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及时到了,上面写着波莉安娜将于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五日下午四点到达贝尔丁斯维尔。波莉小姐皱着眉头读完电报,上楼去了阁楼间,四下审视。审视时她依然紧皱着眉头。
房间里整整齐齐地铺着一张小床,还摆上了两把直背椅、一个脸盆架、一个没有镜子的梳妆台和一张小书桌。几扇顶窗都没有窗帘,墙壁上也没有挂画。阳光整个白天都泻在屋顶上,烘得小小的阁楼间热得像烤炉。因为没有纱窗,窗户没有开。一只大苍蝇在一扇窗边愤怒地嗡嗡着上下翻飞,想要飞出去。
波莉小姐拍死了苍蝇,并把死苍蝇从窗口扫了出去,为此她把格窗抬起了一英寸。然后她将一把椅子正了正,又皱了皱眉头,离开了房间。
“南希,”几分钟后,她站在厨房门口对南希说,“我在楼上波莉安娜小姐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只苍蝇,肯定是什么时候开过窗。纱窗我已经定做了,在纱窗送来以前,希望你确保始终关好窗户。我的外甥女明天下午四点到,你去车站接她。蒂莫西会用敞篷马车送你过去。电报上说,她‘浅色头发,穿着红格子的棉布裙,戴了顶草帽’。我只知道这些,不过我想也足够你接人了。”
“是,小姐。可是……您……”
波莉小姐显然正确领会了南希踌躇着没有出口的话,她皱起眉头,干脆地说:“不,我不去。我认为没必要。就这样吧。”然后她转身走了——波莉小姐安顿外甥女波莉安娜的准备工作这就完毕了。
南希在厨房里把熨斗往正在熨烫的擦碗毛巾上狠狠一蹾。
“‘浅色头发,穿着红格子的棉布裙,戴了顶草帽’——她就知道这些,就这些!哼,我都不好意思说,真的,我都不好意思——那是她唯一的外甥女,千里迢迢来的!”
第二天下午四点还差二十分的时候,蒂莫西和南希驾着马车去接要来的小客人。蒂莫西是老汤姆的儿子。镇上的人常说,老汤姆和蒂莫西是波莉小姐的左膀右臂。
蒂莫西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模样也生得好。南希尽管在宅子里待得还不久,却已经和蒂莫西成了好朋友。可是今天南希满心惦念着任务,不像平时那样健谈,她几乎没有说话,默默地坐着马车到了车站,就下车来等候火车。
她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念着:“浅色头发、红格子棉布裙、草帽。”她还反复猜测着这个小姑娘波莉安娜会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为了小姑娘自己好,但愿她安静又懂事,不会把刀叉掉在地上,也不会把门关得砰砰响。”南希对悠闲地走到她身旁的蒂莫西叹道。
“是啊,她要不是个乖孩子,我们其他人就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了,”蒂莫西笑道,“想想看,波莉小姐,再加上一个吵闹的孩子!老天爷!哟,汽笛声传过来了!”
“哦,蒂莫西,我……我觉得派我来接人真残忍。”南希突然慌张起来。她一面念叨着,一面扭身赶紧找了个地方,那里能最清楚地看见在小站下车的乘客。
没过多久,南希就看见了她——那个身穿红格子棉布裙的小姑娘。小姑娘很单薄,两条亚麻色的大辫子垂在背后,一张生有雀斑的小脸在草帽底下热切地左顾右盼,明显是在找人。
南希虽然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孩子,却控制不住打抖的膝盖,抖得好一阵子走不过去。等她终于走过去的时候,站台上几乎只剩下了小姑娘。
“你是……波莉安娜小姐吧?”南希吞吞吐吐地问道。
两条套在棉布袖管里的小胳膊紧接着这句问话抱了上来,紧得使南希感觉差点喘不上气。
“哦,我太高兴了,见到你我实在太高兴了,太高兴了!”一个热切的声音在她耳边叫道,“没错,我是波莉安娜。你来接我,我真是太高兴了!我盼望着你会来接我。”
“是……是吗?”南希结结巴巴地说,她有点奇怪波莉安娜怎么会认识她,还盼望着她来接,“是吗?”她摸索着正了正头上的帽子,重复道。
“哦,是的。我一路上都在想你长什么样子,”小姑娘叫道,她踮着脚蹦跳着,把窘迫的南希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现在我知道了。我就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
蒂莫西这时走了过来,南希松了一口气。波莉安娜的话太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这是蒂莫西。你……应该有行李吧?”南希结结巴巴地说。
“是的,”波莉安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我有一个崭新的行李箱,是妇女救助会给我买的——而且是在她们那么需要地毯的时候,她们可真善良,不是吗?当然,我不清楚一个行李箱可以买多少红地毯,可不管怎样,总应该能买上一些吧——半条过道的,你说呢?我包里有张小票,格雷先生说是托运票,得先交给你才能拿到箱子。格雷先生是格雷太太的丈夫,他们是迪肯·卡尔太太的表亲,是他们陪我到东部来的,他们可真好心!嗯……找着了,在这儿。”小姑娘停止了说话,在随身的包里好一番摸索才掏出托运票。
南希长吸了一口气,她本能地觉得在这样一番话后总得有人喘口气。随后,她悄悄瞥了一眼蒂莫西,蒂莫西却故意转开了目光。
终于,三个人离开了车站,波莉安娜的箱子放在马车后面,人舒舒服服地窝在南希和蒂莫西中间。在准备启程期间,小姑娘始终说个不停,问题像流水一样不断,直弄得南希头昏脑涨,觉得为了跟上她说话的节奏快要断了气。
“看那儿!多美啊!路远吗?我希望路很远——我喜欢坐马车。”车轮开始转动时,波莉安娜叹道,“当然,路不远的话也没关系,因为你知道,我喜欢快点到。多美的街道啊!我知道会很美,爸爸说过。”
小姑娘住了口,她有些哽咽。南希担心地看向小姑娘,只见她小小的下巴发颤,眼中盈满了泪花。但很快,小姑娘勇敢地抬起了头,又快言快语地说道:
“爸爸全同我讲过。他都记着呢。对了……我应该先解释一下。格雷太太嘱咐过我,要马上解释清楚——我穿身上这件红色的格子裙,没穿黑衣服的原因。她说你一定会觉得奇怪。可是上次的捐赠桶里除了一件丝绒的女士紧身上衣以外,没有黑色的衣服。迪肯·卡尔的太太说那件衣服压根不适合我。而且,上面还有,你知道的,磨损的白斑——两边胳膊肘的地方都有,别的地方也有一些。妇女救助会里有人建议给我买一条黑裙子和一顶黑帽子,但是其他人觉得那些钱应该拿去买红地毯——你知道,她们一直想给教堂买红地毯。怀特太太说或许这样也好,反正她不喜欢穿黑衣服的小孩——我的意思是,她当然很喜欢孩子,但不喜欢他们穿黑衣服。”
波莉安娜停下来喘了口气,南希结结巴巴地说:“嗯,我想应该……没什么关系。”
“你这样想,我真高兴。我也是这么想的,”波莉安娜点点头,她又有一点哽咽了,“穿着黑衣服,想要高兴肯定就不那么容易了。”
“高兴!”南希惊讶地插嘴惊呼道。
“是的……你知道,爸爸是去天堂陪妈妈和家里其他的人了。他说我应该高兴。但是真的很难做到……很难,哪怕穿着红色的格子裙,因为……因为我实在太想爸爸了。我忍不住,我想他应该陪着我,特别是妈妈还有家里其他的人有上帝和所有天使陪着,而我除了妇女救助会却什么亲人也没有。不过现在我想肯定要容易多了,因为我有了你,波莉姨妈。我实在太高兴了!”
南希正在心疼、同情身边这个孤苦的小可怜,听到这话顿时惊慌失措。
“哦,可……可是你误会了……亲爱的,”她张口结舌地说,“我只是南希,根本不是你的波莉姨妈!”
“你……你不是?”小姑娘结结巴巴地说。她显然很失望。
“是的,我只是南希。我没想到你把我当成了她。我和她……我们一点也不像……不像,一点都不像!”
蒂莫西轻笑了一声。可是南希心烦意乱,没有理会蒂莫西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你是谁呢?”波莉安娜问道,“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妇救会的人!”
“我叫南希,是受雇的女佣,除了洗衣服和熨烫大件的活儿——那些是德金太太干,其余的都归我。”
“可家里是有一位波莉姨妈吗?”小姑娘焦急地问道。
“那是当然。”蒂莫西插嘴说。
波莉安娜明显松了一口气。
“哦,那就好。”她沉默了片刻后又欢快地说,“你知道吗?虽然姨妈没来接我,我还是很高兴,因为现在我除了还没有见到的姨妈,还有了你。”
南希的脸红了。蒂莫西带着揶揄的微笑把脸扭向南希。
“我觉得这句恭维话可相当巧妙,”他说,“你怎么不谢谢波莉安娜小姐呢?”
“我……我刚才在想着波莉小姐。”南希结结巴巴地说。
波莉安娜安心地舒了一口气。
“我也正想着她呢。我对她太感兴趣了。要知道,她可是我唯一的姨妈,但以前那么长时间我竟然不知道。后来爸爸才告诉我。他说她住在山顶一座体面、豪华的大宅子里。”
“没错。你现在就能看见宅子,”南希说,“就是前面那所白色的大房子,有绿色百叶窗的。”
“哦,好漂亮啊!周围还有那么多大树和草地!我好像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绿草。我的波莉姨妈很有钱吗,南希?”
“是的,小姐。”
“我真开心。有很多钱肯定很棒。我从来不认识什么有钱人,只有怀特家——他们还比较富裕。他们家每个房间都铺了地毯,星期天还有冰激凌吃。波莉姨妈星期天吃冰激凌吗?”
南希摇摇头。她牵了牵嘴唇,眼里含着笑意看了看蒂莫西的眼睛。
“不,小姐。我猜你的姨妈不喜欢冰激凌。至少,我从来没在她的桌上见过。”
波莉安娜的脸沉了下来。
“哦,是吗?好遗憾!我不明白她怎么能忍得住不喜欢冰激凌。不过——这样我也挺高兴,因为不吃冰激凌,就不会像在怀特太太家那样肚子疼——我吃过她家的冰激凌,你知道吗,我吃了好多。但是,波莉姨妈家应该有地毯吧?”
“对,有地毯。”
“每个房间都有吗?”
“嗯,几乎每个房间都有。”南希回答。突然她皱起了眉头,她想起那个空荡荡的小阁楼间里没有地毯。
“哦,我太高兴了,”波莉安娜欢喜极了,“我喜欢地毯,可我们家没有,只有两块从捐赠桶里得来的小毯子,而且其中一块上面沾了墨渍。怀特太太家还挂了好多画,漂亮极了,画着玫瑰、跪着的小女孩、小猫咪、好些羊羔,还有一头狮子——它们不在一起,我是说,羊羔和狮子。哦,当然《圣经》里面说它们有一天会共处,可是那一天还没有到——我是指在怀特太太家的画里。你难道不喜欢画吗?”
“我……我不知道。”已经快出不了声的南希答道。
“我喜欢,可我们家一幅画也没有。你知道,捐赠桶里不大会有画。不过,有一回桶里的确有两幅。可是一幅好的被爸爸卖了钱,好给我买鞋。另一幅就不行了,刚挂起来就掉在地上摔碎了——你知道,是玻璃碎了。我哭了一场。可现在,我很高兴我们没有那些漂亮的东西,因为你知道,我没有看惯,就会更加喜欢波莉姨妈家,就好像在许多条褪色的棕色发带后,捐赠桶里出现了几条漂亮的束发丝带一样。天哪!这房子真是漂亮极了,不是吗?”小姑娘在马车转上宅子宽阔的车道时,兴冲冲地猛然关上了话匣子。
趁蒂莫西卸箱子的时候,南希找了个机会对他耳语道:“别再跟我说什么离开的事儿,蒂莫西·德金。你出钱我也不会走!”
“走!我才不会说要走的事儿,”小伙子咧嘴笑道,“拽都拽不走我。每天有这个孩子在周围,这下这里可有趣多了,比看电影还好玩!”
“好玩!有趣!”南希气愤地重复道,“这个可怜的孩子要和她的姨妈一块儿生活,那可不单单是什么好玩的事。我想她一定会需要一个避难的庇护所。是的,我会成为她的庇护,蒂莫西。没错,我会保护她!”她一面发着誓,一面扭身领波莉安娜上了宅子宽大的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