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桐用了一个晚上,在网上搜集整理出前往光荣镇的“攻略”。
妈妈再也没有了阻止他只身前往光荣镇找爸爸的理由,只能按着攻略,把吴桐送到三百公里外那个叫五河的车站。那里每天早上有趟班车,经过八九个小时、二十多个站点后,大概当天下午四五点到达光荣镇。
吴桐的脸上洋溢着急于远行的欢乐,妈妈却为他遥远路途上可能遭遇的诸多不确定因素而忧心忡忡。
吴桐小大人一样劝慰妈妈:“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的安全我自己可以负责。”他虽这样说,妈妈的担忧却仍像阴天的乌云一样布满脸庞。
司机打火启动车子,等着准点出发。
妈妈隔了车窗不停地嘱咐吴桐:“系上安全带,把背包随身带好,路上别光顾着睡觉。”妈妈顿了一下,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急需叮嘱儿子,却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还要说什么,就再次提醒吴桐,到了光荣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个电话报平安。
吴桐看似耐心地听着妈妈的叮咛,其实恨不得司机即刻就发车。他迫不及待要去陌生的光荣镇寻找爸爸。
“记得呀,一定要记得呀……”妈妈把之前叮嘱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车子在吴桐的渴盼里终于开动了。
妈妈还没说完,便追着缓缓前行的汽车加快了语速继续叮嘱。
吴桐隔了车窗对妈妈说:“再见!”
妈妈这时才不得不停下来也跟他“再见”。
妈妈终是落在了车子后面。
吴桐突然想到:爸爸每次去导弹旅是不是也坐这趟车?他提醒自己见了爸爸一定记得问。
吴桐脑子里有太多的问题急于从爸爸口中得到答案。他想起爸爸就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爸爸为什么半年多没有回家。是真的忙呢,还是找的借口?这次一定要当着爸爸的面问个清楚。
吴桐相信爸爸不会骗他。
爸爸不会撒谎,他从来都是吐字如钉,说什么,就一定是什么。吴桐越想到这里就越是担心,他怕爸爸真的告诉自己“离婚”的结果。他想着,若果真那样的话,倒不如听到爸爸的谎言。
车子行进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摇晃颠簸如漂在汪洋大海里的小船。
吴桐睡着了。他捕捉到一个恍惚离奇的梦。
他梦见爸爸在车站接他,他却并不认识爸爸。爸爸自我介绍说是爸爸,他才认出来。爸爸把他高高举起,架在自己脖子上。爸爸驮着他穿过了一边是山、一边是河的热闹集镇。集镇上的人可真多,有卖东西的,有买东西的,也有不卖也不买只是四处看看的。他要糖葫芦,爸爸就给他买糖葫芦;他要一种从没见过的果汁,爸爸就给他买果汁;他提出在充气城堡里寻找一只被陌生人藏起来的玩具小鸭子,爸爸就把他放进了充气城堡。一阵风来,充气城堡被吹上了天,他看见集镇上的人越来越小,河流越来越细,高大的山也越来越矮。他大哭着找爸爸,却看不见爸爸。充气城堡飘到了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他在惊恐中声嘶力竭地大喊着爸爸。
吴桐被自己在梦中的叫喊声惊醒。他四处看看,才意识到刚才的经历只是梦里的虚惊一场。
吴桐匆忙擦掉梦里横淌满脸的眼泪。悲伤却未能擦掉,他心里隐隐生疼。
车子继续行进在盘山路上。
吴桐不敢睡了。他看向车外,高处的山上全是树,葱茏的绿色把山严严实实覆盖了,低处的河流曲曲折折流淌,像是匆忙去赴一场山下的聚会。
吴桐又不可阻挡地思念起爸爸。
爸爸每次回到家里就跟打仗一样,应承吴桐一件又一件事情,似乎要突击完成对儿子一直亏欠着的责任。可是,爸爸回家的时间总是那么短,往往应承的事情一大半还没兑现,又不得不走了。吴桐想起,就在半年以前,爸爸本来说好要带他去动物园喂长颈鹿,可是没等去呢,就被一个电话叫走了。吴桐为此记恨了说话不算数的爸爸很长时间。他怨恨中的爸爸是高个子,蹲下身子跟他说话的时候就矮了下去,爸爸眼睛不小,笑起来却眯得只剩下一条线。他记得爸爸是满头黑发,可半年前,竟看到爸爸的平头上增加了许多白发。吴桐虽然努力回想,可他对爸爸的记忆却只是头发、眼睛、背影、举他到头顶等这些琐碎的细节或者某种特征,任凭他绞尽脑汁,也拼凑不起爸爸完整的模样。
爸爸成了吴桐脑子里一个大大的问号。
吴桐的注意力又落到高处的山和低处的河。
车子在太阳偏西时到达光荣镇。在此之前,车子在轰鸣声中从一个天坑似的沟底一圈圈爬升,吴桐以为它要沿着这条路开到天上去。到了沟顶,他发现车子并没有到天上,而是来到山山相连里一处稍平坦的山坳。车子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再左拐,没走多远,就到了车站。
刚睡醒的售票员伸着懒腰说:“光荣镇到了!”
吴桐在车子还没停稳的时候,就透过车窗玻璃,按妈妈的叮嘱寻找“穿军装戴军帽”的叔叔,可直到下了车也没找到。正当他犹豫要不要打电话问妈妈的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青年站在他面前:“嘿,你好吴桐!”
男青年伸出手来。吴桐也疑惑地伸出手去。
“我叫王峥,是来接你的。”
“王叔叔好,我叫吴桐,我是——”
没等吴桐说完,王峥就笑着说:“你是来被我接的,对不对?”
“嗯,是。”
两个人都哈哈大笑。
吴桐给妈妈打了个报平安的电话,然后一直好奇地追问王峥为什么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穿军装戴军帽”。王峥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地说:“这是个秘密,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为什么要过几天?我现在就想知道。”吴桐坚持。
王峥接过吴桐的双肩包,背到了自己肩上:“现在不能说。”
吴桐噘嘴表达抗议。
王峥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给吴桐介绍:“小家伙,你现在站的地方就是光荣镇。”吴桐打断他:“我不是小家伙,我都十一岁了。”王峥继续说:“好好好,十一岁的小家伙,你可要记住呀,这光荣镇虽然是个镇,但地理环境简单,只有以十字街为中心延伸到东南西北的四条街道。”
“不会吧?”吴桐喃喃自语,“驻扎着大名鼎鼎导弹旅的光荣镇就这么一丁点儿?”他自顾往南一直冲到十字街的正中央,四下里一望,就把光荣镇的全貌一览无余地收入眼底,镇子的东南西北都被大山挡住了视线。他似乎质疑王峥的介绍,也像怀疑自己的眼睛,问:“这——就是全部的光荣镇?”
王峥确定无疑地答复他:“一点没错,你看到的就是全部的光荣镇,也是光荣镇的全部。”吴桐仍然不相信,他跳上围挡十字街正中央那棵老柳树的青砖花墙,重又扫视了一遍光荣镇的店铺招牌,以辩论的语气问王峥:“你说这就是光荣镇,那为什么这里没有网吧,没有电影院,没有超市,没有饭店?”他站在花墙上俯视王峥,就像咄咄逼人的元帅在质疑自己的士兵。
王峥告诉吴桐,光荣镇不但没有他说的那些,而且四条街道也不长,一不小心就走出去了,再往外就是长满树木的大山。吴桐问他,那山的外面呢?王峥说,是另一重山,并且让皱起眉头的吴桐老老实实待在光荣镇。
吴桐不服:“我要是走出去呢?”
王峥吓唬他:“山里有老虎、狮子、豹子,会把你吃掉的。还有野猪,它不直接吃,而是用嘴拱你,拱得你遍体鳞伤动不了了,它再慢慢吃。”
吴桐当场拆穿他:“你骗人!”
王峥挠着头,嘿嘿笑。
吴桐显然失望于眼前看到的光荣镇,对王峥给他的答复也不满意。他索性用手机在网上查询了一番,可是光荣镇是驻扎着火箭军部队的特殊区域,并没有过多的介绍,只能查到这是一个从秦朝开始就存在的古镇。
吴桐收起手机,悻悻地从花墙上跳下来。
“走吧,咱们先吃饭!”王峥指着北街问吴桐,“想吃啥?”
吴桐跟上王峥:“我想吃火锅,麦当劳也行。”
王峥笑了:“你想多了,这里是光荣镇,没有火锅,也没有麦当劳。”
吴桐一脑门子问号:“那有啥?”
“扯面、棍棍面、干拌面。”王峥说,“三选一。”
吴桐更加疑惑:“这不都是面吗,还有啥选的?”
王峥索性不再征求吴桐的意见,进了面馆就直接点了两碗扯面。
吃完饭后,他们就朝着导弹旅的中转站走去。
吴桐虽然是来找爸爸的,但爸爸在光荣镇南边不悔山的导弹旅,那里是军事禁区,没有通行证谁都进不去。他只能在光荣镇上的导弹旅中转站等爸爸。爸爸执行任务时出山或者完成任务后进山的时候,有可能会在光荣镇停留,那样的话,他就有机会见到爸爸。至于爸爸什么时候出山或什么时候进山,那都是军事秘密,没有谁说得准,所以他只能先暂时住下来。
吴桐豁出去用一个暑假等待爸爸。他提醒自己一定要从爸爸口里听到他和妈妈没有离婚的确定答复。
王峥在前面带路,吴桐虽然跟着走,心思却不在脚下,而是看着刚才已经被他扫视过一番的光荣镇景象。他们经过北街的时候,吴桐好奇地看着一家家招牌各异的店面,店面前方的台阶下,还有一溜儿摆着的摊子。摊子上有各种各样他认识的水果,也有形状不一他没见过的中草药。草药摊子旁边是卖蔬菜的,蔬菜摊子旁边则摆着鱼、鸡肉、猪肉。他时不时地追上王峥,对于不认识的就紧追着问“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对于大概认识的也要确认一下“这个是不是生板栗”“那个是不是拐枣”,王峥被他问得应接不暇。也是这个时候,王峥才意识到,虽然与吴桐相比,自己算是个光荣镇的“老人”,但竟然也叫不上许多瓜果蔬菜的名字。
王峥被问住的时候,也是吴桐最得意的时候。
吴桐初来乍到,看什么都新鲜,当他正要再问王峥一种外形奇怪的草药名字时,却在一杆吊着肥厚猪肉的架子后边不远处,看见一个默默擦着眼泪的小女孩。
女孩梳着两根小辫,穿白色短袖上衣、粉白相间的格子短裙。女孩的面庞被擦泪的胳膊挡住,吴桐看不清她的模样。
此时正午刚过,街上阳光灼烈,买东西的人很少,卖东西的人也在各自的摊前无欲无求地打着瞌睡,女孩的默默流泪在这个时候就分外惹眼。
吴桐定定地望着擦泪的女孩。
“快走呀!”王峥催促。
吴桐被叫“醒”,这才急匆匆收回目光,小跑着去追先走一步的王峥。
“刚才发什么愣呀?”王峥问吴桐。
“我——我在想事情。”吴桐找了个看似合理的借口。
王峥乐了:“那你说说,想什么事?”
“光荣镇为什么叫光荣镇?”吴桐就像是刚才真在想这件事。
“我觉得,可能是——”王峥显然被这突兀的问题难住了。
“十字街又为什么叫十字街?”不等王峥解释光荣镇的名称由来,吴桐又问到了十字街;不等王峥解释十字街,他又连珠炮似的循着自己的疑惑继续问,“这光荣镇的名字是什么时候有的,十字街的名字又是什么时候有的?”问完了,他又自言自语,“这样的名字不应该是自古就有,很有可能是后来才起的。”他盯着王峥,“你说是不是?”
王峥显然不知道答案,只能打哈哈:“是——是是——或许是吧。”
他们走到十字街。王峥指着大将军横刀立马一样长在十字街正中央的老柳树问吴桐:“你猜,这棵老柳树有多少岁了?”吴桐抬头望去,老柳树三四人才能合抱。树的主干虽然已黑成炭色,却没有随岁月朽烂掉,拼尽全力似的,从炭黑中迸发出千丝万缕的嫩绿枝条,条条欲与天比高。
吴桐抬头望着老柳树的最高处说:“五十年?”
“再猜。”王峥拐过老柳树,朝东街走去。
吴桐追上去,不确定地说:“难道有一百年了?”
王峥不回答,指着东街的最东面对吴桐说:“再有十分钟我们就到了。”
“到哪里?”
“还能是哪里,当然是我们导弹旅的中转站。”
吴桐这会儿可没心思管什么中转站,急切想知道那棵老柳树到底多少岁。他希望自己猜对了,或者王峥把答案告诉他。就在吴桐急欲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时候,一个迎面跑来的男孩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男孩的迎面而来就像上天刻意为吴桐安排的一场相遇。
男孩有一头乌黑的短发,身材略胖,上身穿红底黑字的篮球服,下身是黑色的短裤,脚上穿着大几号的拖鞋。他甩开了胳膊,狠咬着腮帮子,想跑快,却被不合脚的鞋拖累,根本快不了。他迎面和吴桐擦肩而过时,几乎撞到吴桐,吴桐看见了他满脸的汗水,也听到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息。这些都不能阻挡男孩的急匆匆向前。他跑过了老柳树后,又拐向了北街。
吴桐转身再看时,刚才那个哭泣的女孩出现了,男孩停下来,急切地盯着女孩,似乎询问着什么。他好奇他们是谁,在说着什么。
他与他们分明从未谋面却又觉得似曾相识。
吴桐不住地回头,却早已看不到哭泣的女孩和奔跑的男孩。他只看到立在十字街正中央的老柳树,还有那千丝万缕茂盛生长的嫩绿枝条。
初春时节,阳光普照大地。老柳树越过严酷冬天,又一次迸发出密密实实的嫩绿枝条。
山山峁峁上,树披满了绿,长得高一些的已迫不及待抽出新枝。沟沟坎坎里,花含苞欲放,向阳的已经吐出花蕊,招引来一群群的蜂蝶。光荣镇上的人们心情舒畅地迎接春天的到来。
从遥远的炮兵学校跋山涉水而来的官兵们不得不停下来。新任导弹旅技术营长的夏禹也在这支队伍里。
他和战友们到了光荣镇脚下的盘龙沟,却再找不到继续前进的路。
他们是在一个初春的早晨出发的。这支临时组建的队伍沿着地图上的一条曲线,足足走了十天十夜,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却被盘龙沟挡住了去路。盘龙沟是底部架在光荣镇入口的倒U形地球褶皱,两边是大山,口部对着山外,底部插入光荣镇。此刻,创建导弹旅的队伍就停在最低处的口部。他们从地图上看得一清二楚,上了盘龙沟就到了光荣镇,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上盘龙沟的路,也就没办法到达光荣镇。他们刚到达时还以为走错了路,就往东走了好几里,又往西走了十多里,依然毫无结果。不得已,才又返回到倒U形的口部。
带队的贾政委只身爬上满是荆棘的盘龙沟。他惊喜地发现,盘龙沟有路,只是过于狭窄,差不多仅容得下一个人步行通过,并且被上一年冬天的枯枝败叶和春天花草树木的新枝严严实实地覆盖遮挡,如游龙没于荒原,不得见其真容。
官兵们把那些冰冷沉重的装备扛到了肩膀上、抱到了怀里、背到了背上。一个人背不动,就两个人;两个人还不行,就再加上一个。他们背负着超过自身两倍、三倍甚至更多的重量,在若隐若现的崎岖道路上小心翼翼地前行。他们喊起了号子:“一二,起呀!三四,走呀!你也走呀!我也走呀!鼓起劲呀,一起走呀!咬紧牙呀,不要停呀!”
官兵们齐心协力,终于将新建导弹旅的全部装备运上了盘龙沟。
夏禹站在盘龙沟顶的盘古山上,一览无余看尽了光荣镇。
几架大山相连的山坳里,星星点点散居着几十户人家,几家经营柴米油盐的店面倒是集中,都在老柳树正东面的一排土坯茅草房里,但那些房子年久失修、岌岌可危。他们了解到,光荣镇常住民也不少,但大多分散在周边的山里。他们靠山吃山,靠采摘松子、蘑菇、木耳和打野蜂蜜过活,离了山便没饭吃。他们偶尔也会背着山货来镇上换些生活用品。平日里,就只那几十户人家守着光荣镇。一日日,一年年,那些山上落下的滚石,河里冲来的枯木,以及大风吹来的杂草败叶没人清理,就堆积出萧瑟破败的景象。遇到起风,听得见滚石和枯木“叮当当”打架的声音。次日出门,镇上一片狼藉。
第一个周日,夏禹和他的几个战友先把杂草败叶收拢在一起,点一把火烧了。第二周,来了更多战友,他们把枯木堆成了一座小山。第三周,队伍更加庞大,他们把滚石移到了河边当作护堤。那条河当地人称作“冷水河”。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们炸掉了那些悬在西边盘古山和东边后羿山上随时都可能落下来砸在光荣镇的巨石。他们又把那些年久破败的房子修葺一新,并且以老柳树为中心,平整出一横一竖两条街道。街道上空无一物,他们就用白灰画出了横竖两条线,又从山上挖来当季的树苗,植在线的两侧。夏禹和他的战友们日日从冷水河打了水去浇,树苗向阳生长,夏天还没有过完,就在光荣镇上长出了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战友们决定给街道起个名字。
夏禹提议:“一横一竖是个‘十’字,就叫‘十字街’吧。”
从那一天起,以老柳树为中心的街道便有了自己的名字。有战友大概是想到了十字街以后的繁华,怕阻挡了来往的车辆或者行人,就提议砍掉老柳树。那时节的老柳树吸足了盛夏的能量,千万缕枝条长得铺天盖地。
“留着吧!”夏禹并没有说出留下的理由。战友们也没有反对。老柳树就这样逃过一劫,并且成为横空出世的十字街的中心。
老柳树并不知道它霎时间曾面临过的生死存亡。就像人的命运里不可预测的种种波折,看似是难以跨越的生死关口,实不过是壮阔大戏里的一段插曲。老柳树依然在它占据了数百年的地盘上岿然不动地生长着。
2005年8月。
吴耘到光荣镇虽然已有半月,但依然有诸多的不适应。他不适应这里猛然增高的海拔,不适应少了氧分子的空气,更不适应犹如挂在头顶那么近的太阳,耀闪闪,火辣辣,就像电量充足的灯泡,抬头望一眼,眼睛发花,接着望,更要眼前发黑,浑若眼睛要瞎掉了,得好一阵子才能缓过来。
光荣镇的太阳不光灼热,紫外线也厉害。光荣镇上的人们不分老幼,也不管小伙子大姑娘,脸上都有一坨绯红,是生长于高原之地的印记。他们将其称为“高原红”。
吴耘和战友们一日日互相仔细观察着,猜测谁的脸上最先长出高原红。那种热情高涨的劲头就像期盼着谁最先立功受奖。他们管这坚守艰苦之所晒出的印记叫作“光荣红”。
他们到达光荣镇后的前半个月,一直在教导队强化训练。早上的第一个课目,是雷打不动的冲山。
所谓“冲山”,其实就是跑步,只不过加了个“冲到山顶”的附加项目,所以喧宾夺主,跑步就被叫作了冲山。每天早上六点半的起床哨一响,他们不洗漱、不吃饭,冲到操场集合后,就出教导队到东街,一路往西跑过老柳树,继续往西,再穿过西街,直抵盘古山,顺着羊肠小道冲到山顶,从立在最高处的望星石上拿到前一天放上去的姓名牌(一日取,一日放,如此反复)再一鼓作气冲下山。下山返回时不走原路,而是从西街绕过老柳树拐到南街,再往东拐,过了冷水河边顾铁壮家洗猪的“贵妃池”后,一路往东过了陈玉栓电站,再从后羿山脚下绕到东街顶头,返回教导队。跑一个来回差不多十公里,半个月里风雨无阻,日日如此。
冲山归队后,他们先是洗漱吃饭,紧接着就是上课。
上午四节课,前两节课学习导弹旅和导弹的历史,后两节课学习各型号导弹的原理。历史好学,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等,记住就行。原理却费脑筋,不但要熟悉复杂的物理、化学、几何等知识,而且要探究细枝末节,零件的性能原理、导线的连接作用,等等,不但得烂熟于心,而且就跟造导弹一样,得一张纸、一支笔原封不动默画还原出来。有人如鱼得水,有人则叫苦不迭,毕业时差点留校当军事高科技教员的吴耘当然属于前者。
中午时,他们则要参加劳动锻炼。有的帮厨,有的打扫营院卫生,也有的淘厕所。
那时候,教导队用的还是旱厕,臭味冲天,肮脏不堪。有人进了厕所就干呕,也有的站在门口干脆不进去。每次淘厕所时,都有人退避三舍,当然了,也有人奋勇争先,吴耘是后者。在他榜样力量的带动下,其他战友也都积极加入到与旱厕较量的战斗中。
下午也不得闲,大多数时候,是队列军姿训练和岗前教育。
晚上则相对安逸,他们看看书、写写信,也可以到俱乐部看电视。
当然了,晚上的保留课目还有紧急集合,谁也说不清什么时间开始。有时是前半夜,有时是后半夜,也有时一晚无事,大家以为躲过一“劫”,却在黎明将要起床时被急促的哨声叫醒。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必须闻哨而动。大家在不许开灯的黑暗里,一边在嘴里念叨着“穿裤子,穿上衣,穿袜子,穿鞋,扎武装带,戴帽子,打背包,挎行军包,挎水壶”,一边急促地把念着的程序迅速完成。弄完了,又默念着用手摸索着检查一遍,确定无误,这才向操场狂奔。即便他们尽了最大努力,有时也难免百密一疏。刚开始时,总有人丢鞋掉帽子,等到在操场气喘吁吁跑完三公里,就更加惨不忍睹,有的背包散了,有的皮带开了,还有的队伍都解散了,才满操场急切地喊着找被子,仿佛那被子长了耳朵能听见主人的召唤似的。
熟能生巧。没多久,大多数人就被锤炼得游刃有余了。
半个月后,他们有机会第一次去光荣镇购物。
在光荣镇的十字街,吴耘见证了杂货店的争吵。
他那天只看到了吵架事件。许久之后才知道当事双方姓甚名谁,什么关系,又为何而吵,以及中间掺杂过怎样的波折和纠葛。
吵架的是一对父子,父亲王米仓,在南街距离老柳树十多米处开了这家杂货店;儿子王知远,去广东打工三年,刚回到光荣镇。
王知远是王米仓唯一的儿子。王米仓原想把他培养成大学生,可王知远天生不爱学习,勉强读完高中就死活不愿再去学校。望子成龙的王米仓强拉王知远去补习班,父子俩差点打起来。之后一个雾气蒙蒙的早晨,王知远离家出走。他留下一封信,说不用找他,他去南方打工,会回来的。
王米仓以为王知远在外面仨俩月混不下去自然会回来。可王知远一去三年,消息全无,生死不明。王米仓满世界找儿子。
王米仓终于打听到王知远在深圳,也联系上了,王知远却中了邪一样不愿回来。王米仓不得已用了狠招,他托人专门去深圳找到王知远,说他得了癌症,天天吐血,眼看着就要死了。王知远这才急匆匆赶了回来。
王知远为王米仓的诈病生气,更为王米仓强留自己生气。
要说起生气,最气的还是王米仓。他弄不懂儿子咋就听不进他的话。
王米仓不让王知远走。他说自己总归要死,杂货店总归要有人照看,他索性现在就把杂货店给王知远,让他全部接管。王知远不同意,王米仓更生气了,骂王知远,骂他从没去过的深圳,也骂王知远在深圳结交的那个他没见过面的女朋友。他坚信一定是那个女人给王知远说了什么,才让他这个愚笨无知、任人唆使的不成器的儿子铁了心要离开。最后王米仓连自己都骂上了,说王知远是王八蛋的儿子。
有人提醒王米仓错骂了自己。王米仓顾不上那么多,也没时间纠正,他正集中火力把愤怒的子弹全部射向王知远。
王米仓的愤怒还来自王知远的不开窍。他问了王知远在深圳电子厂的工资,然后轻蔑一笑。他给王知远交了底,杂货店一年的收入抵得上王知远在深圳干十年八年。他以为只要放出这个“核武器”,王知远肯定留下。谁知王知远不吃这一套,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铁了心要离开光荣镇。
吴耘看见,王米仓气急败坏,抄起凳子砸王知远。那样子,就像胜利无望的溃军射出了炮膛里的最后一发炮弹。
吴耘和战友们早上再冲山的时候,有意看向最早开门的杂货店,进进出出理货的只有王米仓,再没有见到过那日被强力挽留的王知远。
又几日,仍是未见。吴耘猜测,王知远大概还是回了深圳。
他们又回归到紧张而又满负荷的训练中。每个人都抓紧哪怕睡梦中的时间,背记导弹旅和导弹的历史,一遍又一遍,牢牢记住了导弹部队从无到有艰辛走来的每一段历程;也聚精会神听教员讲各型号导弹的原理和结构图。他们即将走向不悔山深处导弹旅的战位,这些导弹既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战友”,也是一招制敌的杀手锏,他们要竭尽所能熟悉和了解它们的每一根导线、每一颗螺丝。他们将和它们共同承担起护佑国家的重任。
光荣镇又有一批青年人离开了。很多青年人去过一次大城市后,光荣镇便再也留不住他们。
他们站在十字街的大柳树下告诉同龄人说,大城市有大饭店、有网吧、有商场,还有你们想都想不到的好地方。同龄人说那些都得花钱。他们说,大城市里那些花钱的地方也都是挣钱的地方,只要肯吃苦,都能挣到钱。光荣镇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
第一批人开了眼界。
第二批人也跟了去。
没几年,第二批人又变成了下一批人的领路者。
一年又一年,光荣镇的后生们带着兴奋、梦想和目标,一批批离开了光荣镇,就像导弹旅的官兵一批批走进光荣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