆芽。他认为豆芽口感又柔软又脆,要把它炒到熟烂,让调料入味,才更好吃。他还有个比较奇妙的吃法,是用豆芽搭配燕窝吃,认为这样是用极为常见的食材搭配极为名贵的食材,别有一番风味。想象一下这个味道,还真说不好这是不是一道“黑暗料理”。
以上说的这些,都是野菜之于文人雅士的生活情趣,而野菜对于古代普通百姓,则是性命攸关的存在。年成歉收、青黄不接时,野菜是最重要的果腹食物,也是帮助人们度过饥荒、封建王朝维持统治安定的重要依仗。即便在风调雨顺的正常年景,人口多一些的务农家庭,也要依靠挖野菜来维持温饱。从唐朝开始,人们把每年二月二定为挑菜节。此时正值春暖花开,人们结伴出游,踏青赏春,顺便挖野菜回家。久而久之,吃野菜也积累了不少代代相传的知识,到了明代便出现了专门教人挑选、辨别野菜的著作——《救荒本草》。这本书的作者一定会出乎你的意料,他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五个儿子朱橚。朱橚的封地在今天河南开封,自古灾害多发。见多了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朱橚决定开发一切可食用的植物。于是他找了个院子种上各种野菜,自己观察、记录,还找了画工画图,最终完成了这本书。如果朱橚生活在今天,可能会成为一位优秀的植物学家吧!
我们今天早就不用为填饱肚子发愁了,在吃这方面考虑得更多的是如何吃得健康营养、新颖有趣。所以我们可以跟随着苏东坡这些文人雅士的脚步,“附庸风雅”一番:在春天里,你可以像杜甫一样“夜雨剪春韭”,可以像《诗经》中的女子一样,去采一捧荇菜,还可以像苏轼一样煮一碗原汁原味的菜羹。他们提到的韭菜、蒌蒿、芦菔、莼菜、荠菜、豆芽等,都是我们现在常常见到的蔬菜。因为有了蔬菜大棚技术,我们能吃到这些蔬菜的时间已经不局限在春天了,但在合适的时节吃一道应季的蔬菜,再读上一首与之有关的诗,也算是属于春天的仪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