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人类创造的最值得自豪的文明之一。它既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实用设施,又是巨大的艺术作品,从人类文明开创的那一天起,建筑就同文化密切联系在一起。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有相当多的古代文化因为凝聚在建筑上而得以保留到现在。埃及的金字塔,古希腊的神庙,古罗马的纪功柱和凯旋门,美洲玛雅人、印加人的金字塔和神庙,中世纪欧洲的教堂……这些举世闻名的建筑既是劳动改造世界的丰碑,又是思想文化的结晶。它们以琳琅多姿、感人肺腑的形象写下了一部永不磨灭的人类文明史。
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古代文明,在上下五千年的历史跨度中,我们的祖先也同样创造了极为光辉灿烂的建筑文化。可以说,散布在祖国大地上形形色色的古代奇构巧筑,是我们民族用木与石写成的历史。那一间间殿廷庙堂,那一座座佛塔楼观,甚至那山崖旁、江河边遗留的断墙残壁、颓垣荒冢,都是古代文明活生生的见证。
以探索古代文化奥秘为主题的综合性文化活动正方兴未艾。作为中华文化一大内容的古代建筑艺术,很自然地受到世界人民的重视。请看几个外国旅游者的留言:
“我们如果不到故宫一看,简直可以说是没有到过中国。”
“中国的建筑既神秘又舒适,我们如同到了一个神秘的王国,真是妙不可言。”
“我曾去过梵蒂冈、法国巴黎、英国伦敦及北欧几个国家,但那里的宫殿和教堂都没有这里的奇异和美丽。”
故宫
那么,被人们称为妙不可言,既神秘又美丽的中国古建筑到底奇在哪里呢?
中国古建筑伴随着古老的中华文明,有着近五千年的延续不断的历史,这在世界建筑文化中是独一无二的,这本身便是一个奇迹。我国建筑界著名的前辈学者梁思成教授曾写过《我国伟大的建筑传统与遗产》一文,文章一开始便说:“历史上每一个民族的文化都产生了它自己的建筑,随着这文化而兴盛衰亡。世界上现存的文化中,除去我们的邻邦印度的文化可算是约略同时诞生的弟兄外,中华民族的文化是最古老、最长寿的。我们的建筑同样也是最古老、最长寿的体系。在历史上,其他与中华文化约略同时,或先或后形成的文化,如埃及、巴比伦,稍后一点的古波斯、古希腊,以及更晚的古罗马,都已成为历史陈迹。而我们的中华文化则血脉相承,蓬勃地滋长发展,四千余年,一气呵成。”
还有一些中外学者在介绍中国建筑时,也喜欢谈论整个中华文化,强调它的古老和连续相继的发展。英国建筑史家安德罗·博伊德对中国文化连绵不断颇为推崇,他认为中国文化是不受外来干扰而独立发展的:“从公元前十五世纪左右的铜器时代一直到最近的一个世纪,在发展的过程中始终保持连续不断、完整和统一。”中国建筑便是这种文化的一个典型组成部分,“很早就发展了自己独有的性格。这个程度不寻常的体系相继相承地绵延着,到了二十世纪还或多或少地保持着一定的传统”。正是这种一气呵成的连续性,赋予了中国建筑神秘奇妙的个性特色。
例如,作为中国古建筑主要结构形式的木构架系统,在原始社会晚期的一些建筑遗址中,就已发现了它的雏形,并且这种建筑形式一直延续到清代。又如夯(hāng)土台基夯土墙,曾经是先秦奴隶社会建筑的主要方式,直到近代,从西北黄土高原的民居,到福建客家人的土楼,仍被广泛使用。再说长城,自从秦始皇把北方赵、燕、齐、秦等国的长城串联起来重修之后,大凡改朝换代新登基的帝王,多会调集劳役,重修一番。今天横贯北方的万里长城,也正是明代在秦、汉长城的基础上重修的。这一独特的建筑文化现象就好比是有人总忘不了孩提时做过的游戏,于是在他的成长道路上便会常常下意识地去重复它、改进它,直到耆耄之年,这怎能不使人惊叹!
对于建筑文化的这一特色,有不少人曾从消极的一面来评论它,认为这是中国建筑陈陈相因、停滞不前的表现。例如美国艺术史家L·锡克曼和A·沙勃就说过:“中国生活方式一贯的主要特点就是传统主义和反对改革,他们的建筑史最生动地证明了这一点。”这两位学者说的似乎颇有些道理,但是他们只看到问题的一个方面。的确,作为中国千年来主导思想的儒家学说有其保守中庸的一面,然而,一种文化、一种建筑形式,或者说建筑体系能够经历数千年的历史而不衰亡,无论如何也说明了它的价值。它经得起任何冲击和考验,它的优越性已被千百万人所普遍接受。比起那些昙花一现式的建筑风格、建筑流派来,它在历史长河中积累的丰富知识和宝贵经验是无与伦比的。
秦长城
当你游遍了大江南北众多的古迹名胜之后,当你仔细观赏了拍摄精美的国内外风光电影之后,在脑海里很可能会浮现出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我国古建筑中看不到西方古典建筑中常有的圆形的或葱头形的穹隆顶,看不到屋顶坡度很陡的尖塔?的确,如同东方人和西方人的外貌主要特征差异集中体现在头部一样,屋顶——这一很形象的建筑之首——也集中反映出中国和西方建筑不同的风神情调来。与西方建筑穹隆形、三角形等向上凸起的屋顶相反,我国古建筑的屋顶是微微向上反曲的,形成十分柔和、好看的凹曲线,而屋檐的相交处常常突然地翘得很高,形成造型很特殊的屋角。这种别致的飞檐翘角和反曲屋面,已成为东方建筑最强烈的个性,在世界建筑文化中别树一帜,久放异彩。
我国古代历来都很重视屋顶在建筑中的作用,从现在已发掘保留的原始建筑遗迹来看,创造一个能遮风避雨、好看一点的屋顶确实是建筑中的重要部分。只要看看一幅古建筑的照片或者立面图,就能发现屋顶在画面上的比重每每压倒建筑的其他部分。这也是人们常常描绘、歌吟建筑屋顶的主要原因。西周时,在《诗经·小雅·斯干》中,人们这样唱道:“筑室百堵……如跂(qí)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huī)斯飞……”歌中将屋脊比作凌厉的箭头,将屋面比作振翅欲飞的大鸟的双翼。到两汉时期,古籍中描绘建筑屋顶的文字就更多了。班固在《西都赋》中所写的长安宫殿,就已经是“上反宇以盖戴,激日景(影)而纳光”了。三国时魏国韦诞的《景福殿赋》中也有“伏应龙于反宇”之句,“反宇”便是反曲向上的屋面。“檐牙高啄……钩心斗角”,这是唐诗人杜牧《阿房宫赋》中的名句,原意是描绘古建筑飞檐翘角、层层叠叠的雄伟气势,后来竟然变成了经常使用的成语。到宋代,建筑屋顶曲线发展到最成熟的阶段,一个屋顶上几乎找不到一条直线,这种以曲线为美的传统一直影响到明清时期。由此看来,中国古建筑一直在房屋最高的部分追求着曲线的性格:汉魏的古拙,唐辽的遒劲,两宋的舒展,明清的严谨。
捷克首都布拉格的建筑屋顶
古建筑不同寻常的反曲屋面,它那奇特的美学个性之成因一直是建筑学家们感兴趣的问题。由于在古代文献中找不到反曲屋面形成的原因和直接作用,学术界议论纷纷,被称为“中国屋顶之谜”。近代日本建筑史家伊东忠太曾多次到中国考察,是研究中国建筑的专家,也是力图解决中国屋顶之谜的第一人。他在《中国建筑史》一书中归纳了反曲屋面的几种成因:一是帐幕说,伊东认为汉民族在古代中亚细亚或塞北地区过着流动的游牧生活,住的是帐篷。后来定居时,造房子也仿帐幕形式盖屋顶,吊起四角,让中间微有下垂。二是构造起源说,认为凹形屋面是主次房屋并合的结果。中国人讲究主次分明,所以主屋跨度大,屋盖便陡;次屋(如廊轩等辅助建筑)较窄,屋面就平缓,二者结合,便形成了现在古建筑上陡下平的凹曲线。第三种说法有点仿生学的意味,说中国式屋顶的形状是受了喜马拉雅杉枝条下垂形态的启示。著名的中国科技史专家英国的李约瑟博士则比较倾向于使用功能上的分析。他认为中国古建筑向上翘起的檐口显然是有着尽量多容纳一些冬阳和减少夏晒的实用性。因为中国处于北温带,屋顶出檐深对冬日并无阻碍,可烈日炎炎的夏天就大有好处。檐口反曲向上(这是形成凹曲的主要因素)可以保持上部屋顶的坡度,而同时可以使沿屋面流下的雨雪滑落得更远,从而起到保护用木构架、夯土墙建造的建筑本体安全的作用。
李博士从使用功能上来分析中国屋面之谜是正确的。但要探究这种奇特的屋顶形态为什么会延续千年,就一定要考虑到人的心理对文化的影响了。奇异独特文化现象的出现,必定与一个民族传统的审美趣味有关,这种审美趣味是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步形成,并一点点积淀在人们心中的。凹曲面的屋顶和屋角的起翘,或许一开始是出于结构上、使用上的需要,是为了弥补某些建造技术上的不足,在不断的实践中逐渐形成了一种观念上、精神上的寓意。就像《诗经·小雅·斯干》中所唱的,屋顶的起翘象征着张开翅膀、将要起飞的大鸟,人们追求的是一种动势。在我国传统美学中,动静交替、虚实相济等对比法则占有较大的比重,反曲形的屋顶可以说是这一美学法则在建筑艺术中的主要表现。建筑是巨大的、静止的、向下压着地面的庞然大物;而反曲向上的大屋顶、四角起翘的屋角就赋予建筑整体很强的动感,使向下的建筑有了一种向上腾飞的动势,两者相配合,就创造出一种亦动亦静、静中有动的艺术效果,符合中国人的传统审美心理,从而也使得这一奇特的建筑艺术一直流传到今天。
故宫太和殿屋顶
翻开世界美术史的建筑艺术部分就可以看到,在现代建筑未产生之前,世界上所有已经发展成熟的建筑体系中,包括属于东方建筑的印度建筑在内,基本上都是以砖石为主要建筑材料来营建的,属于砖石结构系统。唯有我国古典建筑(包括邻近的日本、朝鲜等地区)是以木材作为房屋的主要构架,属于木结构系统,形成了与砖石结构系统建筑殊异的建筑立面形象和风姿,有着很强的文化识别度。这一艺术史上的孤例也是中国建筑“神秘”“妙不可言”的一大原因。
世界上到处都有石头,同样也到处都有树木,为什么独独在中国发展出如此完善、精确的木结构系统?这的确也是文化史上的一大疑案。有观点认为中国建筑以木构为主是受地理物产条件的影响:“我国文化最早的发祥地区——中原等黄土地区,多木材而少佳石,所以石建筑甚少。”这种看法甚为片面。实际上我国古代的石作技术发展得并不比木作慢。在春秋时期,工匠们已能加工硬度很高的玉石;汉代的墓室、石阙也均以砖石构成;隋代著名匠师李春造的安济桥(赵州桥)是世界上第一座采用了浅弧拱券加小敞肩券技术的石拱桥,为世界桥梁专家所瞩目。还有的观点认为中国古代社会依靠农业,经济水平低,所以只能发展木结构。这些论说都没有触及问题的实质。中国建筑之所以能形成完整的木结构体系,还是应该多从文化背景上去找原因。
建筑结构与赵州桥相仿的弘济桥
中国文化的最大特点是尊重传统,特别是对古代经典所载的“圣人”言语,一般不去做重大的改变,所谓“天不变,道不变,祖宗之法不可变”,恪守祖制的思想在我国传统文化上起了较大的影响。《易经》是五经之一,为儒家哲学思想的一个基础,其《系辞》一篇中写道:“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意思是说,本来人是住在山洞中的,后来圣人创造了宫室,改善了居住条件,这些房子上有栋梁,构造坚固。这里描绘的建筑便是最早的木构架系统。先秦韩非子也讲到上古圣人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老百姓都很高兴。古代与建筑直接相关的部落种姓“有巢氏”就是由此而来的。因为圣人住木构房屋,后代的帝王贵族或者贤人名士当然也要仿效,久而久之,用木来建造房屋便成为很自然的事了。
我国古建筑木结构体系的形成,还受到了古代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儒家和道家是中国传统思想的两大支柱,都同样讲五行。五行最早是和人们使用的材料相联系的。《左传》中说:“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这“五材”便是金、木、水、火、土,它们相生相克,共同构成了世间万物。石材没有能够进入五行,所以与人天天相接触的房屋中,就不能用石来做主要结构材料,最多也只能用石做成柱磴、台阶了,而人死后居住的陵墓倒可以大量用石,所以石拱券、砖拱券等砖石结构大量使用在我国古代陵墓中。这种一阴一阳,一用砖石结构,一用木结构,泾渭分明的建筑结构系统直接反映出中国古代建筑文化中阴阳五行说的影响。
古代木结构建筑与文化之间的渊源联系有很多种表现,我们今天使用的许多汉字还保留着古代木构架房屋的形象特征。汉字属于象形文字系统,在最早的汉字“甲骨文”或“钟鼎文”中,很容易找到木构架建筑的影子。比如“宀”就是由“
”演化而来的,是很清晰的木构架系统的屋顶。屋顶之下可以容纳很多事物,也就演化出一系列与建筑有关的文字来,表示各种建筑的功能。如“宫”字就表示屋盖之下有很多房间;“安”字表示在房屋中有个女人,这个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其他如“高”“亭”“宅”“室”等字也都能看出很明显的木构架建筑图形。
上述文字所包含的屋顶均是两面坡的,代表比较主要的事物和动作,如“官”之类的当然必须用在正规建筑上。还有一些名词仅和次要的房屋相关联,这类房屋一般都是单坡顶的或者是一面开敞的,犹如“冂”或“
”的形式。反映在文字中便以“广”或者“厂”来表示。例如“厢”“庭”“廊”“庑(wǔ)”等字的原意均是指建筑中比较次要的部分。就以“庋(guǐ)”字来说,明代的《字汇》中是这样说明的:“庋,庋阁。板为之,所以藏食物也。”而单边开敞,上有木构架遮挡风雨的建筑物又很适宜用作街道两边的商业性活动,如杀宰牲口、开店、停车等,于是便有“店”“庖”“厨”“库”等文字的出现。凡此种种,都很形象地表明了我国特有的木结构系统的建筑在整个古代文化中的重要地位。
“庭院深深深几许”,南唐诗人冯延巳的这一名句常常被用来形容中国古建筑的延绵无尽。庭院一般是指前后建筑和两边庑廊相围成的一块空地,建筑为实,庭院为虚,这一虚一实组合而成的“前庭后院”,按中轴线有序连续地推进,大大增强了中国古建筑整体的魅力,是中国古建筑的又一奇处。
中国建筑的美是一种“集体”的美。要是你参观过北京的故宫博物院或者山东曲阜的孔庙,就会很自然地被那巨大的建筑群体所感动。就是一般名山的大刹,江南一带富家的住宅,也每每集有数百间的房屋、几十座庭院。那密密匝匝的建筑,隔着一个又一个的天井、小庭,前后左右、有主有宾合乎规律地排列着。要是一条中轴线排不过来,就会在主轴线两侧再分出轴线。更有趣的是,不管建筑群组合的方式如何,也不管它的大小规模如何,最重要、最尊贵的那座建筑往往位于建筑群体的中心。中国建筑的这种排列组合,已超越了一般的规划设计方法,具有很深远的意义。
北京中轴线
在我国古代文化发展史上,没有出现过西方那样狂热的神人崇拜,宗教对传统的建筑文化影响不大,决定古典建筑纵横铺开、群体组合之风格的主要是上古宗法思想。“中国人崇拜祖宗,外国人崇拜神灵”,尊祖是宗法思想之根本,源于原始氏族的祖宗崇拜,是以天然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中国人对祖宗一向很是重视,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说:“宗,尊祖庙也。”“宗”字本身就和建筑有着密切的关系。宗法崇拜离不开家庭赖以生活的基本因素——房子,建筑便成了宗族存在并繁衍的基本条件。其次,为了加强宗族的力量,要求父子、亲属等有血缘关系的亲族在一起生活,不得分散,这样就决定了建筑必须是许多居室组合在一起的群体。另外,土地在古代中国人的心目中,是宗族赖以生存、发展的根本,所以建筑必须立足于土、依托着土,这样就从思想上排除了建筑形态向上发展的可能,形成了覆盖着大地向四周发展的典型风格。
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建筑这种令人惊叹的铺陈排列又注入了一些新的意味。例如古代的祖宗崇拜到了封建社会又与以“忠”“孝”为内容的儒家伦理观念相结合,形成了完整的封建宗法思想。家有家长,族有族长,同姓间也推选长者为首,而皇帝就是全国百姓的至尊权威。反映在建筑上也就有了明显的尊卑等级划分:一般来说,居住建筑都以家庭或家族最长者居住的正房为中心,周围是儿孙、小辈住的偏房、厢房,而奴仆们住的下房就再依附于外围。北方的四合院就是表现这种思想最基本的组合形式。有的同姓大家族虽然人丁兴旺,但仍然不肯分家,四五代甚至六七代聚在一起。像浙江东阳卢宅,按照十数条中轴线密密层层地排布着数千间住房,范围竟达十五公顷,犹如一个小王国,占据了城中一大片地方。
浙江东阳卢宅
上面介绍的我国建筑文化的四奇,主要侧重在古典建筑的一般形象特征上,由此已能见出古代建筑与传统文化之间的紧密联系。数千年发展的结果,我国古代已拥有许多类别的建筑以满足各种生产、生活或是信仰活动的需要,加上我国地域广阔、民族众多,更使得古建筑舞台呈现出极为丰富多样的景象,其奇异之处也远不是四个方面所能概括。在这套书中,我们将按几个大类分别来介绍某些富有特色的建筑奇观,相信读者们在了解了我国古建筑有别于其他建筑体系的总体特征和风格后,将会对这些奇妙的建筑萌发更大的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