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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城里，没有多少推门就见蓝天的日子。
肖再林第一次坐着电动轮椅上电梯，从二十五楼下到一楼。遵医嘱，卧床几个月后，他开始了身体康复的第二步——室外晒太阳。轮椅是远在外省的儿子托运回来的，同样在外地的女儿除了给肖再林的手机微信上转来钱，有事没事都会在微信语音上留几句关心的话，还会留下逗他开心的伸着红舌头龇着大白牙的笑脸。这个笑脸，让肖再林觉得，它再怎么笑，嘴巴怎么咧到耳根上，也代表不了女儿本人。
四月十点多的阳光还不太强，肖再林来到小区的院里晒太阳。
肖再林看见了住在三十楼的巴哥犬，也是第一次觉得巴哥犬的长相一点都不丑。他用感激的目光追逐它，想跟它打个招呼，聊两句。巴哥犬很大气，似乎已经把肖再林忘掉了。它在享受院里的花草和阳光。动物做过好事和坏事，并不放在心上，所以，动物比人快乐。这是坐在轮椅上的肖再林想到的。此时此刻，自己还不如一只巴哥犬。这也是肖再林想到的。
临近中午，小区院里的阳光开始强烈，也明亮起来。光线把高层楼房赖在地面上的阴影撵跑了。
因为坐在轮椅上有时间了，肖再林打了一个不长不短的瞌睡。等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寂寥的小区丁香花坛边上，竟然围着一二三四……七辆轮椅车。轮椅的主人们围拢在一起，在说着什么。从他们的外貌和穿着上来判断，他们都是六十到八十岁的老人。
原来这个小区住着这么多坐轮椅的人。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肖再林想跟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他不想加入他们的队伍，是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他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肯一辈子让两个轮子代替自己的两条腿。
他不服气。
巴哥犬玩够了，跟着主人回到小区。它好像永远不会四平八稳地散步，只会左右摆着头，扭动着身体，像是身体里流淌着街舞者的血液和遗传。
肖再林的目光很温柔，看着巴哥犬——他的救命恩人。他向它扬了一下手，最终还是打了个招呼。巴哥犬依旧大气，没有回应。
肖再林回头看丁香花坛的轮椅一族时，发现七个人都转着头，眼巴巴盯着巴哥犬。羡慕、感伤、回忆都变成了空气，在小区里弥漫。
肖再林老伴下楼来，带着一个保温瓶，要给肖再林的保温杯里加热水，还有透明的食品盒子，里面装着红红的草莓、粉色的小西红柿。她的口袋里还有几片肖再林必须按时服用的药片。肖再林的老伴万红，瘦瘦小小，很精干。她也看见了丁香花坛边上的轮椅族，对肖再林说：“哦？七个轮椅啊！老肖，你可以过去跟他们聊天啊！加上你，八大金刚了！”
肖再林一声不吭，重重地摁了一下轮椅启动钮，朝楼门驶去。
老伴万红在后面倒腾着碎步跟着：“都坐轮椅了，还像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发火，莫名其妙的火！”
肖再林把轮椅停住了，用力扳了一下右车轮，让自己转过脸来：“我说话了吗？我怎么发火了？”
老伴万红说：“你不说话，比说话发火还厉害！”
肖再林看见老伴的胳膊上挂着保温瓶，手里端着食品盒子和保温杯，佝偻着瘦小的身体，突然心里一软，不出声了。
老伴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肖再林横着脸说：“我在等你！”
老伴的脸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不像等人，倒像是巴哥犬要咬人！”
肖再林又横着脸说道：“别说巴哥犬，它对我有恩！”
老伴说：“对对对，巴哥犬对你有恩，我对你没用！”
肖再林又生气了：“我拿你跟巴哥犬比了吗？”
老伴连忙说：“没有没有！我自己说的……”
这时，肖再林突然发现了一个情况，眼睛望向丁香花坛的方向，不再说话。老伴万红也望过去，看见轮椅一族的七个人，都转着头看着他们俩。其中一个穿着红外套，顶着一头白发的老头很醒目，就像是七个老人中的主角。他坐着轮椅被别的轮椅围在中间，像是天天给丧失了语言能力的同伴们讲天下。
“红外套”喊道：“老肖，别冲着自己最近的人撒气！”
肖再林问老伴：“他叫我老肖，我认识他吗？他们是在看我们吵架吗？”
老伴万红说：“是！他们没力气吵架，很羡慕我们俩，吵得那么有劲！尤其是你，没有轮椅，你肯定飞起来！”
“真的假的？”肖再林笑起来，明知老伴讽刺他，他还是很开心。
那个红外套老人像是很遗憾地问道：“怎么就不吵了？”
肖再林说：“我要是能站起来，把你假牙一颗不剩都抠下来！”
“红外套”一听，没急，反而笑了一声：“厉害厉害，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把我最好朋友的一颗牙打掉了！我做梦都在给那个朋友做一颗跟原来一模一样的牙……”
在电梯间里，只有肖再林和老伴。
肖再林说：“那个‘红外套’挺会说，让我不能发火。”
老伴万红说：“所以，有人愿意围着他，天天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