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区的阳光下,很容易瞌睡。肖再林坐着轮椅下楼晒太阳,除了带保温杯,还加了一份《老年报》。老伴万红会定时下楼来照顾他,看看他有什么需要。
肖再林看见报上说,人老了,一天里要打几次瞌睡,人越衰老,打瞌睡的次数就越多。像吃奶的婴儿一样,吃饱了睡,睡醒了就吃。人老了,不打瞌睡就睁不开眼。
“胡扯!我是从来不睡午觉的!”肖再林抖着报纸,像是要把上面那些令他不快的、爬得眼花缭乱的字都抖掉。
一个小时后,肖再林歪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还做了想不起来的梦。老伴万红来接他时,他已经醒了。
老伴万红弯腰仔细盯着他的脸。
“你看什么?”肖再林问。
“你刚才打瞌睡了?”
“我在白天从来不睡觉。”
“有什么不承认的,到了打瞌睡的年龄,就打个瞌睡,怎么搞得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没睡就是没睡!”
万红指出证据:“你眼皮都肿了!我还不了解你,哭了眼皮都不肿,只有睡醒后眼皮才肿的,别不承认!”
肖再林望着丁香花坛发呆。
“你怎么了?”
“七个轮椅,少了一个……”肖再林用下巴指了指轮椅一族。
老伴万红看过去,用眼睛数轮椅,很好数:“六个!”
“少了红外套白头发。”
“谁还能没个事?比方说,在家里被孙子缠住了;比方说,来了久未见面的朋友;比方说,去医院打个点滴,疏通一下血管……他偶尔不下来晒太阳,有什么奇怪的?”
“你过去问问!”
“你自己去问,你们都坐轮椅,应该相互熟悉啊!”
“你知道,我从没加入他们。我坐着轮椅就该加入他们?”
见肖再林又要生气,老伴说:“又想关心人家,又放不下面子,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去打个招呼。”
“不是打招呼,是让你问问‘红外套’为什么没来。”
“我要先跟人家打个招呼,才能问‘红外套’的事啊!”
肖再林摆着手说:“去吧去吧!”
万红朝丁香花坛边上的轮椅族走去,肖再林就一直盯着看。看见老伴低着头跟轮椅上的几个人说话,肖再林想,过去开口打个招呼,再问“红外套”怎么没来,几句话的事。但是,他觉得老伴跟轮椅族的老人说的话太多了,也太久了。他开始不停地用保温杯的金属底,去敲轮椅的车轮。
他敲得声音有点大,老伴万红回头看了他一眼。万红离开轮椅族,朝肖再林走来,快走近时,肖再林发觉老伴的神情不对,没有了往日的宽容慈爱,脸上挂着伤感和沉重。
“你怎么了?”肖再林问。
“我没怎么,是‘红外套’走了……”
“他坐着轮椅上哪里去?坐火车不方便,乘飞机也麻烦啊!”
“‘红外套’没了!”
“没了?”
“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心肌梗塞!”
肖再林怔了一下,半天才说:“他认识我,我竟然不认识他!那天,我还真的想认识他……”
当天夜里,肖再林做梦了:他回到大仓农场的家中小院里,在磨菜刀和磨镰刀的磨刀石上,使劲地磨着一颗牙齿。他磨得很累,浑身都是汗……
老伴叫醒了他:“老肖,你哪里不舒服?看你一身的汗,怎么了?”
肖再林用万红递过来的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说:“没事,累了……”
“你做梦做累了?”
“干一件活!”
“做梦干活?干什么活?”
“在磨刀石上,磨一颗牙……”
“磨一颗牙?”
肖再林想了想,说道:“可能满脑子都是‘红外套’,我才在梦里替他还牙吧?他说过,他把最好的朋友牙齿打掉了一颗……”
“想替一个不认识的朋友还债,老肖,你真是有情有义啊!”
“磨那颗牙很累,我怎么磨,就是磨不好……”
老伴万红拍着肖再林的肩膀说:“我会把你的这个梦,当正面教材,讲给你的孙子和外孙女听!”
“一个累得我半死的梦,可以当正面教材?”
“一个人的一辈子,能够让人讲出口的事情并不多!”
肖再林瞪着老伴:“你的意思,我这一辈子,只有晚上做的这个梦才能让你讲出口?”
“你真爱抬杠!看不出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你这么爱挤对人,还不天天挨揍啊?”万红批评他,同时又把用温水揉过的毛巾递给他。
湿润舒服的毛巾,把肖再林的嘴巴很轻易就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