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谁是我爸爸?”
“我爸爸是谁?”
“我爸爸去哪儿了?”
“我爸爸在哪儿?”
渐渐长大的羽片儿,会不时地问妈妈。
作为这一地区最著名的乡村诗人,妈妈的回答始终如一:“羽片儿的爸爸是一只鸟呀。”
那是一岁的羽片儿在仰望天空的大鸟时她说的话。妈妈的内心,似乎很喜欢这个说法。这个回答,有点儿忧伤,但充满诗意。
就像山坡上的黑桃树树苗,羽片儿在继续长大。初时,在大溪镇人的眼里,羽片儿和所有大溪镇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喜欢在太阳底下疯跑;喜欢在月亮下狂呼乱叫;喜欢远望连绵起伏的群山;喜欢山脚下长长的溪流;喜欢爬上高高的樱桃树,然后使劲摇晃,将树上成熟的樱桃摇落一地;喜欢冲着远处的群山尖叫,听群山回响;喜欢为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争吵、打架。但长着长着,大溪镇的人渐渐感觉到,这个孩子和大溪镇的孩子有点儿不一样,并且越来越不一样。他开始与大溪镇的孩子分离,好像另有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在不停地召唤着他。他常常独自一人在远处站着,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大溪镇的孩子、大溪镇的一切,好像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他来自远方,只不过现在流浪到了这儿。大溪镇的孩子们也用越来越生疏的目光在一旁、在各个角落看他,甚至用冷漠的目光在各处追着他的身影。他小小的身影,很神奇地牵动了很多异样的目光。那么,究竟是他变得陌生了,从而让大溪镇的孩子和大人变得陌生了,还是大溪镇的孩子和大人变得陌生了,从而让他变得陌生了,没有一个人仔细考究过。他们只是觉得,羽片儿是个有点儿古怪的孩子——他的母亲就有点儿与大溪镇格格不入。
他们经常看到,在孩子们玩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羽片儿却毫无兴趣地走开了,慢慢走到镇子后面那棵孤独的樱桃树下,然后坐下来,一声不响地眺望着远山,眺望着那座叫“黑鸦”的山峰。而那座在暮色中犹如一只伸着脖子的乌鸦的山峰,在大溪镇人的眼里是一座不吉利的山峰,通常,人们的目光总是回避的。树很高,人很小。这幅木刻一般的画,总印在大溪镇人的脑海里。每当人们看到这番情景,就会自然联想到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曾经也非常喜欢坐在那棵樱桃树下看向远山,看向黑鸦峰,一坐就是很久。有人见过,他的母亲曾在樱桃树下坐过整整一夜。
人们越来越清楚:羽片儿喜欢的好像不是人,而是鸟,各种各样的鸟。这高原上有很多鸟,大大小小,色彩丰富,有些颜色迷人至极。它们各有各的鸣唱,各有各的飞行姿态。但大溪镇的人见多了,也就不在意了。大溪镇的普通人,甚至都不能一一说出这些鸟的名字,因为鸟太多了。可这又有什么呢?见到时,认识它就是了。而羽片儿好像对任何一只鸟都很在意。他一心一意地要叫得出它们其中任何一只的名字——一只鸟,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他会指着一只在树上或是站在电线上或是在地上跳跃着的、走动着的鸟问大溪镇的人:“它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他们都是摇头说:“不知道。”随即,脸上就写着:干吗一定要知道一只鸟的名字呢?闲着没事了吗?后来,羽片儿发现,在大溪镇,最能说得上来鸟的名字的竟然是他的妈妈。虽然妈妈并不能对所有飞过大溪镇的鸟说出它们的名字来,但已相当可以了。羽片儿很佩服妈妈。他问妈妈:“大溪镇那么多人都不能说出那只鸟的名字,你是怎么知道那只鸟的名字的呢?”不知为什么,妈妈会将脸转向一侧,沉默不语。然后在很长的时间里,妈妈都默不作声。妈妈好像在回忆什么,但这种回忆给她带来的好像是悲伤,甚至是痛苦。经过几次这样的情景之后,羽片儿就不敢再问这样的问题了。他只是问妈妈那只鸟叫什么名字——话题到此为止。后来,当大溪镇的人白白地看着一只鸟,居然叫不出来这只鸟的名字时,羽片儿出现了,指着那只鸟说:“它叫褐耳鹰。”“它叫粉红山椒鸟。”“它叫斑背燕尾。”“它叫柳莺。”……大溪镇的人目瞪口呆,而投向他的目光却更加异样。
有孩子看到,羽片儿居然与三只羽毛灰白相杂的鸟说话,而那三只鸟好像听得懂他的话。他让它们飞,它们就飞;他让它们落下,它们就落下。他回家时,那三只鸟就一直飞在他的头顶上。有孩子说,一群个头很小、翅膀为蓝色、胸脯为橙色的鸟从那边的山上飞来,在羽片儿的脚下吃食,那食一定是羽片儿撒在地上的。那群小鸟就像他家养的一群小鸡,一点儿也不害怕,而他们的影子才刚刚出现,它们就像看到了鬼影子一样,“呼啦”飞走了,引得羽片儿很生气地面对着他们。还有一个孩子居然说,他曾在远处一棵特大的大树下,看到羽片儿躺在树上一只特大的鸟窝里睡着了……关于羽片儿和鸟,孩子们有各种各样的描述,大人们听了,说一声:“胡说!”那些孩子就很不高兴地说:“不信拉倒!”
但大人们有大人们见到的情景。比如,夜深人静,一个酿酒的人往马车上搬运酒坛子,好在天亮后赶到城里卖酒,当马车轮“辚辚”滚过小街时,那个赶马车的酿酒人看到远远地有个小小的人影正在小街上走着。走近一看:羽片儿!他叫了一声“羽片儿”,但羽片儿只是朝他笑笑,一句话也不说。羽片儿就这么幽灵一般地走在月光下的小镇上。后来,这个酿酒人几次在深夜看到过羽片儿在小街上溜溜达达地走着,甚至还哼唱着莫名其妙的歌。“那么小的一个人,深更半夜地看到,不由得让人打一个寒噤。”酿酒人将他看到的情景告诉镇上的人,可镇上的人并不感到很吃惊。他们还由此回忆起他的母亲。“他妈妈不就经常夜里在外面走吗?”“那是在写诗——写不出来了。”“他不会也在写诗吧?”那个酿酒人突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还看见有一只鸟,在他头上飞来飞去的。”“鸟?”“什么鸟?”酿酒人说:“夜里,哪儿能看得清呀!”
羽片儿就这样在大溪镇人各种各样的描述中长到了五岁……