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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东山

妈妈琳娜,曾经是大溪镇最漂亮的女孩,如今则是大溪镇最漂亮的女人。

妈妈身材细挑,像根柔韧的竹子。长长的腿,长长的胳膊。妈妈走路,完全不像大溪镇人走路的样子。大溪镇的男女老少,因为经常走崎岖不平的山路,经常爬坡、登山,腿都有点儿罗圈。但妈妈的腿却是笔直的,身体虽然有点儿偏瘦弱,但走路从来都是临风而立的样子,腰肢微收,胸脯微挺。妈妈总爱穿长裙,灰色的、蓝色的、白色的,偶尔还会穿红色的。很长很长的裙子,几乎拖在地面上。妈妈的一双脚十分好看,薄薄的,脚弓弯弯的,但大溪镇的人却很少有人看到过妈妈的脚。山风总是吹着,妈妈喜欢用一块纱巾包裹着她的头;没有风时,妈妈也不会将纱巾取下,而是将它随意地围在她好看的脖子上。妈妈的一双眼睛,是令所有大溪镇的人难以忘怀的:不大,细长,谜一般。大溪镇的人无法说清楚妈妈的眼神,妈妈的眼睛深处蕴藏着什么。他们无法懂得什么叫诗,当然也就无法说得清楚妈妈的眼神。能说得清楚妈妈眼神的人,在这一片地区,大概也没有几个。

妈妈一直生活在大溪镇。本来,妈妈可以凭她的诗离开这个地方去城市里,甚至可以去大都市,但妈妈选择留在了大溪镇。妈妈之所以如此选择,倒不是因为羽片儿的外婆住在大溪镇,她不能丢下母亲,而是她离不开大溪镇,离不开黑鸦峰,离不开这里的群山。可大溪镇的人总觉得妈妈好像不是大溪镇的,仿佛是某一天一阵大风将她吹落到了这个高原小镇。

这是羽片儿六岁时的秋天。

妈妈这些天一直在写诗,一首长诗,写了三百五十八行了,已接近尾声。是关于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男孩,还有鸟的,不是一只鸟,而是无数的鸟——凡是长诗中的男女主人公认识和听说过的鸟,都可能成为长诗中鸟的形象。桌前,妈妈常常泪湿眼眶,身体不时地颤抖,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鼻梁旁滚落下的泪珠。妈妈喜欢在一种微微泛黄的纸上写她的诗。当那些字落在纸上时,妈妈仿佛看到一只只小鸟落在秋天淡黄的草地上。大溪镇是没有一个人读得懂妈妈的诗的,即使学校里的语文老师们也未必能够读得懂妈妈的诗。这无所谓,反正妈妈的诗也不是写给他们看的,妈妈是写给自己的,写给自己已经流逝的往日时光、自己曾经拥有过的绿满群山一般的青春的。妈妈甚至都不肯将这些诗给她认识的诗人朋友们看——这是她无法与他人分享的世界。再说,他们也不一定能够看得明白这首前言不搭后语,通篇都是隐喻,还有大段空白的诗——这是妈妈故意留下的。但有一个人一定能够读得懂妈妈的诗——外婆。她一定能够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妈妈字里行间的悲哀和忧伤,她只需看上开头几个字,就能马上知道它们诉说的一切。可是,外婆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妈妈的诗——一个字也看不到。

妈妈恨外婆,很恨。

没有外婆,也就不会有这些被泪水打湿了的诗。这首长诗的作者也许就不是妈妈,而是外婆。

促成妈妈写这首长诗的原因,是半个月前妈妈看到了一个情景:羽片儿深夜站在后院的栗子树下看夜鸟飞过天空。当时月色晴朗,天空的云朵都如同白昼那样轮廓分明。几只大鸟以非常缓慢的速度,正从西边的黑鸦峰往东悠然飞去。羽片儿静默仰望,两只小手合在胸前,眼睛在月光下犹如两颗小小的黑宝石在闪烁光芒。妈妈在屋檐下一声不响地站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她并没有惊动他,却听见他指着天空说:“妈妈,爸爸!”她走上前去,将手放在羽片儿的肩上,与他一起仰望这万里天空的夜行大鸟。此后,一连几天,妈妈都会看到羽片儿站在栗子树下仰望夜空飞鸟的情景,说来也很奇怪,那片天空夜夜都有大鸟飞过。这一天,妈妈带着羽片儿回到屋里,让他睡在了她的身旁。灯已熄灭,但羽片儿在黑暗中睁着大眼,迟迟不睡。妈妈将他往怀里轻轻搂了搂,就听见羽片儿小声地说:“我想爸爸……”妈妈将长长的手指插进羽片儿蓬松的头发里:“妈妈知道。”羽片儿说:“爸爸真的是一只鸟,对吗?”妈妈笑了,但不一会儿就有泪珠流到了枕头上:“是,羽片儿的爸爸是一只鸟。”还是羽片儿一岁时她说的那句话,但这一次再说出时,羽片儿已经六岁了,他已经懂得很多事了。可是妈妈对这样的回答,依然没有觉得好笑,仿佛羽片儿的爸爸真是一只鸟——羽片儿的爸爸就是一只鸟。但心情要比第一次说这句话时沉重了许多,也难过、伤感了许多。羽片儿听完,不久后便睡着了,但妈妈却再也无法入睡,一夜睁着眼睛躺在那儿。她的内心有一种冲动——写一首长诗的冲动。

她很快就开始了长诗的写作。

终于要结尾了,还剩下几行时,妈妈已经再也无法克制,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

那时已接近黄昏。屋外,秋风阵阵,落叶在屋前屋后,在山谷里到处飘零。各种各样的落叶,有棕色,有紫色,有深红色和亮红色,有深黄色和淡金色,虽五彩缤纷,却无法不让人感到一片萧瑟。高空,大雁们仿佛想到飞行路途极其遥远,不能一下子用完力气,用缓慢而均匀的速度飞着,偶尔一声雁鸣,听上去有点儿悲凉,像在与天空底下的大溪镇人告别:我们走了!不只是大雁,还有其他一些候鸟,也都在不同的高度飞离这里,飞向它们要去的地方。热闹的山谷和小镇,很快就要进入它寂寞而单调的冬季了。

一扇窗子突然被风吹开,一股凉风汹涌而入,将桌子上的诗稿吹得在屋子里到处乱飞。妈妈赶紧去将它们一一捡起。有一页落在了羽片儿曾坐过的小椅子上。当妈妈去捡起它时,忽然想起了羽片儿——他人呢?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动静了。妈妈一边将收齐的诗稿按顺序排列着,一边在心里想着羽片儿:他人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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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都没有仔细检查诗稿是否都已捡起,就丢下诗稿,一边叫着“羽片儿”,一边走向门外。“羽片儿!”

只有深秋的寂静和仔细听才能听到的小镇人语和鸡鸭鹅的叫声。

妈妈想:去外婆那里了?

外婆就住在山下,很近,羽片儿总往外婆那儿跑,还喜欢住在外婆那儿。但妈妈还是不放心,就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

外婆说:“羽片儿不在我这儿呀。”

妈妈就往镇上走,一边走一边呼唤:“羽片儿!”

遇到人就问:“见到羽片儿了吗?”

都说没有见到。

找遍了镇子,也没有见到羽片儿的踪影。妈妈有点儿着急了,就用更大的声音呼唤:“羽——片——儿——!”

没有回应。

妈妈去了那棵樱桃树下。

樱桃树早已落尽叶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三只乌鸦迷迷瞪瞪地蹲在枯枝上,身上的羽毛被从山谷里吹来的风不住地翻起。

树下没有羽片儿。

妈妈看了一眼黑鸦峰,赶紧回家又给外婆打了一个电话:“羽片儿不见了!”

外婆立即紧张起来:“赶紧找!”

妈妈又走向小镇,毫无结果地重找了一遍。

这时,天色已经变得一片灰暗,甚至已经有人家亮起灯火。变得更有凉意的风从小镇那一头的街口“呼啦啦”灌进来,往小镇另一头翻滚而去。妈妈站在街上,长裙被风卷起,就像灰色的翅膀。

外婆打着手电出现了。

外婆带来一个线索:“王家的小英子说,她下午看到羽片儿往那边的山上去了。”

外婆的手向东指着。

妈妈赶紧回家取了手电,和外婆一起往山下走——要先走到山下,才能再往东边的山上走。路过外婆的屋子时,妈妈说:“您回去吧,我一个人去找他。”

外婆没有吭声,跟在妈妈的身后,一起与妈妈往东边的山上走。

“他去那儿干什么?”外婆问。

妈妈似乎知道答案,但妈妈没有回答。

两支手电两束光,一会儿分开,一会儿交叉,从低处十分缓慢地向高处而去。

那座山有弯弯曲曲的山道,倒不算特别难走,但却很高。遇到不好的天气,它的顶部都可能被云雾淹没而成为一座半截子山。除了采药人,平时很少有人去爬那座山。没过多久,就见已经六十多岁的外婆超过了妈妈,步履轻盈地走在了前头,并且很快将妈妈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外婆是这一带久负盛名的医生,经常上山采药,围绕黑鸦峰,四周高高矮矮的山,她几乎都爬过。实际上她很小就开始爬这些山了,因为她家祖祖辈辈行医,是中医世家。她的爷爷,她的爸爸,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她走遍这里的大山和峡谷中的溪流,去认识那些可以入药的植物、动物以及一些矿石了。

外婆一边走,一边呼唤着:“羽——片——儿——!”

那是一个老人的声音,但却很有底气。这声音,在夜晚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

妈妈吃力地跟在外婆的后面。外婆的呼唤声随着越来越急促的喘气,听上去有点儿颤抖,仿佛这声音过于细弱,像薄薄的丝带被风吹得飘飘悠悠的。看着外婆打出的手电光在越来越远的高处扫来扫去,妈妈有点儿羞愧。

其实,无论是外婆还是妈妈,若不是因为去寻找羽片儿,都不可能走得那么快的。

大溪镇已经有人看到了东山上的两束手电光,他们一直站在凉意逼人的夜风中观望着。互相遇到了,就会问一声:“那是谁?”不一会儿,人们都知道了那是羽片儿的妈妈和外婆在找羽片儿。“那孩子去那儿干什么?”疑问着,但都不感到惊诧,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个孩子做出任何事情来都是可能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脚下的路开始有点儿滑溜溜的了——早在她们到达那个高度之前,天上已经开始下小雨了。妈妈已经几次滑倒。外婆深知妈妈走这种山路的能耐,只好一边呼唤着羽片儿,一边在高处等着妈妈。那雨先是令人觉察不到地下着,等到头发和衣服变得湿漉漉时,已经开始往大里下了。刚才弯弯的月牙儿,还像一条游鱼在浓黑的水草中忽隐忽现,此时已经完全消失。刚才还半明半暗的天空,现在则是一口倒扣着的巨大黑锅。世界一下子失去了方位,东西莫辨。大溪镇呢?外婆的屋子呢?她们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了,她们此刻又身在何处。只因更加担忧羽片儿,她们没有丝毫的恐惧感,依然靠着感觉,不顾一切地向上攀登着。

“羽——片——儿——!”

潮湿的声音,在这只有雨声的天空下传播着。

偶尔,从远处的老林里传来一种不知为何种动物发出的叫声。那声音很阴郁,让人毛骨悚然。妈妈知道,那声音是草鸮发出来的。妈妈甚至还隐隐约约地记得它的样子:个头不大,胸脯的羽毛是淡黄色的,翅膀是黄褐色的,可是好像被人用墨涂刷过了,能露出的黄色只有一点点,两颗眼珠滴溜溜地圆,像两颗小小的玻璃球,缩着脖子,看上去活像一个小老头或是一个小老太婆。妈妈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这种样子古怪的鸟了。听到这种声音,妈妈一点儿也不怕,妈妈甚至希望能够看到它呢。

雨越下越大。妈妈再一次摔倒时,情况非常危险——若不是在黑暗中随手抓住了一棵小树的树干,就可能摔下去了。手电跌落在地上,顺着山坡滚动而下,遇到突出的石头时,弹跳起来,就见那光跳跃着落向山底——忽地,急速地垂直而下……瞬间熄灭了。

外婆听到妈妈一声“啊”,又见手电失控地往下滚动,悚然一惊,完全不考虑可能发生的后果,几乎是从高处冲了下来。她滑倒了,但却死死地抓着手电,因为她知道,手电一旦丢失,她们将再也无法继续寻找羽片儿。外婆在离妈妈一尺多远的地方终于停住了。她连忙将手伸向妈妈。

妈妈却怨恨地拒绝了,自己从泥泞的地上挣扎起来。

外婆打着手电,慢慢地走在前头。

雨一直在下。

“跟着!”外婆打着亮光越来越暗淡的手电,一步一步地走在前面。

外婆矮小的身形,依然那么坚韧。在妈妈的眼里,外婆总是那么强势。这让她很讨厌!她不想在外婆的引导下往前走。她很想超越外婆,但她又做不到。她一边踉踉跄跄地跟在外婆后面,一边在无声地哭泣——既是因为到现在还找不到羽片儿,也是因为心底里一股无名的愤恨。

终于到达山头。

没有羽片儿。

“羽——片——儿——!”

她们在雨中一个劲儿地呼喊,但依然没有回应。

外婆有点儿累了,就在她的胳膊垂下时,低照的手电光里忽然显出一只鞋子。她一眼就认出来了:羽片儿的鞋子!

那是前不久她给羽片儿买的鞋,羽片儿很喜欢,每天都要穿它。

外婆捡起鞋子,借着手电光看着。妈妈也立即过来看。

“王家小英子说得没有错,羽片儿就是往这里来了。”但外婆随即有点儿惊慌起来,已经到山头了,怎么还不见羽片儿呢?还有一只鞋呢?她用手电往下照了照,除了一条似有似无的下山小道,其余就是悬崖了。

妈妈在外婆的手电光下看到了眼前的情景,心立即悬了起来。

但细心的外婆马上在那条下山的小道上看到了一行下行的小小脚印。虽然已被雨水冲刷得模模糊糊,但外婆还是立即判断出,这就是她的外孙羽片儿的脚印:羽片儿没有停止他的脚步,从山的这一面山坡下去,可能往对面的一座山上去了。

外婆一边走一边说着:“他要去哪儿?他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好像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问妈妈。

妈妈没有理会外婆。

妈妈想着羽片儿一岁时的情景:大鸟从他们头顶飞过,往东山飞去……仿佛又听见了羽片儿和她自己的声音:“爸爸!”“羽片儿的爸爸是一只鸟!”

大溪镇的人们打着手电或提着灯笼、举着火把往东山来了。队伍很长,断断续续延出去有三百米。

就在大溪镇的第一个人出现在山头,借着手电的光束在四面山坡上寻找时,在另一座低矮的山头,外婆和妈妈已经找到了羽片儿。

外婆手中的手电光已经非常微弱,但外婆和妈妈依然看到了羽片儿小小的身影:淅淅沥沥的凉雨中,他瑟瑟发抖地坐在山头一棵矮小的树下,手里提着另一只鞋。

外婆和妈妈跑向羽片儿时,几乎同时摔倒了…… 2X+f43tKylWSiwixQsspD2Hgh+GXkUy2Ag+TG6svT2Lvp8YCu/7h4qr0BKFLHw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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