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课,杨老师让所有孩子先集中在大教室,向大家介绍肖亚亭老师。
“这个肖老师瘦瘦的。”
“肖老师会和我们玩积木吗?”
“肖老师会教我们跳舞吗?”
“肖老师会画蘑菇屋吗?”
“肖老师能把脚放在耳朵边吗?”
“她有很多帽子吗?”
…………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两位老师对视了一下,也不管,让孩子们尽情去对比、期望、想象……
昨天晚上,杨老师向亚亭介绍过,青木塔小学地偏学生又多——最多的时候有三四十个呢。这些年陆陆续续来过三位支教老师:李老师胖胖的,是一位护士,特别喜欢喝奶茶,每个周末一定要辗转去县城连喝三杯奶茶才算是过了周末,她不爱动,却特别有耐心教孩子们玩各种拼图;吴老师是一位电视台的记者,课余喜欢背着相机山上坡下去拍照,也会把孩子们带到田野里,让他们和抽穗的稻子合影,和潺潺流淌的溪水合影,和开满了黄灿灿小花的丝瓜架合影,也会和佘婆婆的牛群合影……不过,李老师、吴老师教过的孩子都去山下的中心小学读书了,现在这些孩子只知道沈老师。沈老师是上海人,多才多艺,唱歌、跳舞、画画都会,校园墙壁上的那些画都是她画的,人也时尚漂亮,有很多有檐没檐、五颜六色的帽子,孩子们背地里叫她帽子老师。
等大家终于安静了下来,亚亭才说话:“我是瘦瘦的肖老师,我很乐意和大家玩积木,不过我不会画画,跳舞也不行,但我可以教大家唱歌,读故事,还有折纸,我会折飞机、船、小鸟、衣服裤子什么的,大家想不想学?”
“想,想!”
“肖老师你会折机器人吗?”
“你会折爸爸妈妈吗?”
“现在就教我们。”
…………
杨老师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大家安静下来,亚亭继续说:“刚才有同学说把脚放在耳朵边,是什么意思?”
杨老师笑了起来,说:“是瑜伽里的一个动作,沈老师练瑜伽,给大家表演过。”
“这个,我也不会,”亚亭做了一个苦相,“我只能把鞋脱下来放在耳边。”
这个不会孩子们能体谅,毕竟是个高难度的动作。最后,大家要求肖老师在纸板飞机上签名。
昨天晚上参观学校的时候,亚亭就注意到了这个纸板飞机,它就悬挂在教室的正中央,差不多有一张桌子那么大,昂扬的姿态,像是时刻都准备着从教室里飞出去。这是沈老师临走的时候网购的,然后带着大家一起拼装好,沈老师、杨老师和所有的孩子都在上面签了名。现在大家要肖老师也签名,是表明大家认可了她吧!
有孩子递过来水彩笔,有孩子替她扶凳子,不过亚亭不需要站在凳子上写,她伸长胳膊,努力踮起脚,就够着了。
“哇,肖老师好高呀!”
“比沈老师高多了。”
听到这样的议论,亚亭心里多少平复了一些,刚才,说实话,有点受挫。
签完名,亚亭带学前班的小朋友回活动室。
两位老师已经分好了工。杨老师教二年级,亚亭教一年级和学前班。每天,杨老师先给二年级上课,布置作业,去准备午饭,亚亭就接着给一年级上课。
亚亭刚把学前班的四个小朋友带回活动室,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老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找杨老师。
“杨老师,气人,太气人了。这个女伢子!”他气喘吁吁的,又叹气,又摇头。
“李元元又不肯来上学?”杨老师问。
“来了来了,左哄右哄都走到下坎那里了,就再也不肯走,拖都拖不动。杨老师可不可以去……”
他是李元元的爷爷,他想让杨老师过去把李元元拽来上学。
昨晚,杨老师向亚亭介绍一年级几个有特点的孩子时,说到李元元。这孩子话不多,安安静静的,也聪明,教什么一学就会,喜欢画画,可脾气倔得很,常常迟到,有的时候干脆就不来。学前班的时候就是这样,杨老师念她还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不能再由着她了。每次批评她,她就垂着头,一声不吭,第二天照样迟到。杨老师没辙了,就来硬的,罚她抄生字、下蹲、跳绳,都不管用。
她爷爷说,这孩子做事实在磨蹭,早上赖床,叫三四次才会慢腾腾地起来。吃东西也慢,一口饭含在嘴里,嚼半天也不往下咽。有时等得实在没了耐心,抬手要打她,可巴掌还没落到身上,人就哭开了,这一哭你就等着吧,从大哭到抽抽嗒嗒再到完全收住泪,半节课的时间都过去了。
爷爷实在烦了,就给儿子儿媳打电话:“这女伢子太娇了,我是带不了啦,你们回来,要不然就带走。”
有一两次,妈妈真的回来了,陪了几天,天天送她上学,接她回家,一分钟都没迟到过,可妈妈一走,又是老样子。大人们明白了,这孩子是故意的,不想让妈妈出去打工了,在家陪她。这怎么可能。家里的新房子才盖好了一半,不出去打工挣钱,新房子怎么建得起来?
这些都是元元爷爷边走边告诉亚亭的——亚亭让杨老师继续上课,她同元元爷爷去。
也许是因为没见过的新老师,也许是亚亭许诺了放学后送她回家,没费多少口舌,元元就跟着她走了。
因为元元经常迟到,上语文课的时候亚亭就把第十六课的《一分钟》提到前面来先上。她先把课文读了一遍,大家不住地看李元元,因为课文里的孩子也叫元元。
亚亭讲读完了课文后提问:“元元为什么迟到了20分钟?”她点李元元来回答。
李元元站起来,垂着头,不说话。亚亭又问了一遍。
“元元多睡了一分钟,公共汽车开走了,他等了好久才等到。”李元元终于细声细气地说。
“那你上学经常迟到,是为什么呢?”
李元元垂着头,嘟哝了一句。
亚亭没听清,问:“什么?”
“她说因为没有公共汽车。”坐在她旁边的男生大声说。
大家都笑了起来。亚亭想想也觉得好笑,她居然找这个理由——后来亚亭才知道,没有公共汽车,这还真是个理由。
上完了两节课后,亚亭让一年级的孩子也集中到学前班的活动室,教他们唱《颠倒歌》。她把第一段的歌词写在黑板上:
小小老鼠森林里面称大王
大狮子害怕那个小老鼠
蚂蚁扛大树
大象没力气
事情全颠倒
哈哈,你说多可笑
小时候在幼儿园学了不少歌,这首一直没忘。记得老师教完第一段时停了下来,让小朋友们自己想第二段的内容,还有什么可以颠倒过来。答案五花八门,可以颠倒过来的东西太多了,亚亭居然蒙对了一个:小鸟在水里游,鱼儿在天上飞。
第二段里真就有这样一句:
小小鱼儿飞呀飞在蓝天里
小鸟儿游呀游在大海里
公鸡会下蛋
母鸡喔喔啼
事情全颠倒
哈哈,你说多可笑
有很长一段时间,亚亭一天到晚就哼这首歌,除了好玩,还觉得有一句歌词是自己写的。
现在亚亭也如法炮制,问:“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颠倒过来呢?”
十几个孩子,都一声不吭,眨巴着眼睛望着她——新老师第一天上课,都有点认生呢。亚亭朝大家扫了一眼,目光在角落里的一个女孩脸上稍稍顿了一下,那女孩立马垂下了头——事实上,她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杨老师之前介绍的几个比较特别的孩子中也有她,她叫石晓慧,两岁那年的冬天,不慎跌进火塘里,鼻子以下的部分重度烧伤……亚亭第一眼见到她时,心里一凛,接着是万般怜惜,也惊讶这孩子的眼睛:好美的一双眼睛,山间的清泉一般澄澈,睫毛浓密纤长,如浸濡在泉边的水草!
亚亭的目光绕过石晓慧,拿了名单来点。
“佘敏。”这是班长,杨老师特意在名字后面注明了。
站起来一个男生一样的女生,皮肤黑黑的,头发比男生的长不了多少,眉眼间还真有几分英气,个子比其他孩子高出许多,也是年龄最大的一个,七岁多了。佘敏有两个姐姐,大人们特别希望她是个男孩,从小把她当男孩养,她自己也觉得做一个男孩一样的女孩没有什么不好。
“佘敏会爬树,邓鑫会跳舞。”
没想到她拿自己说事儿,大家都笑了起来。
“谁是邓鑫?”亚亭问。
一个长得挺壮实的男生站了起来,圆鼓鼓的脸,头发浓密,虎头虎脑的样子。亚亭记得杨老师给她介绍过,邓鑫是一年级的孩子王,聪明好动,玩起来鬼点子多,连二年级的孩子都听他的。
佘敏是女孩,会爬树,邓鑫是男孩,却会跳舞,可不是颠倒了吗?
“佘锦发。”亚亭觉得这个名字老气横秋的,就叫了。
没想到是一个眼睛又黑又大的小男生,学前班的。他的大眼睛盯着亚亭骨碌了一圈又骨碌了一圈后说:“冬天穿短袖,夏天穿羽绒。”
“不错,这是把季节的衣着颠倒过来了。”
现在教室里的气氛活跃多了,邓鑫把手举得高高的,亚亭点了他。
邓鑫站起来,挺直了腰,大声说道:“桥在天上飞,云在地上走。”
这两样东西颠倒得有点离奇,亚亭不知如何点评,只笼统地说:“不错,很有想象力。”
邓鑫对老师的点评似乎不太满意,想了想,又说:“有的桥没有腿跑得飞快,有的桥有四条腿站着不动。”
这个……也不算是“颠倒”了什么吧?而且,他怎么总拿“桥”说事儿?上了“桥”就下不来了。
“桥哪有腿?”有孩子提出异议。
“当然有,我爸建的铁路桥,有四个桥墩,那就是桥的腿,我爸发了照片过来,我看过。”邓鑫瞪着那孩子,大声说。
“你爸爸是修桥的?”亚亭问。
“是呀!”那口气像是在责怪她连这个都不知道,接着又补充道,“他修过两座桥,现在在修第三座!”骄傲的神情让人觉得他爸爸不是参与修桥的农民工而是桥梁总工程师。
邓鑫的神情感染了亚亭,她由衷地说:“你爸爸真了不起!”
邓鑫满意地坐了下来,不在意肖老师对他的“颠倒”没做任何点评。
亚亭没再提问,直接把第二段的歌词写在了黑板上,然后教唱。孩子们学得很起劲,边唱边嘻嘻哈哈地乐。
亚亭发现,石晓慧也会跟着唱,跟着乐,还是挺活泼的。课间的时候和大家一起玩,有说有笑,相处得很正常,大家也都习惯了,没有谁会对她另眼相看。杨老师说对了,别太关注她,否则她会很紧张,不自在。
看见杨老师在厨房忙活了,亚亭就让一年级的孩子们回教室写作业,学前班的玩积木,自己去厨房帮忙。洗菜、切菜,还是能做的,就是不如杨老师利索。
饭用电饭煲煮,菜是在柴火灶上炒的,亚亭好奇,也翻炒了几下,觉得在大铁锅里炒菜很爽,可以甩开膀子大幅度地挥动锅铲,火力也足,灶膛里的柴火烧得噼噼啪啪直响。很快,萝卜炒肉丝的香味就弥漫开来,辣椒味呛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有孩子被香味逗引得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
吃午饭的时候出了些状况。
厨房门口横两张课桌,菜用大盆装了摆上,亚亭打饭,杨老师打菜,学前班的几个孩子先吃,一二年级的排队。邓鑫来晚了,几乎排在了最后,等了一会儿没了耐心,就往前插队,后面的孩子不干了,大声举报:“邓鑫插队!”
杨老师头也不抬地说:“邓鑫,想饿肚子是不是?”
谁要不守规矩插队,惩罚就是干脆让他饿着。
邓鑫只得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可千不该万不该,刚才举报的那个男生打到了饭菜后,特意走过来冲着邓鑫得意地怪笑。那个男生长了一对引人注目的招风耳,就得了个“八戒”的绰号,二年级的,耳朵虽大却不长个,比邓鑫矮半个头,又老喜欢招惹他。邓鑫气不过,悄悄伸出腿去,八戒往嘴里塞了一口饭,冲他故意吧唧,没留神脚下……叭!摔了,饭碗滚出老远。饭碗是统一的不锈钢碗,经摔,可饭菜全撒了。八戒哇的一声哭了,邓鑫傻了眼。
杨老师说:“邓鑫现在是你的学生,你处理吧。”
亚亭把八戒拉起来,安慰他止住了哭声,又让邓鑫把碗捡起来,洗干净,重新打了饭菜端给八戒,向他赔礼道歉。邓鑫一一做了,可薄薄的嘴唇闭得铁紧,眼皮耷拉着,不管亚亭怎么苦口婆心,“对不起”三个字就是说出不来。
亚亭恼了,吓唬他说:“不道歉就不许吃饭。”
没想到邓鑫一拧到底,他宁愿饿肚子也拒绝向八戒道歉。亚亭后悔了,这可是自己当老师的第一天,就饿孩子的肚子?
下午第一节课后,亚亭组织大家做游戏:抢凳子。游戏规则不是没抢到凳子的表演节目,而是连着三次第一个抢到凳子的有奖品。
亚亭,这个游戏的组织者“作弊”了。孩子们围着几张凳子转圈跑,每次瞅准了邓鑫跑到凳子边就果断地叫停。这孩子本来就灵活,又有老师暗中相助,自然三次都第一个抢到凳子,顺利地拿到了奖品——一包饼干。他立马拆了,嘎嘣嘎嘣吃得津津有味。
杨老师见了笑着对亚亭说:“这下你心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