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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是七个”

一辆老旧的驿站马车疾驰在从枫林镇通往小河村的路上。车声辘辘,尘土滚滚。虽说还是五月中旬,却已经像盛夏般炎热了。杰里迈亚·科布先生素来爱惜他的马匹,可也从未因此耽误过送信。一路上丘陵起伏,他松松地挽着缰绳,懒洋洋地倚靠着座位,一条腿舒适地搁在马车挡板上。他将宽檐旧毡帽盖在眼睛上,嘴里嚼着烟叶,左脸颊不停地鼓动着。

马车上只有一位乘客——一个身形娇小、头发乌黑、穿着浅黄色花布裙子的小女孩。她很瘦小,后背挺得很直,正是因为这样,尽管她用双脚抵着中间的座位来稳定身体,用戴着棉手套的双手扶着座位两侧以保持平衡,还是难免在皮坐垫上滑来滑去。每当车轮陷进深一点儿的车辙,或者轧过石块颠起来的时候,她都会不由自主地被甩到半空,然后又落回到座位上。坐好后,她总要扶正那顶模样滑稽的小草帽,再收拾好那把粉色的小阳伞,仿佛这就是她的主要职责似的——其实她更关心的是一个镶满珠子的钱包,只要路况允许,她总会拿起钱包仔细察看。看到里面的钱既没有丢失也没有减少,她的脸上就会流露出极大的满足。科布先生并不关心旅程中这些令人烦心的小细节,他的任务就是把乘客送达目的地,没有必要保证乘客舒适愉快。事实上,他早就忘了身边还有这么一位不起眼的小乘客。

这天上午,他正打算离开枫林镇的邮局时,一位女士从一辆马车上跳下来,跑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科布先生,这辆车又是不是要前往小河村。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朝着旁边一个急切等待着的小女孩点点头,那女孩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生怕会耽误了一秒钟。女孩也许十岁,也许十一二岁——不论实际年龄有多大,她看上去那么瘦小。她的母亲帮她登上马车,在她身边放下一个包裹和一束丁香花,又嘱咐人把一只行李箱在车后座“用绳子捆好”,最后小心翼翼地数出几个银币,支付了车费。

“拜托您把她送到小河村我姐姐家里。”女士说,“您知道米兰达·索耶和简·索耶吗?她们就住在那幢红砖房子里。”

运气可真不错,他对她们姐妹俩太熟悉了!

“她就要到那儿去,她们正等着呢。麻烦您留意着点儿她,行吗?没准她会在路上下车找人聊天,或者叫什么人上车和她做伴,她真能干出这些事来。再见啊,丽贝卡,可不许淘气惹麻烦,要安安静静地坐着,这样等到那儿以后,你才能看起来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也不要给科布先生惹麻烦——您瞧,她还有点儿兴奋呢——我们是昨天从坦珀伦斯乘汽车来的,昨晚睡在我亲戚家里,然后今天早晨又赶过来的——走了八英里 呢。”

“再见,妈妈,别担心。您知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旅行。”

小女孩的妈妈冷笑了一声。她向科布先生解释道:“她以前去过韦勒姆,还在那儿过了一夜。这点儿事没什么可得意的!”

“可那也算是旅行啊,妈妈。”女孩急切而固执地继续说,“我们离开农场,用篮子装着午饭,坐了马车,还坐了蒸汽车,而且我们还都带着睡衣呢。”

“就算是这样,你也用不着在全村子张扬。”妈妈打断了小旅行家的回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压低了声音,最后一次尝试让孩子守规矩,“你不可以这样大声谈论睡衣、长袜之类的东西,特别是旁边有男人的时候。”

“我知道了,妈妈,我不会再犯了。我的意思是——”就在这时,科布先生喊出“驾”的一声,“啪”的一下甩动缰绳,马儿们泰然自若地开始了它们的日常工作——“我的意思是说,那也该算是旅行了——”马车已然出发,丽贝卡只好把脑袋探出车窗,勉强说完最后一句话——“只要你带着睡衣,那就算是旅行了!”

那个令人反感的字眼,用高亮的童声喊出口来,飘进兰德尔太太的耳朵里,惹得她满心不快。她望着马车慢慢驶出视野,从商店门前的长椅上拿起自己的行李,登上了一辆停在拴马桩旁边的马车。当她掉转马头准备回家时,又转身站了一会儿,手搭凉棚,望了望远处朦胧不清的一团尘土。

“我猜米兰达会忙坏的,”她自言自语道,“不过我肯定都是为了把丽贝卡塑造成人。”

半个小时之后,烈日、酷暑、尘土,加上一心想着要在磨坊镇这座大城镇办差事,让科布先生原本就不算活跃的头脑变得更迟缓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要照看丽贝卡的承诺。

在辘辘的车轮声和马具的嘎吱声中,他突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起初他还以为是蟋蟀、树蛙或什么鸟儿的叫声,可他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探出车窗,一条长长的黑辫子随着马车晃动着,非常危险。她一只手扶着草帽,另一只手拿着小阳伞,努力地伸向自己,可怎么也碰不到。

“请听我说句话!”她喊道。

科布先生配合地勒住了缰绳。

“我可不可以和您坐在一起呢?”她问道,“车厢里又滑又晒,而且对我来说,这个车厢实在太大了,我一直撞来撞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车窗也太小了,我只能看到一点点风景;为了扭头看箱子会不会掉下去,我的脖子都快断了。那可是我妈妈最喜欢的皮箱。”

科布先生等她说完这一长串话,更准确地说,是一长串滔滔不绝的抱怨后,逗趣似的说:“如果你愿意,就坐到前面来吧。坐在我边上不用额外付费。”说完这话,他扶着小女孩走出车厢,又“托”着她爬上前面的位子,最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丽贝卡小心地坐下,特别仔细地抚平裙子,把伞放在她和科布先生之间的裙褶下。等做好这些事,她又把头上的草帽向后推,脱下那副织补过的白棉手套,最后愉快地说:“哦!现在舒服多了!这才像旅行的样子!我现在才算是真正的乘客。刚才闷在车厢里,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关在鸡笼里的抱窝鸡。我想咱们还要走好长好长的路吧?”

“哦!咱们这才刚刚上路哪,”科布先生和蔼地回答她,“还要走上两个多小时呢。”

“才两个小时,”她叹了口气,“那差不多是下午一点半到。那时候,妈妈应该回到安表姐家了,家里的孩子们肯定吃完午饭了,汉娜也应该都收拾好了。我也带了午饭,妈妈说,要是饿着肚子到红砖房子,米兰达姨妈就得先给我弄吃的,一见面就这样可不太好——今天是我长大的日子,您说呢?”

“当然啦。就是太热了。你怎么不把你的阳伞撑起来呢?”

她却把盖在阳伞上的裙摆又往大抻了抻,然后说:“那可不行!大太阳下我从来不打伞。您不知道,粉色可容易褪色了,我只会在多云的星期日带伞出门;有时候太阳突然出来,我就得马上把伞遮起来。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可真让我操心。”

科布先生算不上思路敏捷,但这时他也慢慢地意识到,身边坐着的这位可不同于他日常熟知的那些乘客。于是,他把马鞭放好,把脚从挡板上放下来,又向后推了推帽子,把嘴里嚼着的烟叶吐到地上,整理好思绪,开始细细打量起身边的乘客;而小女孩也正好奇而友善地盯着他,一本正经地,又带着孩子气。

她那身浅黄色的花布裙已经有些褪色了,但非常干净,而且仔细地上了浆。领口有些竖起的小褶,衬着她被太阳晒黑的细细的脖颈。她的脑袋很小,仿佛支撑不住头上那根齐腰长的乌黑的粗辫子似的。她戴着一顶怪模怪样的白色遮阳帽,也许是时下最流行的童帽款式,又或者是临时翻出来的旧帽子。小帽子上扎着浅黄色的缎带,还装饰着一簇棕黑色的豪猪毛,根根直立在她的耳朵上方,让她显得非常奇怪、与众不同。她的脸庞素净,轮廓非常清晰。相貌算不上出众,科布先生还没来得及注意她的鼻子、额头和下巴,就被她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丽贝卡的眼睛非常真诚——“双眼充满希望,可以洞悉一切”。在那双精巧的眉毛下面,两只眸子就像掩映在深沉夜幕中的星辰,跃动着光。那眼神既热切又好奇,似乎永远也不满足。她直视的目光充满魅力,又神秘莫测,仿佛能够看透世间万物,看清人情世故。没人能够读懂丽贝卡的眼神。无论是学校老师,还是坦珀伦斯的牧师,都无法读懂。一位年轻的画家曾在夏天来到农场,本想描绘红色的谷仓、破败的磨坊与河上的桥梁,结果却发现,这些乡间美景都比不上这个孩子的脸庞——素净的小脸上那双明眸似乎传达着什么,或是有着催眠的魔力,又好像别有深意,让人忍不住想要琢磨那深层的意味,又不禁怀疑那眼光是否正折射出自己内心的秘密。

不过,这些并非科布先生的想法。当晚他对妻子提起这件事时,只是说他被那孩子的眼神彻底打败了。

“罗斯小姐是一位画画的女士,是她送给我这把阳伞的。”丽贝卡说着,与科布先生交换了一下眼神,顺便牢牢记住了他的容貌,“您看到粉色的双层折叠板,还有白色的伞尖和伞把了吗?它们都是象牙做的。您瞧,伞把有些磨坏了。只要我稍不留意,范尼就会啃我的伞把。从那以后,我就一直不喜欢范尼。”

“范尼是你妹妹吗?”

“是其中一个妹妹。”

“你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七个。有一首诗就是讲七个孩子的——

小女孩的回答如此机敏,

“哦,主人,我们是七个!”

“我会背这首诗,在学校里朗诵过。可是好学生总是被人仇恨遭人嘲笑。在我们家,汉娜是大姐,我是老二,下面是约翰,然后是珍妮、马克、范尼,还有米拉。”

“哇,好大一家子!”

“太大了,人人都这么说。”丽贝卡说这话时带着老气横秋的口气,让科布先生很是意外,他低声嘀咕了一句:“我的老天!”然后又往嘴里塞了一些烟叶,嚼了起来。

“他们都很可爱,但是真叫人操心哪,养活他们可得花不少钱呢,对吧。”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了起来,“汉娜和我没别的活儿,就是晚上把弟弟妹妹们放上床,早上再把他们弄下床,年年如此。不过现在没事了,这倒是值得欣慰的。等我们都长大成人,再把贷款付清,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现在没事了?哦,你的意思是说,你离开家了?”

“不是,我的意思是,他们都长大了,我们家就没事了。妈妈就是这么说的,而且她说话算话。在米拉后面再也不会有孩子了,米拉也已经三岁了。她是在爸爸去世那天出生的。米兰达姨妈想把汉娜接到小河村去住,而不是我。不过妈妈离不开她,因为汉娜做家务活比我强。昨天晚上,我跟妈妈说,如果我离开家期间又添了孩子,那一定要叫我回家去,因为她需要我和汉娜一起照顾孩子,妈妈还得负责烧饭和打理农场呢。”

“哦,你们是住在农场里,对吗?农场在哪儿?是在你上车的附近吗?”

“附近?怎么可能,那是几千英里以外了吧!我们乘汽车从坦珀伦斯出发,走了好长的路才到安表姐家,就在她家过了一夜。然后我们起床,又坐了很长时间的车才到枫林镇,也就是驿站乘车的地方。我们的农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我们的学校和教堂都在坦珀伦斯,那里离我们家只有两英里的路程。能和您一起坐在这儿的感觉可真好,就像爬到教堂的尖塔顶上似的。我认识一个男孩,他总是爬到尖塔顶上去玩。他说站在上面往下看,地上的人和奶牛就像苍蝇那么小。于是我也爬上去了,人没看见,但看到的奶牛让我挺失望的——它们看起来可不像我期待得那么小啊;不过(她的神色又欢悦起来),它们也不像走在身边时看着那么大,对吧?男孩总是能做好多好玩的事情,可是女孩就只能做些枯燥无聊的事情。她们不能爬太高,不能走太远,不能晚睡觉,不能跑太快,这样那样的都不能做。”

科布先生用手背擦擦嘴巴,倒吸了一口气。他有一种感觉,仿佛是被什么人驱赶着,爬完一座山峰,紧接着又去爬另一座山峰,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我想不出你家的农场在哪里,”他说,“不过我去过坦珀伦斯,还在那里住过一阵子。你家人叫什么名字?”

“我们姓兰德尔。我妈妈的名字是奥丽莉娅·兰德尔,我们的名字分别是:汉娜·露西·兰德尔、丽贝卡·罗伊娜·兰德尔、约翰·哈利法克斯·兰德尔、珍妮·利德·兰德尔、马奎斯·兰德尔、范尼·艾尔斯勒·兰德尔和米兰达·兰德尔。我们前六个人的名字中,有一半是妈妈取的,另一半是爸爸取的,可我们的总数是奇数,所以他俩决定用小河村米兰达姨妈的名字给米拉取名。他们本想能有些好处,可其实并没有。现在我们都叫她米拉。我们都是照着某个人的名字取名的。汉娜的名字取自《坐在窗前缝袜子的汉娜》,我的名字取自《劫后英雄传》,约翰·哈利法克斯是一本书里的绅士,马克的名字来自于父亲夭折的双胞胎哥哥马奎斯·德·拉菲特。双胞胎通常都不能同时长大成人,三胞胎就更不可能了——科布先生,您听说过这话吗?不过我们不叫他马奎斯,而是叫他马克。珍妮的名字来自一位歌唱家,而范尼的名字来自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可妈妈说她俩的名字都取错了,因为珍妮不会唱歌,范尼的腿脚硬邦邦的。妈妈更喜欢叫她俩简和弗朗西斯,压根就不叫她们中间的名字,不过她也说这样对爸爸不太公平。妈妈还说我们要永远支持爸爸,因为他一直都不太顺利,要不是他的运气那么差也不会死得那么早了。我想我们家的事差不多说完了。”她终于停了下来,满脸的严肃。

“我的老天爷啊,这也够多的了!”科布先生脱口而出,“你妈妈能挑选的名字也不多了!你的记性可真好!我猜你学习上不会有啥困难吧?”

“没多大困难,可麻烦的是走路去上学特别费鞋。我穿着的这双是新的,一定要坚持穿六个月呢。妈妈总是说要我节省着穿鞋。要想节省鞋子,就只能脱了鞋光脚走啊!可我在小河村不能这样,不然会给米兰达姨妈丢脸的。等我在米兰达姨妈家住下后,就要去学校上学了,再过两年,我还要去韦勒姆读中学,妈妈说这就是我应该接受的教育!等我从学校毕业后,要成为像罗斯小姐那样的画家。反正,我自己希望能这样。妈妈说我最好能去教书。”

“你家的农场该不会就是老霍布斯那里吧?”

“不是的,就叫兰德尔农场,至少妈妈是这么叫的。我叫它太阳溪农场。”

“只要你知道它在哪儿,你爱怎么叫它都行。”科布先生这话倒有些说教的意味。

丽贝卡扭头盯着他,明亮的眼神里满是责备,有些严厉地回答说:“哦!您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您怎么叫它,当然是有差别的。如果我说兰德尔农场,您能知道它是什么样子的吗?”

“那我倒是真不知道。”科布先生有些不自在地回答。

“可当我叫它太阳溪农场时,您能想象出它的样子吗?”

科布先生觉得自己就像是离开了水的一条鱼,正奄奄一息地躺在沙地上。丽贝卡炯炯的目光就像探照灯,一下子看到了他头脑中的幻象,甚至还照见了他秃发的后脑勺。科布先生完全无法回避这个问题。

“那我猜,农场旁边是有一条小溪吧。”他怯怯地说。

丽贝卡显得有些失望,但并不沮丧。“说得不错,”她用鼓励的口吻说,“您说对了一点,但还不够全面。确实有一条小溪,但不是一条普通的小溪。小溪两岸长着低矮的小树和灌木,浅浅的溪水哗啦啦地流淌着,水底是白色的沙子,还有许多闪闪发光的小鹅卵石。只要有一点儿阳光照耀在小溪上,整个水面都会金光闪闪,一整天都是那样。您的肚子有没有觉得空荡荡的啊?我觉得肚子空了,可能是我担心赶不上马车,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

“那你最好先吃午饭吧。我打算到磨坊镇后再吃点儿东西。我会吃一块馅饼,再喝一杯咖啡。”

“我也盼着能看看磨坊镇,我猜那儿比韦勒姆更大更气派,会不会更像巴黎呢?罗斯小姐跟我说起过巴黎,她就是在那儿买了这把粉色的阳伞,还有这个小珠子钱包。您瞧,摁这里‘啪嗒’一下就能打开呢。我在包里放了二十美分,够用三个月的了,我可以买些邮票、纸和墨水。妈妈说米兰达姨妈不会愿意给我买这些东西,她要供我吃穿,还要供我买书上学呢。”

“巴黎没什么好的,”科布先生漫不经心地说,“那是整个缅因州最无聊的地方。我驾车经过那儿好几次了。”

丽贝卡觉得有必要再批评一下科布先生,但她用了一种更委婉平静的方式,只是很快地瞥了他一眼。

“巴黎是法国的首都,想去那儿必须得乘船。”她语重心长地说,“我的地理书上写着呢,‘法国人天性乐观,待人有礼,喜欢跳舞,爱喝低度葡萄酒。’我问老师什么是‘低度葡萄酒’,他猜是像新酿的苹果酒那样的,或许更像姜汁汽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清楚楚地想见巴黎的样子。巴黎的美女们总是随身带着粉色的阳伞和珠子钱包,快乐地跳舞,而绅士们优雅地跳着舞,还喝着姜汁汽水。可是您真幸运,只要睁开眼睛,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磨坊镇。”丽贝卡羡慕地说。

“磨坊镇也没啥好的。”科布先生的口气仿佛早已拜访过全球各大城市,而且觉得它们徒有虚名而已,“现在你瞧好了,我要把这份报纸扔到布朗小姐家门口去。”

啪!报纸不偏不倚正中目标,恰好落在纱门前的玉米皮门垫上。

“哇,真精彩!”丽贝卡兴奋地叫起来,“就像马克在马戏团看到的飞刀表演一样。我希望有长长的一排房子,每幢房子前都有一扇纱门,门前都有一块玉米皮门垫,然后看您往每一块门垫上都扔一份报纸!”

“那我也可能失手啊。”科布先生谦虚地笑着说,“如果你的米兰达姨妈同意的话,等这个夏天哪天马车有空位置,我可以带你去趟磨坊镇。”

一种莫名的兴奋传遍了丽贝卡的全身,从新鞋子往上,一直传到草帽,然后又掉头向下传到黑辫子上。她热情地拍拍科布先生的膝盖,欣喜得几乎都有些哽咽了:“哦,您说的是真的吗?想想看,我就要见到磨坊镇了,这简直就像仙女教母让我许愿,然后就成真了!您有没有读过《灰姑娘》《金黄矮子精》,还有《青蛙王子》,还有《长发姑娘》?”

“没有,”科布先生思考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说,“你说的这些书我好像都没读过。你是在哪儿读了那么多书呢?”

“哦,我是读了好多书。”丽贝卡淡定地回答,“爸爸的书,罗斯小姐的书,还有学校里老师们的书,还有主日学校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我读过《点灯人》《苏格兰酋长》《劫后英雄传》《雷德克里夫的继承人》《医生的妻子科拉》《大卫·科波菲尔》《赤栗鼠的金子》《希腊罗马名人传》,还有《华沙的塔德斯》,还有《天路历程》,还有好多——您读过什么书?”

“我从来没读过你说的这些书。不过呢,我也是很有些见识的:这阵子我驾着马车,常常看些《年历书》《阿格斯周报》和《缅因州农学家》杂志。——你瞧那儿又有一条河,这是最后一个长山坡,等我们走到坡顶,就能远远望见小河村的烟囱了。路不算太远,过了红砖房子再走半英里路,就是我自己的家。”

丽贝卡的小手在腿上紧张地颤抖了一下,又在座椅上挪了挪身体。“我本来以为自己没什么好害怕的,”她用令人窒息的声音说道,“不过我想我还是有点儿害怕,就有那么一点儿——刚刚听您说快到了。”

“那你想回去吗?”科布先生好奇地问。

她勇敢地看着他,然后骄傲地说:“我永远也不会回去——我也许会感到害怕,但逃跑太丢脸了。去米兰达姨妈家就像是走进黑漆漆的地窖,也许有食人魔或巨人藏在楼梯底下——可是,就像我对汉娜说过的那样,那儿没准也有精灵、仙女和青蛙王子哪!——会有一条大街通往村子里吗,就像在韦勒姆那样?”

“我想那也算是一条大街吧,你的索耶姨妈们就住在那条街上,不过那儿既没有商店也没有磨坊,整个村子只有一匹马!你要是想打听什么消息的话,就得走到河对岸,到我们这边来。”

“那真遗憾,”她叹了口气,“要是咱们的马车行驶在一条真正的大街上,我们坐在这两匹高头大马后面的位置上,还可以撑起我的粉色小阳伞,镇上的每个人都会好奇地打量身边放着丁香花和大皮箱的那个女孩是谁,那该多神气啊!这就好像游行队伍里那位美丽的贵妇。去年夏天,有个马戏团来到坦珀伦斯。因为我们买不起下午马戏表演的门票,妈妈就让我们都去参加那天上午举办的大游行,当时米拉还坐在婴儿车里呢。游行队伍里有可爱的马匹、关在笼子里的各种动物和骑马的小丑;在队伍末尾,两匹小马拉着一辆红黄相间的小马车,车里有一位耍蛇人,坐在天鹅绒垫子上,穿着锦缎的衣裳,上面还镶嵌着闪光亮片。她的美貌真是无人可比。科布先生,要是您见到她,肯定会不断地咽口水,后背还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爬上爬下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吧?您有没有见过让您这么心动的人啊?”

科布先生一上午都很不平静,但此刻的感觉最不舒服。不过他聪明地回避了这个话题,只是说:“我看这事不要紧,咱们还是可以神气又威风地走进村子。我会扬起马鞭,坐得笔直,加快车速,而你就捧着花朵,撑开小阳伞,咱们要让村子里的人们好好看看!”

丽贝卡的脸上洋溢出欢喜的神色,可过了一会儿,她又沮丧地说:“我忘了——妈妈是让我坐在车厢里的,也许她希望我到米兰达姨妈家时,依然是待在车厢里。也许坐在车厢里显得更加文雅,那样我下车的时候就不用跳下来,我的裙子也就不会飘起来了,而是我能够自己打开车门,像淑女一样走下车厢。您能停一停车吗,科布先生,让我回到车厢里?”

好脾气的科布先生勒住马,把这个无比激动的孩子抱下车,然后打开车门,扶她钻进车厢,又把丁香花和粉色阳伞放在了她身边。

“咱们这一路很愉快,”他说,“咱俩也算挺熟悉的了,对吧?你不会忘记去磨坊镇的事吧?”

“永远不会!”她激动地大声说,“您也保证不会忘记,行吗?”

“永远不会!我对天发誓!”科布先生庄严起誓,然后又回到自己的驾驶座上。马车辘辘作响,行驶在枫树夹道的乡村街道上。有些好奇的人从自家的窗口向外张望,只看见一个穿着浅黄色花布裙的小精灵端端正正地坐在车厢后座上,一只手紧紧抱着一大捧花束,另一只手里握着粉色的小阳伞。如果他们的视力足够好,也许还能看到马车转头驶入那幢旧砖房的侧面庭院,一个小女孩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慌乱地从车厢站起来,然后走下车,素净的脸颊上泛起红晕,两只深邃的黑眸中竟有些迷离的泪光闪烁。

丽贝卡的旅程结束了。

“有一辆马车到了索耶姐妹家的前院里。”帕金斯太太对她丈夫说,“一定是那位从坦珀伦斯来的外甥女。好像她们写信给奥丽莉娅,要请最大的汉娜来这里,可是奥丽莉娅回信说,如果米兰达和简不介意的话,她更想把丽贝卡送来。所以来的应该是丽贝卡。她倒是可以和我们家艾玛做伴,不过我相信她们不会留她在这儿超过三个月的!这孩子看着就像印第安人,皮肤黝黑,还挺有精神。有人说兰德尔家族有人娶过一个西班牙女人,原本是在寄宿学校里教音乐和西班牙语的老师。洛伦佐的皮肤就挺黑的,你记得吧,这孩子也是。唉,我倒不是说西班牙血统有什么丢人的,反正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女人倒也挺正派,大家都很尊敬她。” V1j1r96JgshjAFJGisWMB4RKKN0CRJfkL5aQH2QfzcI6V70t1H5RO6VFNBANBy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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