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没多久,亚亭就觉得杨老师挺好相处的。
她有什么说什么,说话语速也快,却不让人觉得聒噪,皮肤是山里人少有的白皙,一笑,眼睛弯弯的,眼周泛起细碎的皱纹。和亚亭只是初识,倒给她一种投缘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在陌生的环境里有了几分认同感和安全感。
校长们没有留下来吃晚饭,下山去了,学校里事多。
杨老师的家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是亚亭的家。亚亭住楼上,说实话,条件比想象的要好,特别是她住的这间屋子:亮堂、整洁,铝合金的窗,窗前一张写字桌,坐在桌前,能看见对面的山,一重叠一重的,亚亭数了数,一共七重,最后一重淡得像一抹云影。亚亭觉得,就算什么都不干,只傻傻地坐在桌前,窗外也是一幅看不厌的景致。
亚亭收拾行李,杨老师下楼去做饭。
晚饭时,亚亭吃到了一道以前很难吃到的菜:菌子炒肉,特别鲜美,有一种丛林里植物的气息。菌子就是蘑菇,杨老师下午才到后山上捡的,能不鲜吗?亚亭吃得咝哈咝哈的,太辣了。杨老师直道歉,说放辣椒的时候已经很克制了,但习惯了,一不小心就放多了。这里几岁的孩子都吃辣椒,中午学校的菜也是辣的……亚亭就知道了,吃辣椒,是她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吃过饭,她们坐在门前聊天。远山苍茫,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燃烧的山火,坎沿芭茅草毛茸茸的穗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霞光勾勒出它们的轮廓,连穗子的芒尖都清晰可见,有一种舞台布景的效果。
“坐在门前都能看到这么美的景。”亚亭赞叹道。
“以后你可以天天看。”杨老师笑着说。
“你看了多久?”
“十多年了。”
杨老师不是青木塔的人,她是嫁到这里的。丈夫也姓佘,很能干:用房前屋后的草药给人治跌打损伤,帮人掐算新屋上梁或是新媳妇进门的日子,主持红白喜事,写对联,吹唢呐……,人人都管他叫佘师傅。佘师傅成天在外面忙,不常回。杨老师本来也在城里打工,一儿一女由爷爷奶奶带着,后来,老人年纪大了,体弱多病,杨老师就回到村里做了代课老师,方便照顾孩子。孩子大了,进城读大学去了,杨老师又想出去打工,可走不了啦,找不到人来接替,学校离不开她。虽说这几年都有支教老师,但支教老师是留不下来的。何况,有时想想,杨老师觉得,恐怕自己也离不开学校、离不开孩子吧。每天每天,上课,先给一年级的孩子上,布置作业;再给二年级的孩子上,布置作业,就得去做午饭了。下午,上了两节课后,会陪学龄前的小朋友玩玩,给他们读故事,陪他们搭积木、涂涂画画……十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若出去打工,钱虽挣得更多,可她吃不准,与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截然不同的打工生活,真是自己需要的吗?
她们正聊着,亚亭手机响了,一看是妈妈打来的。
“妈……还没呢,快下班了。”亚亭说着,给杨老师使了个眼色。
妈妈老生常谈,叮嘱她“注意身体,别老叫外卖,回去自己做点”,就挂了。
“是瞒着家里来的吧?要不,肯定不让。”杨老师说。
亚亭笑了笑。不告诉妈妈倒不是怕她阻止,因为亚亭要做的事她是阻止不了的。支教的申请批准之后,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有几次打电话都想告诉妈妈,可话到嘴边又不想说了。下次再说吧,每次都这样想,下次又推下次,终于就没了“下次”。
让亚亭奇怪的是,知道自己不久就要去山里做支教老师了,心里反倒格外踏实,工作努力,和上司同事有什么过节也一笑而过。去了几趟书店,抱回一堆适合孩子读的书,绘本、童话、小说什么的,要去当“孩子王”了,得先借助这些故事进入角色,作为乡村教师,她希望自己至少是合格的。临近出发的日子,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书,还有就是房子要提前退租,这个比较麻烦,显然,是她违约了,按合同要罚款,和房东磨嘴皮,少罚点,毕竟事出有因……
聊了一会儿,杨老师带她去看学校。
学校很近,就在台地下面,走过一溜石阶,几分钟就到。但学校完全不是她想象的样子,铁栅栏的门,大而无当,能开进大卡车去,一栋红砖房,一二年级上课的教室、学前班的活动室、厨房、老师办公室,再过去就是厕所。房子前面的院子还算宽敞,靠院墙的地方有一排松树,四棵——为什么是松树,不是竹子,更不是大樟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亚亭不喜欢松树。
杨老师告诉她,这里好多年前是村委会,后来村委会搬到山下去了,这里就做了小学。难怪,完全不是一所学校的格局,还好有墙壁上那些画,让这儿有了几分校园的气氛。
靠大门的墙壁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蘑菇屋,弧形的红底白圆点的屋顶,蓝色的门窗,门口堆了几个金黄的南瓜,蘑菇屋旁边有一行竖排的字:“青木塔小学。”院墙上是一个荡秋千的孩子,橙色的衣裙顺势飘起,有几片树叶随风飘落,孩子的脸上笑容灿烂。教室的外墙上也有一些卡通图案:大树、太阳、小动物、孩子的笑脸、天使的翅膀……
看了学校回来,天就黑尽了,一抬头,忍不住“啊”了一声。星星,那么多,又那么亮,晃眼,让深蓝色的天幕衬着,每一颗都似乎有一份价值连城的名贵。关键是,空气是通透洁净的,每一缕星光都能径直倾泻下来,不被遮蔽。亚亭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星空,城市的夜晚太过亮堂,那些闪烁的霓虹混同尘埃锁住了来自天穹深处的光,看不甚明,久而久之,也就忘记抬头看天了。
亚亭想起了一首诗——《星星》,就试着在心里默念:
当夜色降临
我站在台阶上倾听
星星蜂拥在花园里
而我站在黑暗中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
你别赤脚在这草地上散步
我的花园到处是星星碎片
亚亭抱回的那一堆书中,有一本童诗集,那天晚上随手拿了来读,读到这一首心里一动,推开窗子,一股热浪扑进来,抬头去看天,天空混沌,是一种可疑的灰黄色。对面是一家发廊,分贝很大的摇滚乐从里面涌出来,快递小哥的摩托不时呼啸而过。亚亭赶紧关上了窗子,接着读诗。那天晚上,亚亭读完了半本诗集。虽是中文系毕业,但她对诗也说不上有特别的爱好,可那天晚上读来,特别是那些清浅、明亮、睿智又充满童趣的给孩子读的诗,让她有一种天地廓清敞亮的感觉,几首特别喜欢的还背了下来。
“听,一颗星星落地作响。”此刻即便秋虫喧嚣,不时有狗叫声传来,亚亭相信,真有星星落下来,那脆响声她肯定能听见。
这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还没有睡着就有了一种进入梦境的感觉。没关窗,星光洒进来,房子里的一切轮廓模糊,像是悬空浮着。几声狗叫声远远传过来,越发显得周遭万籁俱寂。被子显然是晒过的,散发出干爽清香的太阳味,一个念头犹犹豫豫地从心底涌起:莫非,今晚能睡个好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睡眠就如一个学坏了的小妖精,常常飞檐走壁、翻墙打洞,整个晚上亚亭都在和它斗智斗勇,弄得筋疲力尽也无法将它驯服。
可今天晚上,这个小妖精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变得乖巧温顺,很快就适应了山里的第一个晚上,带着亚亭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