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溪镇的壮汉将羽片儿抱下了山,外婆要将羽片儿留在她的住处,但妈妈却坚持将羽片儿带回到了镇上。
拂晓前,羽片儿发烧了,并且一下子就烧到四十度。
妈妈本想给外婆打个电话,但又放弃了。她立即自己开着车,将羽片儿送到了县城医院。
打针,吃药,挂水,在观察室里待了一天一夜,却就是不能让羽片儿的温度降下来,有时还蹿升至四十一度。医生们在给羽片儿做了各种各样的检查后,对妈妈说:“该用的药我们都用了,这么烧下去可不行,这孩子得住院。”
在羽片儿身旁守候了一天一夜的妈妈,已经十分焦虑。她没有休息片刻,甚至连口水都没有喝,已经声音沙哑,疲倦不堪。她神情恍惚地为羽片儿办了住院手续,在羽片儿进入病房后,趴在羽片儿的病床上立即睡着了。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了。
羽片儿的高烧依然没有减退的迹象。他昏昏沉沉,像是睡着了,并且要一直睡下去。
妈妈不时地叫他的名字,他只偶尔睁开眼睛看一眼妈妈,但很快又慢慢闭上了。
妈妈快要坚持不住了。她想给外婆打电话,但还是放弃了。羽片儿越是昏迷不醒,妈妈就越是怨恨外婆。
外婆在这天的晚上听到了羽片儿住院的消息,立即赶到县城医院。
外婆用埋怨的眼神看了妈妈一眼。
妈妈走出了病房。
外婆坐到羽片儿病床边的椅子上。当她将手放在羽片儿滚烫的额头上时,她心里猛地惊了一下。她将羽片儿的手腕轻轻拉出被子,开始号脉。羽片儿的心脏在急速而混乱地跳动着,一会儿很凶猛,一会儿又很飘忽,像在远去。外婆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她轻轻地叫着:“羽片儿!羽片儿!”
羽片儿好像听见了,但没有能够睁开眼睛看外婆。
外婆在守候羽片儿时,妈妈就坐在走廊里的长椅上。她面容灰暗,目光已经毫无神气。她不知道羽片儿会怎么样。她已经毫无主意。她本来可以求助于外婆——她是医生,而且是有名的医生——至少可以与外婆商量对策,但她就是不愿意。她不想让外婆左右她的任何一点。这么多年,她宁愿在大溪镇租人家的房子住,独自一人带着羽片儿,也绝不愿意与外婆住在一起,尽管外婆在山脚下的那座房子很大,风景优美。
接下来的许多天,她们两人几乎都是默默地轮流守候羽片儿,很少说话。
羽片儿不醒。
妈妈对外婆说:“回去吧。”
外婆没有回答妈妈,只是坐到走廊的长椅上。
这天深夜,守候羽片儿的妈妈走出病房,看到了在长椅上睡着了的外婆:她耷拉着脑袋,看不见她的脸,只见一头垂挂下来的灰白头发。妈妈的心不由得酸了一下。当她脱下身上的毛衣,轻轻盖在外婆的背上时,眼泪已经在她干涩的脸上流淌。她没有马上回到儿子的身旁,而是坐到了外婆的身旁。外婆本来就矮小,现在看上去好像只剩一团了。
对面是一扇很大的窗子,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正在小城的上空缓缓西移。
妈妈没有总看外婆,更多的时间是看天上的月亮,但心里想着的却是外婆——从前的外婆,那个任何人都不可违抗她意志的外婆。睡着的外婆几乎毫无声息,像一只小猫,但妈妈听到的却是强大无比的心声。妈妈偶尔会低头看一眼外婆。她有点儿困惑:这小小的身躯,何以如此强悍!外公早在妈妈两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外婆一人支撑了这个家,是外婆一人一边行医一边将她养大。但当外婆为妈妈造出一座整个大溪镇没有一家拥有的如此大而结实的房子时,它同时也成了妈妈走也走不出的封城。外婆就像一只母鸡,把她看成是需要呵护的小鸡,总是展开巨大的翅膀将妈妈笼罩在她浓浓的影子里,一旦妈妈走出她的影子,她一定会将她重新拢到她的翅膀下面。妈妈长到二十岁,终于违逆了她的意志,开始战战兢兢地走自己的路。外婆一直沉默着——沉默了三年。这种沉默就像大山一样压着妈妈。最终,外婆还是成了胜利者。当妈妈意识到自己已经丢掉了宝贵的东西,并且再也无法挽回后,终于决然离开了那座大屋。
一位值班护士从走廊里走了过去。
妈妈将盖在外婆身上的毛衣轻轻拢了拢,轻轻叹息一声,返回到羽片儿的病床前。
羽片儿就这样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整天闭着眼睛,倒也不是紧闭着,好像有一道似有似无的细缝,更像是在熟睡。他的脸色毫无病态,甚至红扑扑的,但就是不醒——哪怕是醒个几秒钟呢。
世界正在从秋天里往冬天里过渡,窗外的梧桐树上已只剩下几片残叶,一群曾在茂密的树叶间跳来跳去的麻雀,现在完全暴露在枝头,不再欢快地蹦跳,而在更多的时间里缩着脖子无聊地待着。不知是因为一阵大风突然吹来,还是因为听到了一个可以到某个地方饱餐一顿的好消息,忽地,风一样地全都飞走了,但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又都飞回来了,一只只恢复成老样子待着。或远或近的汽车喇叭声,在变得越来越简洁的空间里传播着,比在浓荫覆盖大街小巷时,响亮了许多。距离小城二十多公里,有一个小型的机场。一天里,总有几架飞机飞过城市的上空,即使是每天都会看到飞机的人,听到空中的轰鸣时,依然会抬头仰望。冬天即将来临的世界,虽然变得有点儿缓慢,但毕竟还在行走着,滚动着,旋转着,鸣叫着,说笑着,呼喊着,哼唧着,叹息着……
但这一切好像都与羽片儿无关了,羽片儿好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或者说,他正走在去另一个世界的路上。
外婆和妈妈,不分白天黑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但他就是不答应——他好像已经走得很远了,远到再也无法听到她们的呼唤。
就这样过了十五天,外婆终于向妈妈提出:“就这样让他躺在这儿吗?”
妈妈用挑战性的目光看着外婆那张好像风干了的脸:你想干什么?
外婆说:“我想带他回去,回大溪镇,回我那儿……”
妈妈坚决地否决了外婆的想法。她依然用目光回应外婆:你想都不要想!当不见外婆有丝毫收回她想法的意思时,妈妈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冲着外婆大声叫喊:要不是你,他根本不会躺在这儿!今天的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都——是——你!但当妈妈看到外婆一头灰白又干燥的头发时,还是克制了自己。如果不克制,一旦开始,怨恨的情绪就有可能像冲决了堤坝的大水汹涌而出,就会歇斯底里,就会泪水奔流。
羽片儿昏睡到第二十一天时,外婆趁妈妈在走廊的椅子上睡着后,迅速给羽片儿办了出院手续。医院其实也有让羽片儿回家的意思了,只是不便开口。况且,他们也已经知道外婆本就是一个医生,而且是医术高明的乡村医生,所以,当外婆提出她们(外婆对医院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想带羽片儿回家时,医生们很痛快地就同意了。
当妈妈醒来走进病房发现羽片儿不在时,外婆早用高价雇来的出租车带着羽片儿飞速行驶在县城通往大溪镇的公路上了。
疯了一般的妈妈赶回那座大屋子时,羽片儿已经被外婆安排到那张他来大屋子住时睡的大床上了。那是一张外婆细心为羽片儿准备好的大床,平时,即使羽片儿不来住,她也会每天整理一下这张床。
妈妈向外婆大声吼叫:“你凭什么?!”
“凭他是我的外孙!”
“我是他的妈妈!”
“你还是我生的呢!”
妈妈终于爆发了:“你赶走了他爸爸,难道还要……”后面的话是:“让我的儿子死掉吗?!”却立即被外婆打断了:
“我没有赶走他!”
“是你赶走了他!”
“我只是对他说,你配不上我的女儿,你毁了我女儿的大好前程!就这么几句话,他就丢下你,自己远走高飞了!……”外婆冷笑了一声,“哼,你在他心目中也就这么一点点重要!”外婆用大拇指掐着小拇指说。
“他是一个男人!并且是一个特别敏感的男人!你用你恶毒的语言彻彻底底地毁掉了他的自尊!他只能走!”
“胡说八道!我没有说什么恶毒的话!”
“你说了!”
“好好好,我说了我说了!对,我就是不喜欢他!一个男人不务正业,晃晃悠悠,整天在山上、在林子里到处转悠,还带着我女儿!”
妈妈一阵苦笑。妈妈曾经无数次为他辩护过,那不是不务正业,是野外观察,但外婆就是听不进去,外婆只记得一件事,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此刻,外婆又重新提起它:“你别和我说那么多,我只记得他耽误了你的医学院深造!”
“那是我不想离开这里,不想离开大溪镇!你自己为什么不离开呢?!”
外婆讥讽地说:“我指望着我的女儿带着我离开这儿呢!可她除了跟着那个家伙上山、钻林子,就是在纸上胡写!”
“那是诗!”
“我不懂什么诗!我只懂得药材,只懂得救人命!”
妈妈看了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的羽片儿说:“他会死在你手里的!”
“我宁愿让他死在我的房子里,也不愿让他死在医院里!”
“他不喜欢这座房子!”
“他喜欢。我问过他,他说他很喜欢。我告诉他,这房子本来是给你妈的,她不要。我问他愿不愿意要,他说:‘外婆,我要!’”外婆的声音颤抖着,眼睛立即湿了。她走向羽片儿,用手在羽片儿的脸上抚摸着,“城里医院有的,外婆都有;城里医院会的,外婆都会。外婆有的,城里医院没有;外婆会的,城里医院不会。外婆会救你的——会救羽片儿的,会救我宝宝的……”
她更是说给妈妈听的。
外婆看了一眼妈妈,又看着羽片儿说:“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要的人,也配做爸爸!”
妈妈立即反驳:“我有了羽片儿,他离开时并不知道!”
外婆已经听妈妈无数次这样解释了,可外婆就是记不住似的,依然还是按照她心里的想法去说。
争吵了很久之后,外婆累了,对妈妈说:“是,我只是他的外婆,而你是他的母亲,只有你有权利做出决定。你如果坚持让他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你现在就可以开车将他重新送回医院!”
外婆哭了,然后走进了她的房间。
妈妈坐在羽片儿的身旁,一直听见外婆在她房间里啜泣。
妈妈再一次屈服了。
妈妈曾经住了很多年的房间,至今还是她住时的原样,但妈妈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再踏进这房间了。她要陪羽片儿,不得不住在外婆这儿,但她宁愿在那间灰暗潮湿的储物间的地上打地铺,也不愿住到那个永远干干净净的房间里。
接下来的几天,外婆只做一件事:陪伴羽片儿并让他醒来。
外婆动用一切她曾挽救过许多生命的手段,拿出自制的、珍藏了许多年的特别药物,尽心尽力地救着羽片儿。她亲自守着炭火,熬制一种数十种药材合在一起的汤药,让妈妈帮忙,慢慢灌进羽片儿的嘴里。
外婆坚信,只有黑鸦峰一带山上的药材,才能让她的外孙重回这个美好的世界。
五天后的一个早晨,太阳被东山挡着,而反射到天空的万道阳光,使东山成了金山。
躺在羽片儿身边的外婆,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羽片儿在动弹,连忙坐起身来。她看到的是羽片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的眼睛。这双大眼正透过天窗在看外面的天空。
有鸟从天窗口飞过。
羽片儿微红的嘴唇略微生硬地翕动着:“爸爸是一只鸟……”
不知为什么,外婆既没有感到吃惊,也没有说他“胡说”,而是与他一起看着那只飞行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