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再林急着放暑假。放了暑假,他就可以天天泡在蔡根家。他觉得,大仓农场的空气是有味道的。地里的庄稼都在张着嘴巴吸阳灌浆。草地里的花,该开的都开了。如果天边有黑云上来,就是一场及时雨,令万物歌唱。大路和小路上的水沟边上,都有鸡鸭鹅们目中无人地叫唤。一只白鸭子,笨重地从一只卧在沟边睡午觉的黑狗身旁经过,把黑狗踩醒了。黑狗像是睁开半只眼,看了笨鸭子一下,又接着睡午觉了。
蔡根的爸爸蔡木匠要睡午觉。
蔡根家前院里的家禽,都被蔡根妈妈赶到后院去了,并关了通向前院的窗户,怕哪只没有教养的鸭子或鹅,闲着没事突然叫一声,吵了蔡根爸爸。蔡根跟肖再林说:“我妈说,我爸不睡午觉,一下午啥活也干不了,拎不动锤子,也刨不平板子!”
肖再林从没睡过午觉。他问:“你爸爸晚上不睡觉吗?”
蔡根爸爸的木匠房,就是前院里搭起的四面透风的板棚,工具和待加工的木料堆在棚里,棚顶上苫着旧油毡纸。蔡根爸爸的木匠房里闲下来时,他家里淘气的鸡和爱惹事的鸭子就跑到那里乘凉,或是躲雨。
蔡根爸爸从外面回来,一进木匠房,就开始骂鸡骂鸭子。肖再林跟蔡根在后院里玩,听见骂声,就问蔡根:“你爸骂鸡,还骂鸭子,那么大声地骂,鸡鸭惹着你爸了?”
“惹了!”蔡根见怪不怪。
“鸡和鸭怎么惹着你爸了?”
“肯定是鸡和鸭在我爸的工具上和木料上拉屎了!它们不知道上厕所,老是随地大小便!”
肖再林就跑到前院木匠房,看蔡根爸爸一边骂着鸡鸭一边干活。蔡根爸爸正在打磨一个拼成圆形的木板,看不出做的是什么。它比锅盖大,比马车的胶皮轮子小,平滑白净的木板上,落着颜色复杂的鸡屎和鸭屎。肖再林看见蔡根爸爸用一块抹布,使劲搓上面脏东西遗留下的痕迹,擦不绝,蔡根爸爸就接着骂家禽,不管是哪一只鸡哪一只鸭子,骂一窝的鸡鸭。
这是肖再林听见蔡根爸爸骂得最久的一次。
“你爸怎么了?不就是鸡鸭在圆板上拉了几泡屎吗?”
蔡根突然笑了,把肖再林拽到一边:“要是我,我也骂。”
“为啥啊?”
“你知道我爸做的那个圆木板是干什么的吗?”
“看不出来。”
“那是饭桌的桌面!”
“桌面?”
“给大白家做的!”
“是给白天星家做的饭桌啊!”
白天星是肖再林和蔡根的同班同学,长着一张圆圆的脸,因为白净,远看很像刚出锅的白馒头。他爸爸是农场教育科的干部,比较有“身份”,名字也起得有文化,叫白宇。他儿子的名字也跟天有关,不像根啊林啊,都长在土里。白天星在班里是班长,同样有“身份”。白天星代替老师收作业时,对同学的态度完全不同。白天星跟其他同学说:“收作业了,把作业交给我!”当他走到蔡根面前时,改口说:“你写了吗?”还没等蔡根回答,白天星自然找到了蔡根的同类肖再林:“你的呢?写了吗?”白天星针对他们两人的习惯性质疑,让蔡根不爽,令肖再林更不爽。
蔡根不把作业摆到课桌上:“没写完!”
白天星说:“料到你没写完!”
肖再林没动,不做任何反应。
白天星又问他:“你也没写完?”
肖再林还真的写完了,但是,他说:“你收作业,我就不交!”
“你写了吗?”白天星一脸不屑。
肖再林绷不住了,他拿出语文作业和算术作业,哗啦啦抖开,向白天星展示一下,然后塞进课桌里。
班主任贺老师看见了发生的事情。他让大家坐好,然后对肖再林说:“没交作业的同学,就把作业交到老师这里吧!”
肖再林把作业本拎着,放到贺老师的讲桌上。
白天星说话了:“我刚才收肖再林的作业,他就是不交!”
贺老师说:“以后收作业,要注意说话的态度!”
听见贺老师这样说话,肖再林和蔡根一起用眼瞪着白天星。白天星也回瞪他们,心里不服……
那天,肖再林问蔡根,他爸爸给白天星家做的圆餐桌做好没。蔡根说做好了,白天星家里来人已经取走了。
“你说,他家里人围着那张圆桌吃饭,天天都能闻见鸡屎和鸭屎味吗?”肖再林问。
蔡根看着肖再林脸上的坏笑反问:“你是希望他们家吃饭时能闻见鸡屎鸭屎味,还是不希望他们闻见鸡屎鸭屎味?”
肖再林掩藏不住脸上的笑:“不希望!”
“说假话!”
“真话假话你能听出来?”
“你说假话能看出来!”
“看哪儿?”
“你说假话爱笑!”
……
周日那天,又阴天又打雷,要下一场大暴雨。水沟边上的大鹅,背上粗大的羽毛,都被雨前风吹得立起来。鸡都提前卧在背风处,等着躲过大雨。鸭和鹅一样喜欢水,不离水沟边,等着大雨下大些,让水沟里的水满满的,玩水玩得痛快。
肖再林去蔡根家的路上,雨还没落下,快进蔡根家的院子时,雨突然就泼下来。他匆匆跑进蔡根家前院,躲进木匠房里。蔡根家的人都待在屋里,等雨停下来。肖再林一个人在木匠房里,有足够的时间摆弄蔡根爸爸的木匠工具。他把它们一一拿出来,摆在面前,然后抓起一件工具在手里比画几下,放下,再拿起另一件,照着蔡根爸爸的动作,锯空气、剁空气、钉空气……他不敢真的在木头上动家伙,动坏了木料,那还得了?鸡鸭在饭桌板上拉了几泡屎,就让蔡根爸爸骂了整整一个下午。
肖再林是没敢动身边的木料。但是,手痒,手很痒。在雨砸到油毡棚顶上嘭嘭声响的伴奏下,肖再林兴奋起来,不,是冲动了,心里的欲望像一只只小兽,撞得他浑身难受。肖再林举着锤子,终于砸了下去。
他用锤子去砸地上一根一尺长的废木料,谁知那木料突然弹了起来,直直冲向棚顶,遇到阻力,又反弹下来,正中肖再林的前额。
肖再林扔下锤子,伸出手摸前额,一看,手上有鲜红的血,才感觉出疼,哇一声哭起来。蔡根和他爸爸顶着雨从屋里冲出来。蔡根爸爸看见扔在地上的锤子和棚顶上扎破的洞,还有那根箭一样的木料,就猜出了大概。他伸出手撩开肖再林前额上的头发,看了看伤口,拽着肖再林进了屋。
给肖再林前额上擦了酒精,包纱布时,蔡根爸爸对肖再林说:“小林子啊,你说你,跟我们家根子一样,作业本上的算术题,很少能见到老师批的红对钩,你的脸差点让你自己毁容,脑门上竟然有一个红对钩,你是给自己打的对钩啊!”
肖再林感觉不疼了,他对蔡根爸爸说:“蔡叔,我想跟你学木匠!”
蔡根爸爸只说了两个字:“学屁!”
肖再林像是被蔡根爸爸的话刺痛了前额,他咧着嘴说:“蔡叔,我真的想学木匠!”
蔡根爸爸只加了一个字:“学个屁!”
……
肖再林和蔡根单独在一起时,说起自己想跟他爸爸学木匠活的事,让蔡根多在他爸爸面前说几句自己的好话。蔡根说:“我爸是希望你别干木匠活,好好学习,将来能做有知识的事!”
“咱俩能干什么有知识的事?你不想跟你爸学木匠?你爸的木匠手艺,在全农场都是数一数二的,你不学,太可惜了!”
蔡根突然跟肖再林说:“你知道我想学什么?”
“你想学什么?”
“跟你爸学烧酒!”
肖再林的爸爸是农场烧酒坊里的二师傅。蔡根将来想学烧酒,让肖再林大感意外:“你才多大?馋酒啊?”
“你肯定不知道,我喜欢闻酒坊里的味道。有人推着小车,上面装着一麻袋酒糟从我面前经过,我都要追着酒糟味跑出很远!”
肖再林惊讶地说:“酒糟是喂猪的,当饲料用的!”
“我知道酒糟是喂猪的,当饲料用。我就是爱闻,怎么了?我一个人,多少次偷偷跑到酒坊门口,专门去闻酒坊里的味道。”
“爱闻酒糟味,你属猪吧?”
“谁属猪?咱俩都属狗!”
肖再林说:“属狗不做看门的事,却非要吃酒糟!”
蔡根喊道:“我是闻酒糟,不是吃酒糟!别把我当猪,我属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