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的小学校里有欢乐,也有泪水,所幸丽贝卡始终有书做伴,也交了不少新朋友,整天忙忙碌碌,倒也过得有滋有味。否则,她在小河村的第一个夏天是颇有些沉重难挨的。她一直努力去喜欢米兰达姨妈(在第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放弃了爱她的努力了),可她始终做不到,这让她内心十分愧疚。作为一个活泼的孩子,丽贝卡确实有不少缺点,她也从未渴望成为家中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可她有责任心,也有上进心——想成为一个正派、体面、大方的好孩子。若未能达到自己设定的标准,她就会非常难过。她并不喜欢像现在这样,住在姨妈的家里,吃着她做的饭,穿着她买的衣服,用她买来的课本学习,却一直对她心怀怨恨。她本能地觉得这样做非但不对,而且非常卑鄙,所以她的内心常常感到一种强烈的悔意与内疚。每当这时,她就极力想去取悦那位很冷酷刻薄的姨妈。可是,一见到米兰达姨妈,丽贝卡就浑身不自在,还怎么可能去讨好她呢?姨妈那探究的目光、尖厉的声音、关节肿大的手指、薄薄的嘴唇、长时间的沉默,还有与她的发型完全不搭的刘海儿,过分惹眼的发缝,简直就像缝在黑色渔网上的亚麻线似的——她身上没有一样让丽贝卡喜欢的。也确实有那种思想狭隘、缺乏想象力、独断专行的大人,他们往往能唤醒孩子身上最顽皮、最恶劣的特点。米兰达小姐要是生活在热闹一点儿的地方,她一定会把门铃拽下来,大门紧闭,或者在花园的路上挖几个泥坑。辛普森家的双胞胎特别害怕她,甚至当简姨妈拿着姜饼招呼他们到侧门来吃的时候,他们也不敢过来。
不用说,丽贝卡的一举一动也总是惹米兰达姨妈生气。她总是忘记告诫,抄近道走前面的楼梯回房间;她总是把大勺子随手搁在厨房的架子上,而不是挂在水桶上方;她总是坐在猫咪最喜欢的位置上;她虽然很乐意去跑腿办事,但总是忘记自己的任务;她常常忘记关好纱门,把苍蝇都放进屋里来;她总是一刻不停地在说话;她捡柴的时候不是唱歌就是吹口哨;她也总爱折腾鲜花,要么把花插在花瓶里,要么别在衣服上,要么插在帽子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总是让人想起她那个愚蠢无能的父亲,当年就是那张英俊的脸庞和迷人的风度欺骗了奥丽莉娅,没准也欺骗了奥丽莉娅身边的姐妹们。兰德尔一家是外乡人,他们不是在小河村也不是在约克县出生的。米兰达有时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尽管她自己身处一个美好纯洁的圣地,但还是有很多人并非在此地出生。可是,她对外乡人从来就没有好感。要是搬来住的是汉娜就好了——汉娜就像她们家人,她是个标准的索耶家的人(可怜的汉娜!这倒是真的!)。汉娜从不主动说话,除非别人问她,她绝不会像丽贝卡那样从头说到尾;汉娜在十四岁时就成为了教徒;汉娜喜欢缝缝补补;汉娜身上汇聚着所有这些小美德。可是眼前呢,却来了一个黑头发的“吉卜赛女孩”,眼珠子像车轮那么大,硬生生地成为了家中的一分子。
对于丽贝卡来说,简姨妈就是黑暗中的一缕阳光!简姨妈声音轻柔,眼神里充满理解,常常为她打圆场,帮她度过了最艰难的头几个星期,也帮这个爱冲动的孩子适应了“砖房子”的新生活。丽贝卡在一点点学习,不断地调整自己,以便符合这些新的行为标准。要做到这些非常不容易,她变得比同龄人成熟了很多。
丽贝卡经常在厨房里坐在简姨妈身边做针线活,而米兰达姨妈则坐在客厅窗边适于观望的位置上。有时,她们会坐在侧廊里干活,那儿有铁线莲和忍冬藤会为她们遮挡炽热的阳光。在丽贝卡看来,这块棕色的格子棉布好像长得没个尽头。她做针线活很吃力,一会儿扯断了棉线,一会儿又把顶针掉进了脚边的丁香树丛中,一会儿扎了自己的手指,一会儿又要腾出手来擦擦额头上的汗,又过了一会儿,发现格子图案没有对齐,或者针脚都是皱巴巴的。她把缝衣针在草莓形状的金刚砂袋里反复插了好几次,好把针头磨得尖尖的,可每次缝的时候还是觉得粗糙艰涩。简姨妈一直对她很有耐心,还教了她很多小技巧。她的手指头能够轻巧地应对铅笔、画笔和钢笔,但对付细小的缝衣针还是显得有些笨拙。
第一件棕色的格子棉布罩裙终于完成的时候,丽贝卡抓住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机,询问米兰达姨妈下一件衣服是不是可以换其他颜色的布。
“我把一整块棕色棉布都买来了。”米兰达姨妈简洁地说,“这还够给你再做两条裙子的,还可以多缝几条新袖子。以后,你的袖子要是磨破了,替换的也都有了。这样做更节约。”
“我知道。可是沃森先生说剩下的可以送还给他,我们可以按原来的价钱换一些粉色和蓝色的布料。”
“你问过他了?”
“是的,姨妈。”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我当时去帮艾玛挑选围裙,就想着您应该不会反对我打听一下布料颜色的事情。粉色和棕色一样耐脏,沃森先生还说就算用热水洗也不会褪色呢。”
“没想到沃森先生还挺懂洗衣服的。我可不赞成小孩子穿得五颜六色、花枝招展的,不过我也想听听你简姨妈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丽贝卡要是有一块粉色棉布和一块蓝色棉布,倒也是挺好的。”简说,“一直缝着同一种颜色的布料,孩子难免觉得厌烦,很自然就想有点儿变化。再说要是一直穿着同样的棕色裙子,外面再系着白色围裙,那看起来就像是孤儿院的小孩似的。这对她来说也太不得体了呀!”
“要我说,‘心灵美才是真的美’。丽贝卡用不着为自己的外貌难过,这是肯定的,我们也没必要引导她过分注意自己的外表。我觉得她现在就已经自负得像一只花孔雀似的了,尽管她还没有什么骄傲的理由!”
“她还小,自然会喜欢鲜艳的东西——就这么简单。我记得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呢。”
“你在她这个年纪就是个傻瓜,简。”
“没错,我是个傻瓜,感谢上帝!我只希望我现在还能保留一点儿当时的傻气,能够照亮我的晚年。”
终于还是买来了粉色的方格棉布。当衣服顺利缝好的时候,简姨妈给了丽贝卡一个大大的惊喜。简姨妈教她如何用窄窄的白色亚麻绳子绾成一个个小尖角,然后把这些尖角用整齐的小针脚缝在衣服边上,这样就能做出漂亮的白色花边了。
“做这个会很有意思的,丽贝卡。你米兰达姨妈不希望看见你在长长的冬夜里一直读书。好啦,你再在粉色裙子底端缝上两条白条花边,记得要对齐格子图案,然后我会帮你用细针把它们缝平,在裙腰和袖子上再缝一些尖角状的白色花边,那样裙子也会很漂亮的。”
丽贝卡欣喜若狂。“我一定会缝得又快又好!”她兴奋地喊着,“我知道,裙子的底边很长,要把它缝好,就像从这里到磨坊镇那样不容易,但是我会认真去做。您说米兰达姨妈会同意我跟着科布先生去磨坊镇吗?您知道,他又问起我这事了。可是有个星期六我去摘草莓了,还有一个星期六下雨了,所以我想她一定不会同意我出门。现在是四点二十九分了,简姨妈,艾丽丝·罗宾逊已经坐在灌木丛下等我好久了。我现在可以去玩了吗?”
“好吧,你去玩吧。你们最好跑远些,别在谷仓后面玩,这样米兰达姨妈就不会听见你的动静了。我瞧见苏珊·辛普森和那对双胞胎了,还有艾玛·简·帕金斯正在篱笆墙后面躲着呢。”
丽贝卡蹦跳着离开门廊,从灌木丛中一把揪出艾丽丝,然后打了一番颇为复杂的手势信号,示意艾玛甩掉辛普森家的孩子,而后他们一起偷偷地溜走。辛普森家的孩子年纪太小,不可能为下午的活动制订出什么具体计划;但是也不能小看他们,因为他们家的庭院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玩的地方。尽管那院子乱七八糟的,却有很多新奇有趣的东西,比如旧雪橇、箱形雪橇、马拉集草机、大木桶、没有靠背的长椅和没有床头的床架。虽然东西破旧不堪,可每天都不会重样。辛普森太太很少在家,即便她在家时,也很少关心院子里的事。孩子们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把这里当作堡垒,一群英勇的“美国士兵”在此迎击“英国军队”的围攻。由于“美国士兵”这一方必须获得战斗的胜利,所以他们在分配角色的时候格外谨慎。“跷跷板”辛普森通常是“英国军队的总司令”,他既不勇敢又不果断,每次发号施令都会自相矛盾,自己还总喜欢躲在最后,所以每次他都能成功地全军覆没。有时候,孩子们也会把这幢旧房子当作小木屋,勇敢的“开拓者们”在此抵御“印第安人”的攻击,不过有时他们也会被“印第安人”剿灭屠杀。无论孩子们怎么玩,用小河村当地的说法,辛普森家的房子看起来“就像是魔鬼在此举办了一场拍卖会”。
对孩子们来说,除了这个丰富多彩的游乐场,排名第二的游戏场所就是“秘密据点”了。那是索耶家草场里的一块空地,上面有很多神奇的洞穴和山丘,还有很多绿意盎然的梯田,孩子们可以在这儿搭房子玩。几棵大树正好遮挡了外人的视线,也能给小房子遮阴。从磨坊那边抱着满怀的“小树枝”和“小圆木”一路走到这个秘密据点可要费不少力气,但孩子们却乐此不疲。大部分的搬运工作通常都是在晚饭后进行的,黄昏后的夜色会带给他们更多的乐趣。他们在树林中间藏着一个肥皂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财宝:用牛蒡果子做的小篮子、小盘子和小杯子,一些大人聚会时打碎的瓷器,还有一些家里不玩的洋娃娃,所有这些废弃的东西都可以用来扮演各种浪漫的情节——死亡、葬礼、婚礼、洗礼等。今天下午,大家要用小树枝围着丽贝卡搭一个高高的方形“监狱”,而丽贝卡则要扮演斜靠在“监狱墙上”的女囚夏洛特·科黛
。
丽贝卡站在“监狱”里面,头上裹着艾玛·简的围裙,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她很喜欢把头靠在“墙上”时的感觉,仿佛那些小树枝一下子就变成了冰冷的铁栏杆似的。而她的眼神也不再像是丽贝卡·兰德尔了,而是映射出夏洛特·科黛的那种悲伤与幽怨。
“多可爱啊。”双胞胎叹着气说道。大部分活儿都是他俩干的,现在则由衷地赞美着丽贝卡最后的表演。
“我不想把它拆掉。”艾丽丝说,“我们花了很大力气才搭起来的。”
“要是你们能搬来一些石头,绕着‘监狱’垒起来,再把顶上那一排树枝拿走,我就能从上面走出来了。”“夏洛特·科黛”建议说,“留着那些石头别动,你们俩明天可以走进‘监狱’里,扮演被囚禁在塔楼里的两个‘小王子’,然后我来把你们都‘杀’了。”
“什么王子?什么塔楼?”艾丽丝和艾玛异口同声地问,“快给我们讲讲。”
“现在不行,我该回去吃饭了。”在一定程度上,丽贝卡是个严守纪律的人。
“能被你‘杀’掉也是件很有趣的事,”艾玛诚实地说,“你扮演‘杀人犯’肯定特别像。或者我们可以让伊利亚和伊利沙来扮演王子。”
“他们被‘杀’的时候会大喊大叫的,”艾丽丝表示反对,“你知道他们玩起来有多傻,克拉拉·贝尔还好些。再说了,如果我们带他们来一次秘密据点,他们肯定经常会来,没准还会偷东西,就像他们的爸爸那样。”
“就算他们的爸爸偷东西,他们可不一定会偷。”丽贝卡反驳说,“你们不许在他们面前说这样的话,否则就别想当我亲密的好朋友了。我妈妈说过,永远不许当着一个人的面说他家里人的坏话。她还说,没人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羞辱别人是不道德的,而且这个人自己又没有错。你们还记得明妮·斯梅利的事吗?”
像那么戏剧性的一幕,孩子们当然都能记得。再说那一幕就发生在几天前。明妮·斯梅利把她和丽贝卡吵架的事讲给了全村每个女孩,她绘声绘色、声泪俱下的模样足以融化铁石心肠。虽然在这场口水大战中,丽贝卡是胜利者,而明妮·斯梅利却在心中埋下了仇恨,随时准备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