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亚亭送李元元回家。
沿着亚亭进山的乡村公路一直往里走,同行的还有佘锦发和她的妈妈。
佘锦发应该是全校最幸福的孩子了,爸爸在外打工,妈妈一年到头在家陪着他。妈妈三十多岁才生了他,他也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特别宝贝。一路上,妈妈话不多,佘锦发哇啦哇啦说个不停,给妈妈看今天刚学会折的纸飞机,告诉妈妈上课答对了老师提的问题,还唱《颠倒歌》给妈妈听……一路上小嘴没停过。有妈妈陪伴的孩子性格大约会更开朗些吧。
佘锦发家离学校不远,就在公路边,没走多久,就看见有一只小黑狗等在路边,看见他们,小黑狗汪汪汪叫着冲了过来。冲到佘锦发面前,一跃,就到了他怀里。
佘锦发边走边逗小狗玩,妈妈揽着他的肩头……李元元站住了,看着他们的背影,亚亭看懂了她的眼神。
“想妈妈啦?”说完亚亭就后悔了。
果然,她别过脸去,说:“才不!”
太阳朝西山沉去,将脚下的路涂抹成了金红色。路边的稻子黄了,穗子沉甸甸地垂着,稻田中间杵着一个稻草人,戴了一顶破草帽,伸得笔直的手臂上悬了一把大蒲扇,扇子随风悠悠地摆着。菜地里有人在浇水,长柄的大瓢舀满了,稳稳地横向里一扫,水瞬间薄薄地铺展开来,让夕阳辉映得名贵的绢帛一般。路边的败酱草开着明黄色的小花,三月的油菜花一般热烈。一丛一丛的青葙,蜡烛似的立着,顶端是紫色的,犹如紫色的光焰。
元元到底是孩子,闷闷地走了一段,看见不远处的田埂边有一树野果子,果子是暗红色的,花生米大小,就跑去掰了两枝,递给肖老师一枝,自己一枝。
亚亭揪了一颗放在嘴里,酸酸甜甜的。“好吃,叫什么?”
“蛇泡。”
见老师吓着了的样子,元元嘻嘻一笑:“名字吓人,可以吃的。”说着,又揪了一颗放在嘴里。
亚亭相信了,把嘴巴凑过去直接咬了两颗下来。俩人边走边吃,吃得嘴唇红艳艳的,抹了唇膏一样好看。
吃完野果子,元元指了指前面一条岔路边立着的一栋房子,不说话。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房,已经封了顶,但好像停工很久了,四周杂草丛生。
亚亭突然明白了:“那是你的新家吧?”
元元点点头,盯着它看,不吭声。
“其实你可以让它早点建起来,想建成什么样子就建成什么样子,知道怎么做吗?”
元元迷惑地看着肖老师,摇摇头,突然眼一亮,说:“画它?”
“对呀,画你理想中的家,你想它是什么样子,就画成什么样子。还有,要想房子早点做起来,你还真可以做一件事。想想,是什么?”
元元不用想都知道:“就是每天按时到校,好好学习,爸爸妈妈才能安心打工,多挣钱,把房子早点建起来。”
这些道理爷爷和杨老师都和她说过,她懂,可懂是一回事,做好又是一回事。每天睁开眼睛,想着要走那么远的路去上学,元元心里就发怵,就想赖,想躲,想逃,特别是刮风下雨的时候,走到学校,鞋子里都是水,走起路来咕叽咕叽直响;冬天,风吹到脸上就像是用细竹枝在抽,咝啦咝啦地痛……当然,如果妈妈在身边,天天接送……也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盖新房子要钱,妈妈得去打工。搬来新房子,上学只要走二十多分钟吧,都是平坦的公路。为了让这一天早点到来,她就应该每天按时到校,好好学习——唉,又绕回去了。
亚亭看着她粉嘟嘟的脸,亮晶晶的眼睛和嘴角微微上翘的唇,觉得这孩子长得挺乖巧的,让人爱怜。
再往前走一段,公路就没了,这才走了一半,另一半是山间小道,沟沟坎坎,一直都是上坡的路。没多久,亚亭就开始有点喘,走热了,把外套脱了系腰上,元元也学她的样儿。亚亭要帮她背书包,可她坚决不让,说前面有一段路挺难走的,意思是老师能自保就不错了。
事实上,这段难走的路根本就不是路,是一块狭长的陡斜的玉米地,玉米已经收了,又很长一段时间没下雨,鸡们有事没事就在这里划拉,地面上一层浮土,特别滑,有一段,亚亭几乎是手足并用爬上去的。元元告诉她,春天发大水把路冲毁了,没人修,这块玉米地就成了上学的必经之路,每天走,似乎也习惯了,还不时回头鼓励她:“肖老师,快到了,那就是我家。”
亚亭抬头,看见半山腰绿树掩映着一栋土墙黑瓦的房子……
终于到了,亚亭站定,看见下面还零星地散落着几户人家,元元家在最顶上。
亚亭不由得又想起了上课时元元说的迟到的理由:“因为没有公共汽车。”的确,没有公共汽车。
元元爷爷忙着给老师倒水喝,元元奶奶倚在门边看着她,只是笑,衣服穿了一层又一层,最外一层只有两粒扣子。亚亭才想起杨老师介绍学生家庭情况时说过,元元的奶奶有轻微的智障,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元元拿不出什么来招待老师,就把自己养的小猫抱来给她玩。小猫浑身雪白,眼睛是蓝绿色的,像阳光辉映下湖面的颜色,特别漂亮,也温顺。亚亭摸它,它就喵喵喵嗲声嗲气地叫。
元元爷爷要留肖老师吃晚饭,她推辞了,说一会儿天色暗了下山的路更难走,元元爷爷就把她送到了公路上。老人口讷,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路上只翻来覆去重复一句话:“我家元元聪明,老师辛苦,多教教她。”
路过元元家的新房时,亚亭站住了,远远地看,想着它落成以后的样子,心里替元元期盼着,也预支了一份乔迁后的喜悦。
天光暗了下来,西天,朱红色的云被泼进了墨汁一样,晕染得斑驳起来,看着,有了沉甸甸的质感,似要往下坠去。
路边,一大蓬的千里光开得耀眼,黄灿灿的,如同秋天正午的太阳。亚亭采了一把,想着回去找个瓶子插上,突然瞥见路中间横着一条蛇,不长,半尺左右,翠绿的身子,十分妖娆,却像是被亚亭施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亚亭也屏住了呼吸,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她是被蛇施了魔法。好一会儿,魔法解除,蛇扭动起来,从容优雅地滑进了草丛。
亚亭松了口气,害怕又有点依依不舍:好漂亮的小蛇!应该是无害的吧?她盯着草丛,看它会不会出来道个别,但小蛇一去不复返。亚亭继续往前走。
刚才爬山累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凉爽了,秋天的风带着瓜果的清香拂过来,感觉整个人都通透了、轻捷了,心也欢愉起来,亚亭想不起来上次体验到这种无端的欢愉是什么时候了。她手里握着一束野花,橙色的拉链卫衣敞着,迎面的风将它微微鼓起,脚下的步子像是踩在弹簧上,几乎是雀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